尊严、纸条与遗忘

作者: 〔西班牙〕胡安·爱德华多·苏尼加

“几年过去,你会忘了一切,脑子空空,这黑暗的几个月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不过,并不是你自己想要摆脱它们,只是你会慢慢忘掉所有事,指不定哪一天,你会忘了某个重要日子;另一天,又忘了某个朋友;再一天,忘了一座城市的名字、忘了你曾仓皇逃窜的那条公路的名字,于是你就觉得自己摆脱了那些日子。”

摆脱疯狂,摆脱恐惧,摆脱饥饿和疲惫,不再害怕空中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巨大轰鸣,还有望向地平线的那一道道充满疑虑的目光——那里隐藏着最大的危险,隐藏着灵魂所承受并收纳在它巨大密盒中的一切。在这个密盒里,混杂着极致的欢愉和仇怨,弟弟对此满嘴愤恨,喃喃地诉说着他的心愿:来一只公正的大手揉搓他的大脑,用浓硫酸也好,生石灰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腐蚀性物质也好,让一切变成空白,哪怕到时候——如同哥哥预言的那样——他将不必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会如同行尸走肉。毕竟,是记忆塑造了我们的人生,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丢了灵魂,你向内探视,只找到一具空荡荡的硕大躯壳。到那时,你只好把注意力投向另一个世界,投向大街小巷、雄心壮志、兴趣爱好,投向发出刺耳乐声的收音机。

听着收音机发出的杂音和断断续续的乐队音乐,哥哥倚在窗边,望着令人窒息的夜晚,盼望着能来一阵微风吹散这干燥夏季为他们披上的厚重铅衣,恰如他们日复一日背负着的失败。时至今日,在他们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灾难——并非降临在战场上他们放弃阵线的时候——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战败者,会跟胜利者签订条款,换得苟延残喘,他们得承担起自己的那部分责任。毕竟,在这个被报复心淹没的国度,恐惧的大旗也会压在一道道无辜的脊梁上。兄弟俩一直沉默着,坐在桌边吃着一盘蔬菜,姐姐斜眼打量着他们,给每人端上一份橙子,算是结束了这餐饭。兄弟俩点燃烟卷,心不在焉地看着烟雾升腾,心思远不在这个家里,脑子里不知道想着什么。姐姐清了清嗓子,最终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她很同情兄弟俩,她知道,他们都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解决办法,不愿就这样全盘接受失败,不甘心成为那一切的同谋,不愿成为懦弱的旁观者。对眼中这卑鄙的行径让步妥协,却无力揭发,只能拒绝去读姐姐递来的一张张纸条,那是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隔三岔五给他们送来的。

这位朋友不是不了解危险所在:他挨家挨户地敲开门,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打开,指不定等着他的会是个雄浑的声音,或是一只重重握住他胳膊的手,重得让他动弹不得。他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自己事先已经揣摩过的风险:口袋里装着小纸条,挨个儿拜访熟人,迅速把纸条塞给他们,同时还得高声寒暄,聊聊健康、工作或是家庭,好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有理,以防隔墙有耳。

风险很大,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在车间干了一天活儿,回家打开门,就看到那些纸条。他只得揣上它们,挨家挨户地交出去,而对这件事本身闭口不谈。只要看到人们把纸条藏好——在厨房餐具架下、盐罐里、水箱后面,或是塞进橱柜里面一堆抹布和破碗烂锅中间——他就迅速离开。纸条一般都会被藏进厨房,因为收下它们的往往是女性,她们的手或是因为擦擦洗洗而总是湿漉漉的;或是纤细修长,指尖被针头戳破过无数次,又或是因漂白剂和繁重的家务而皮肤开裂。胡丽娅向他伸出的也是这样的手,随后他起身离开,走到街上,感到任务已经完成,于是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安静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租来的阁楼,只有一张床、一把松垮垮的椅子和一只行李箱。可那毕竟是他的栖身之处,比起机器的轰鸣、润滑油和车间的味道,比起单调烦闷的争吵和威胁,还有他必须执行的那些愚蠢的命令和看到的一道道空洞的眼神,这间屋子的宁静如此难能可贵。他总是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些叠得小小的纸条——上面写满了不易辨认的字迹——从自己的疲惫中感到振奋,感到自己比周遭众生高出一等,感到自己充满了不会消散的力量,这力量为他渺小的人生增添了光彩。

胡丽娅站到他面前,他细细打量起她的脸,这让她颇感讶异——在他脸上,胡丽娅看到了与其他男人不同的神色,像是在俯视她,仿佛是他伸手帮助了自己。这让他散发出一种安全、果敢的气息,以至于胡丽娅不敢告诉他这个家的全部真相,只得继续假装藏好了纸条,带着值得信任的微笑与他道别。可一关上门,胡丽娅就会撕碎纸条,把它们扔进马桶,暗忖为什么这些东西无法引起她的两个兄弟的兴趣。他们总是严肃而沉闷,埋头于自己的活计,高大结实,却总是逃避胡丽娅想要交流的意愿。她想要了解他们在前线的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那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似乎远去无踪,他们像是宁愿从没经历过那一段——毕竟,只是一场失败罢了。胡丽娅走进家里尽头的房间,弟弟在那儿猫着腰修理零件,她想起兄弟俩有时脱口而出的话,正是这些话让胡丽娅明白他们其实饱受折磨。

家里平和安宁,远离恐惧,只有家务琐事的轻微声响和只言片语。在这样家人团聚的安稳氛围中,兄弟俩坐在桌边,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他的儿子,他们一事无成。兄弟俩就在父亲面前,面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两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经历过骇人的战争;可他们不是他的儿子,不经意间,兄弟俩就长大成人,走上了与父亲的期待大相径庭的道路。为此,父亲恐怕没法容忍他们。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户对着一个院子,可他疲惫的目光已经看不了那么远了,他想,他也看不清自己这两个儿子。时光让他们疏远,这疏远也来源于缺乏亲密感,所以他这样对胡丽娅说:“他们什么都不说,但心里藏着事儿。他们对自己做的事情一言不发,现在只知道闭着嘴坐在那儿。他们没听我的话,这个错误让我太难受了。”而胡丽娅只是答道:“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你的儿子。”

大儿子走到窗边,夏天的气息从窗口涌进来。他心神不宁,像是要从夜空中寻求答案:在这样的战败和逃亡中,在大街小巷和橄榄树丛里无处不在的慌乱中,在如影相随的危险和这个空虚国家的贫困中——他不断问着自己——他是怎么遇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不仅有被爱抚浸润的躯体,还带着那样的笑容,那极度欢愉时敞开的双臂,忍住笑意的撩人模样,透着欲望的梦幻般的双眼……窗外吹进一股股热风,带着阳光下原野的气息,在那完全被遗忘的静谧中,二人难分难解。

“我走到她身旁,双手揽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脖子——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吻得更用力了些,好感受她脉搏的跳动,她心跳加速了,是爱情唤起了激情、点燃了激情。我但凡还能记得更清楚点,恐怕就还想得起,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不过我不太确定了……”

弟弟没太留意哥哥的话,只盯着焊接工具的头子——他正把一堆接头的锡块熔为液体,要是松开这些零件的接头,它们就会四下散开。收音机吸引了弟弟全部的注意力:这个物件对他袒露一切,毫无保留,所有部件都栩栩如生。哥哥的话如此激情洋溢,是因为有一个人的身体对他充满诱惑,其实弟弟也一样,手中的收音机有着娇弱而神秘的器官,也会让弟弟发出欢乐的呻吟和满足的叹息。音箱能发出声响,弟弟会按压着那小巧的按钮——栗色的凸起,柔软、光洁、灵动、鲜活——他灵巧的双手会赋予它生命,在他手指的按压下,收音机会焕发生机。

“每次我一揉捏她的胸部,她都会斜过身子躲闪,我惊叹于她那时的美,她挺立着的双乳,这个我是记得的。”在哥哥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幻化为开满鲜花的原野,提供力量的休憩之处,幻化为一轮满月,一首古老的歌谣,如同愉悦的呓语环绕着他的脖颈,关上房门,将敌人阻隔在外,却又颇具挑逗意味地留下打开的窗户——这让他充满了阳刚之气和安全感——再把他带上尽享欢愉的床榻。

胡丽娅在另一间屋子里能听到兄弟俩正低声交谈,她不明白,她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除了被过去的阴霾笼罩,沉沦于那几个月的耻辱——或许他们打算去法国,可他们却只字不提,只是带着凝重的表情,沉默着,就这样,跟父亲也保持着距离。父亲已经被岁月排挤出列,静候死亡降临。漫长的人生里,他一直屈从于各种命令,屈从于一个又一个公司老板,这些人日复一日地迫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唯命是从。他已然分不清逆来顺受与和蔼可亲,也分不清抗拒和坦诚。他也曾同情那些老板,毕竟他们也忍受着苦楚,可那种尊重和宽容渐渐转化为一种痼疾,让父亲日渐憔悴,每一次发声都唯唯诺诺,这声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发出,无非是出自纯粹的利益驱使罢了,毕竟,所有的顺从都意味着对要求他们顺从的人的仰望。

发纸条的人总是很坚定果敢地出现,打过招呼后,就从口袋或袜子上沿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到桌上,俨然告别了曾经的自己:他已经学会了拒绝唯命是从。自从那一天,他在自己的门框下发现那些纸条、明白它们为何物、自己又该有何作为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等他再走出房门的时候,街道已然充满了紧张的气息,仿佛一张布满危险的大网,自己随时可能坠入其中。直到清晨的阳光照亮他的工服,直到他开始上班,这种危险才会消失。分发纸条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他的力量源泉,是他独享的秘密,因为不会有人懂得其中的感情——分发纸条能让他与所有重要人物和英雄志士相媲美。这依然是个大秘密,他是为自己而守着这个秘密,为了不被告发,只得隐忍,只得离群索居,就像他的祖父母一样,在困窘中保持沉默,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的遗憾抱怨被听了去。一旦被人听到,在沉默的黑暗之镜中,他看上去——尽管是因为不同的原因——就会跟胡丽娅的弟弟一个模样。后者正紧盯着手上的机器,其实心不在焉,喘着粗气,内心深处拒绝回忆,只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把大火烧尽他心灵深处所有过往的日子,渴望那灼人的失败不要再乍然浮现在脑海。全是因为这固拗的记忆:明明似乎什么都没去想,这该死的记忆却执意要重建过往,再现那声声嘶吼、滴滴鲜血,再现那一次次逃亡和远处一门门大炮发出的轰响,叫人无处躲藏……那是一连几周的挫败和灾难!弟弟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胳膊,卷起的衣袖旁,他能看到肌肉处的凹痕:那里皮肉塌陷,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二头肌的体毛,到那处塌陷的周围就消失了,就跟犁耙留下的犁沟一样——那儿曾被一块弹片划过。弟弟每次看到这道伤疤,都觉得自己被打上了烙印。他憎恶这一切,憎恶那一道道战壕,憎恶自己被击中时站得那么靠前,憎恶那个缺乏补给的地方——连一碗热汤都没有!在家里,他感到内心宁静,听着收音机,随心所欲地把音量调高调低,沉浸在轻松的歌曲中,听一位位演讲家用激昂的语调讴歌那位统治者,或是称赞某个足球运动员旺盛的精力。弟弟就这样把这些甜美的、呼吁善心善事的声音调高又降低,他感到孤独,所有的回忆都掺杂在一起。哥哥曾劝告他,最好是把那蠢蠢欲动、腐化败落的过去从内心的阴暗中抽出来,好好审视它,并最终想明白:兄弟二人在战争中只是执行命令而已,并没有真正参与什么事情,所以也无须承担战败的责任,无须承担这巨大的不幸——它也降临在众多与他们一样的人的肩上。而弟弟的回答始终如一,他说他修好了那些出故障的收音机接收器,能够带来有趣的话语和音乐,只消转动旋钮,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它们闭嘴或发声。他说自己喜欢现在这样,沉浸在虚假的记忆中,毕竟,我们每一次召唤回忆,这虚伪的记忆都会依照我们渴望或以为的样子不断变幻,呈现出不同的形象。因此,除了不断沦为骗局的幻象,我们不会真正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

有多少男人曾经倚在窗边,一身大汗,也不知道是想从炎炎酷暑中,还是从他们内心深处那躁动不安的难言苦楚中,寻求一丝慰藉;他们呼吸着黑暗的空气,等待着,连对面阳台上的一线灯光都可以让他们心神不宁。哥哥就是这样。他说,他不介意一切如此,不介意把过去当作避难所,隐匿其中,他只害怕所有的记忆会在区区一年之后就烟消云散,害怕他曾如此沉迷的那张脸就此泯然于众人,面目全非:最初是嘴角,然后是兴奋的眨眼,绑着发带的太阳穴,最后在某一天,被他彻底忘掉,如同一阵飓风,从记忆的洞穴中抹去那奇妙的景象,直到日月更替,一切了然无痕——或者只剩一个表情,一次触碰,一只手掌的模样。哥哥不得不尽力修复,尽力重温这曾经的颓靡,重新握住那幸福——它转瞬即逝,以至于哥哥时常自问,在科尔多瓦那个众人撤离的小村子,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与那个跟自己一样,从不幸的命运中寻求慰藉的热辣女人一起度过的几个小时,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

一只手——并非出自铁腕,而是来自一位邻居——挽住了他,惊讶中,他听到这个他快认不出的男人跟他说,他得找位朋友谈谈那些他从门缝里塞进去的纸条,这很重要。男人还让他最好在周日上午十一点去一趟地铁口,有人在那儿等他;还说为便于辨认,接头的人会在胳膊下夹上几件工具,而他则必须准时前往。哥哥在震惊和疑虑中来到指定地点,打量起旁边的一个吹着喇叭指挥山羊玩杂耍的吉卜赛人。围观人群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带着两把锤子和一柄巨大的锉刀。男人与他打过招呼,两人稍稍退到人群外侧。衣着光鲜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哥哥听到男人假装不经意地告诉他,分发纸条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这是对我们的事业大无畏的帮助,总有一天会受到感激,因为它是正义所驱,能为广大工友谋福利。不过呢,男人告诉哥哥,他觉得,为了让大家都更安全,最好还是通过信件发送,会有人给他提供信封、邮票和名单,并不太难。紧接着,男人突然开始高声评论山羊表演有多精彩,吉卜赛人多么用心地给它鼓劲儿。围观人群的背景是一栋栋平房,矗立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里面住着一个个与命运抗争的家庭。那个场景让哥哥感到,可怕的政治斗争已是山雨欲来之势,这让他害怕,觉得这一切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但还是受宠若惊地接受了任务。他告诉男人自己接受是因为心里明白这不仅有利于身边的人,也对他本人有好处。他第一次写信封时,小心翼翼,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誊抄着名单上的名字。这些收件人中有不少都在收到信后明白了其中含义,战战兢兢地把信藏起来。大家跟哥哥一样,都知道这有多危险。但就算被乱棍打死,哥哥也不会说出是谁联系了他,这也是那个拿工具的男人警告过他的事情。说完这些,那人就消失在地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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