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地带
作者: 李司平他们是生活在滇西雨林的原始部落,以狩猎为生,没有现代文明观念,更没有国家和民族的概念。然而,当外敌入侵,生灵涂炭,谁人又能置身事外?面对比野兽还残暴的侵略者,年轻的部族首领能否打破族规,带领族人向恶魔宣战?
1
雨林有万物生长。没有时间,没有昼夜,甚至没有太阳和月亮。天和地好像是有过的,可进入雨林之后,很快就被另外的事物替换掉。天是雨林巨树遮天蔽日的树冠,地是盘根错节的巨树之根和无尽沼泽。没有时间,没有朝代,没人关心今夕为何夕。在危机四伏的雨林中只需关心一件事儿,那便是生存。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免产生无力感。黑冠长臂猿擅长攀爬跳跃,黑豹疾驰如闪电,老虎有锋利獠牙,大象身负摧山撼岳之巨力……所以自然的法则无形地规定:雨林中的人类,不过是直立行走的两脚兽类。
与世隔绝。雨林朝天空肆意生长,巨树的枝丫无限延展。架空时间,架空人物,架空出这一方故事发生的地点。前方不远处,一头身型硕大、毛色发亮的成年黑熊擎着头朝人类咆哮。其声宛若闷雷,在雨林中久久回荡。黑熊目露凶光,张开血盆大口,脸颊一侧的皮毛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痂,那是被吃掉的人留下的。因为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黑熊吃完一个人,现在消化完毕,它又想再吃一个人。人类的出现丰富了黑熊的食谱,人类皮薄肉嫩,毛发稀疏,连骨带肉一并嚼食,比蜂蜜和野果还要令它解馋。
黑熊朝着人的方向奔袭而来,这次人并没有选择慌张逃跑。他挺胸抬头,回以黑熊锐利地眼神。近了,更近了,遭到挑衅的黑熊扬起前肢向前奋力一跃,企图对人发动致命的一击。可人怎会让黑熊如意呢?就在黑熊腾空跃起的一刹那,人迅速躲开,黑熊扑了个空。黑熊硕大的身躯压塌了人在地上故意铺就的藤蔓和芭蕉叶。黑熊往下坠,坠落到只有人才能挖就的上窄下宽、四周内壁光滑的陷阱。陷阱中铺设了一把把锋利的竹刀,数把竹刀扎破了黑熊厚实的皮肉,将它牢牢地固定在陷阱的底部。可黑熊毕竟也是这雨林中的一方霸主,它咆哮着撑起身子来,想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黑熊伤口血流如注。猎人和猎物完成了身份的转换,黑熊满口喷着血沫子“嗷”地发出长啸。随即“咻咻”两声,两支弩箭射瞎了它的双目。人的脑毕竟比熊的脑要多出那么几道沟回,人是雨林中唯一讲究并恪守狩猎规矩的猎人。人懂得先刺猎物双目,让猎物不知道是谁给它最后一击。人类手握一枚打磨得光亮、闪着寒光的矛头。这是铁器,比山涧中的曜石还要坚硬,比老虎的牙齿还要锋利。坚硬且锋利的矛头嵌在一根笔直的金刚木前端,自上而下朝黑熊的左后背猛扎。此时的人早已掌握哺乳动物的生理构造,心脏是负责生与死的开关。“刺啦”一下,心脏被扎穿的黑熊浑身一颤,四肢一挺,如同石化,轰然倒下。
弩箭被拔出,箭头倒钩拽出黑熊一只眼珠。这只眼珠挂在脸颊上,直勾勾地盯着朝它逼近的人。它濒死之时感觉到人手起刀落,将它的生殖器给割了下来。人围着黑熊欢快舞蹈,黑熊那失了势蔫巴巴的生殖器这个时候俨然成为一个信物、一个符号,在人的手与手之间传递。人将黑熊生殖器上残余的精血抹在额头,抹在肚脐眼,如服神药,舞蹈起来愈发亢奋。也许这个时候的黑熊才第一次看到,皮薄肉嫩毛发稀疏的人类,两腿间的隐秘部位皆用兽皮作了遮挡,遮挡物有金黄的鹿皮、斑斓的虎皮、花纹如目的豹皮。往后,某个人的胯下还会多一张熊皮,用来遮挡黑豆般大小的生殖器。这是人独有的崇拜感,人是多么在意他们的生殖器。纵使雨林之中危机四伏,人有能力在雨林中生生不息。
莽莽不见尽头的雨林,让人生得不易,死得简单,生与死不过一瞬间。竜人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肉眼可感知的更替。一具白骨摞着另一具白骨,生花长草,花谢花开,一茬跟着一茬。倘若要给这样的更替注入时间的概念,竜人在这样的更替中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无从考证。在竜人的观念中,不断的迁徙成了他们几千年存在的主题。或者他们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迁徙。
人类中有先知先觉者,外族称作巫师者,竜人尊称其为鬼父。鬼父身穿虎皮法衣,腰围蟒皮围裙,额头缀虎牙,发髻插白鹇的尾羽。鬼父手中法器为一根虎杖,刺精钢树所制。虎杖一头光滑,另一头结瘤似虎头,布满利刺,质地乌黑如玉,年岁不详。鬼父说,自从竜人有通天地鬼神之力后便有了虎杖。虎杖是鬼父超脱人世接通鬼神之秘钥,使用之时配合着咒语挥着虎杖往小腿处砸下。利刺破皮穿肉,小腿一激灵向前迈,那便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脚尖指向就是竜人要迁徙的方向。竜人在几千年的迁徙中,因指路所需,一代又一代的鬼父皆是一条腿粗另一条腿细的瘸子。瘸腿鬼父在藤蔓编制的简易担架上指引竜人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迁徙,竜人以能为鬼父抬担架为荣。鬼父是神圣的、庄严的。鬼父更是权威的、正确的。鬼父无所不知、无所不通,鬼父是这个世界的答案。鬼父知道竜人是什么人,竜人从哪里来,竜人要到哪里去。
一代又一代的鬼父,手中传承着一张人皮地图,地图名叫开路谱。开路谱不附一字,只有密密匝匝的微小孔洞。询图问路之时将其置于阳光底下,阳光透过小孔在地上投射出怪异图案,只有鬼父闭眼吟哦后方可实现通感。鬼父说,竜人是龙的后代,他们从雪山脚下水的发源处来,要去寻找一条叫“黄”的河流。没人会质疑鬼父,就像没人会质疑太阳和月亮。因为从竜人认知的伊始,世界就是这样。在竜人迁徙途中,有时也会遇到同样进行迁徙的其他部族,每一个迁徙的部族都有着自己必须进行迁徙的理由。战争、瘟疫、灾害、暴政……迫使人们不得不涌生出“逃离国家”的念头。逃离国家?这对于竜人而言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因为竜人迁徙理由与之相反,竜人是被遗失在莽莽丛林中的孩子,迁徙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家园。
竜人这场漫长的迁徙在进入莽莽雨林后逐渐放慢了脚步,或者说是作了停留。十年或者二十年,这不重要,竜人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概念。迁徙止于腻落江北岸,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雨林之中暴雨如注,一道道闪电呼啸着划破天空。竜人在开路谱的指引下,顶着暴雨艰难地爬上一座高大险峻的山峰。猛地一抬头,天空一道闪电呼啦啦带着数枚火球砸下来,在竜人的前方爆裂开来。竜人在惊魂未定之际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火星四溅的山顶,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这时又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竜人得以在转瞬间看清古榕的全貌。鬼父在看清古榕全貌的时候瞪大了双眼,他不得不想起历代鬼父口耳相传的一句上古歌谣:“天火焚龙打折转,龙神就在此山中……”
鬼父此刻如蒙神迹,一双原本浑浊的双眼变得透亮,在闪电中闪着金光。鬼父激动地一骨碌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泪水,骇然道:“是龙!”
龙的形象来源于联想,联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古榕粗壮的根茎与枝蔓苍劲有力地包住山石,崎岖蜿蜒,朝着大地生根。古榕真像一条盘踞在山巅,傲然屹立,朝天叫嚣的龙。当然谁也没有见过真的龙,所以这里的龙是抽象的,是符号化的,是原始崇拜感的起源。巨榕不再是巨榕,它是一棵叫“龙”的树。龙树是神圣而庄严的,龙树是令人肃穆的,龙树之中居住着竜人的神明。龙树朝着天空舒展枝丫,就等同于龙树之神明展开臂膀,庇护着竜人,使他们免遭天打雷劈。残酷的自然法则下,人类的无力感催生出崇拜感。比之寻常的兽类在弱肉强食规则下表现出来的屈服感,人类的崇拜感明显更高出一个层级。崇拜感凸显出只有人类才有的本质,那便是敬畏之心。在几千年的迁徙途中,满怀敬畏之心的竜人信奉万物有灵。敬畏生长的树木,敬畏奔腾的河流,敬畏坚硬的岩石,敬畏无尽的沼泽,敬畏跳跃的火种……敬畏一切人力不可及的事物,就像是外族的人敬畏太阳和月亮。
“不走了!”沉默很久的头人帕竜终于开了口,惜字如金。说完,他端详着被鬼父定义的龙树,久久,咂咂舌头,语焉不详。
鬼父作了揖,“嗯”了一声表示遵从,弯着腰后退,撤步离去。
已经记不清了,眼前的帕竜是竜人的第几代头人。无论竜人的头人如何更替,历代头人只有一个名字,那便是帕竜。帕竜是开路谱中投射出的精神符号,是整个竜人部族得以繁衍不息的精神支柱。帕竜和鬼父各有分工,共同构建和维护竜人部族的内在秩序。鬼父负责接通鬼神,做着虚无缥缈的事儿。帕竜则掌管着整个部族的人,以及人的事儿。人的事儿是比天还大的事儿,帕竜是无上的,他身体里流淌着“龙”最正统的血脉。历代鬼父还有另一项隐秘的使命,那便是在那张展开的开路谱上向整个部族推演竜人的过去和将来,从而佐证帕竜有至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
是牛,一头顶着弯角、四蹄皆白的野牛为竜人带来了铁器。那是一头侥幸从外族人的围猎中逃脱的野牛,误打误撞闯入竜人领地的时候,成了鬼父眼中神明派来的献宝者——野牛结实的脊背上插着一把质地坚硬的黑色梭镖。竜人为野牛拔去梭镖的时候,野牛“哞”地叫了一声,前蹄一弯朝着全体竜人扑通跪下,更加坐实了献宝者的身份。竜人为献宝者送上鲜嫩的青草和野果,捣碎草药为其疗伤,取来清冽的泉水为其沐浴——这可是新老帕竜交替的时候才有的待遇。
可谁都没有想到,野牛为竜人送来锋利铁器的同时,竟趁人不备,一口吃掉了竜人视作圣物的开路谱。没有了开路谱,竜人的精神世界开始出现崩塌,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老一代的帕竜紧紧攥着锋利的梭镖,在极度的悲愤和内疚中,将锋利的梭镖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心口。实际上,老帕竜的本意是为族人探路,如果没有了开路谱,竜人死后魂归何处?可是一个死去的人,如何告诉活着的人死去的事呢?
鬼父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把人心逐渐涣散的族人喊到一起,他浑身战栗如同神明附体,惊恐而又激动,持着法杖指向野牛,一口咬定:“牛,说人话了!”这时淋在雨中的牛抬头看向人,引吭“哞哞哞”叫了几声,以实际行动证明它不会说人话。野牛会不会说人话其实并不重要,鬼父需要的是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族人满怀期待地问:“牛说什么了?”鬼父说:“牛说,让我们把它杀了,砍下它的头祭龙神,剥下它的皮蒙成鼓,挑出它的筋作弓弦。牛皮鼓声朝哪里传得远,竜人就往哪里走。遇见岔路口,牛筋弓弦射出的箭往哪个地方偏,竜人就往哪个地方走。”
2
新一代的竜人开始敬畏铁器的时候,竜人这个部族已经在腻落江北岸度过了无数个天亮与天黑。他们围绕着龙树修造房屋,杆栏式的结构,铺着芭蕉叶作顶。从山腰往山顶逐级往上,他们在龙树底下修造了庄严的神庙。以龙树之神为统领,神庙中侍奉着世间有灵的万物。神庙的落成,雨林中一座无名的山便拥有的名字——竜山。汹涌湍急的腻落江水围绕着竜山来了个“几”字形大拐弯,为竜山提供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天然阻断。竜山还剩一面通达处,往北穿过一大片雨林便可到达腻落江畔一个叫洛达的傣族小镇。当然,第一个见过洛达的竜人的肩胛和手臂早已挂在了雨林深处翅谷的神桩上,经受风吹雨打,化为骷髅。外人是厄运的象征,这个结论得于某次迁徙途中的惨痛经历。一个遭流放山野的外人闯进了竜人迁徙的队伍中,带来了瘟疫,超过一半的竜人死于浑身红疹与痉挛。千百年来的迁徙让竜人早已习惯了与世隔绝,狭窄的世界中,这世上只有一种人,那便是竜人。其余一切长得像人的物种,皆与猴、猿、狒诸般兽类等同。竜人决定在竜山停留不走的时候,新一任接替成为帕竜的头人还没有受成人礼,由鬼父全权掌管全族的大小事务。
因为失去了头人的制约,没有了主心骨的竜人逐渐人心离散。最严重的一次,是几个族人擅自离开竜山,归来时引来了马匪。马匪们横刀立马闯进竜寨来,见人便杀。原因是擅自离开竜山的族人告诉马匪,竜人的神庙中藏有罕见的宝石。为此,竜人自停留竜山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一触即发。嚣张跋扈的马匪,显然低估了竜人的战斗力。竜人一直都是最好的猎手,而马匪成了猎物。猎匪甚至比猎虎还要简单。大部分的马匪死于陷阱和弓箭,匪首被竜人活捉。面对被活捉的马匪,鬼父心存仁慈,凑到跟前问他:“放了你,你还会再来吗?”嚣张的马匪突然暴起,张口便咬了鬼父一口。鬼父拔出梭镖,气力惊人,“刺啦”一下,匪首便人头落地。匪首被斩断的脖颈上血管如同蠕动的蚯蚓,飙飞的鲜血喷得鬼父满头满脸。鬼父眨了眨眼,眼睛红的多,白的少。他仰起头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来,他被鲜血给烫伤了。
浑身血淋淋的鬼父,在龙树下盘腿坐了一个昼夜。神游归来后,鬼父便给族人定下了不与外人相通的严酷规则,如有违反,卸下肩胛和手臂,挂在神桩上,以儆效尤,同时也警告外人勿入竜山。肩胛和手臂是最醒目的,是远古传说中竜人还未蜕化的翅膀。肩胛和手臂离开了身体,那就是绝对禁止的符号。鬼父还为肩胛和手臂附加了神明的昭示,类似于生命是一种有形的可以被传递的物质,而肩胛和手臂便是这般物质的象征,它们是竜人蜕化的翅膀,潜藏着飞天的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