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坂

作者: 陈斌先

父母早亡,他受到村人哺育,后来考上大学,当了县长。但是他并不想衣锦而归,也拒绝回报村人,在他的执念中,故乡是害死自己父母的地方。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一步一步走过去,是非曲直已在人心。

我知道梅子不忍离去,我们约定一起去千里坂,去看二丫,而她却先于我撒手而去。我的遗憾就在这里。那天殡仪馆的烟囱扯带出呜呜的响声,风兜着黑黝黝的潮气,不停下坠。看着焚化池里的一堆灰烬,我分明听到梅子在说,去吧,我在千里坂等你。

梅子说的千里坂是我的故乡,一处由四面绝壁封堵起来的山坳。有人打趣说,千里坂属于“井坳之地”。有人不服,反驳说,千里坂更像河流的眼睛,始终炯炯有神。去得山坳,须得翻过其中的一面绝壁。绝壁之外便是平缓的河滩地,能种小麦和水稻,当然也能种黄豆和玉米。滩涂地之外便是环绕的河流,为了防洪,山坳人家便在滩涂地四周砌上了勾缝的垒墙,垒墙之外便是清澈的河水了。河水流经垒墙又在下游汇拢在了一起,浩浩汤汤,扯带出的味道,多有宽广辽阔之意境。连接山坳到外面的唯一通道便是大小不一的一千多颗“跳跳石”,跳跳石何时修建,多有争议。有说元朝末年的,有说明朝中期的,它们沉没水中,哑然失语,从来不作争辩。山坳人家种地、干活或去集市,须得攀爬完五百多个“坂眼”,走下绝壁,才能踏上这边的跳跳石。有趣的是跳跳石上的油汪与坂眼的油汪连成一道乌漆麻黑的通道,念珠一般拖曳至河的对岸。

想必山坳人家应该识数的,可他们从来不想说清跳跳石和坂眼的具体数目,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之后,再也不说下文,问得急了,队长才解释说,模糊点好,世上本无清楚之事。

刚学会走路那会儿,爹娘就把我带到坂眼路上,一步一个台阶,悬垂而下。爹拉着我的小手反复叮嘱说,这是你的路,你得健步如飞。有天走到半道,实在挪不动了,爹便抱起我说,兔崽子,五百多个坂眼,一千里路,得一步一步走着出去。

那时候不记事,后来娘告诉我说,一步一步走着出去。

我肯定似懂非懂的。

像我这般大小的孩子都能身轻如燕飞上飞下时,我依然不能利索走完五百多个坂眼,爹有些沮丧,沉脸对娘说,不像我的儿子,少了一口气。这句话我记住了,直到如今。

刚记事时,爹便喜欢跟我说千里坂的往事。爹说往事多半都在晚上,他会靠在风箱上,有一句无一句的。火炉的旁边,横卧一具老旧的风箱,风口通向炉底,推拉风箱,炉火就会“噗噗”跳个不停。爹最喜欢说的还是跳跳石和坂眼,爹说,有了它们才有了这里的滋味。有天晚上,爹突然提起了一位画家。爹说,画家不知为啥迷了路,顺着“跳跳石”走进了河滩地。画家背着画夹和纸伞,手里还提着一盏旧年油灯。说到这,爹自己笑了,可能爹想起了画家的形象,抑或想起其他什么事情,笑完之后,爹说,他哪里知道,河滩地前全是绝壁。不知道画家怎么找到坂眼的,转了几个来回,才顺着坂眼向绝壁爬去。那边有鸡鸣也有狗吠,这边却是悬崖峭壁。才爬到一百多个坂眼,或许还不到,哈哈,画家就摔了下去。爹平时没有这般风趣,说起画家,好像来了精神。爹说,好在山崖下面全是良田,没伤着他的胳膊和腿。画家受到惊吓,晕了过去。碰巧油灯始终亮着。有人路过,看到油灯,便将他背到甲长家里。保长、甲长现在不兴叫啦,那时候的甲长比现在的队长威风咧。甲长不慌不忙端来一碗凉水,喝上一口,运上气,噗噗噗;又喝一口,噗噗噗。凉水扑面好久,画家才苏醒。说到这里,爹又笑啦,这次还笑出了声,哈哈不停。娘不笑,娘说,扯恁远干啥?没得正经。爹说,你猜画家醒来怎么着?娘不吭声,我好奇。爹说,画家醒来就慌作一团问,到底是人是鬼?哈哈哈,鬼能救他吗?

我问,后来呢?

爹说,后来就简单啦,画家见自己还活着,小鸡啄米一般感谢救下他的人。可甲长是谁?警惕着呢,揪住画家问,为啥夜闯千里坂?

画家吱吱呜呜说不清。

或许画家说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甲长听不懂,大家都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大家也不清楚那个遥远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起来那个画家并不像坏人,笑意友好而温暖。只是模样有点奇特,不说长衫,单说头发,就像女人的披肩。长也就算啦,问题是特别乱,里面还夹杂着泥土和草屑,看上去不男不女的。甲长越看越生气,招招手,人们就摁住了画家的双臂和头,甲长亲手操剪,咔嚓咔嚓,很快剪去了他的长发。而后又问,说吧,来自哪里?到此作甚?

爹说起老辈人脸上全是庄重和肃穆,我听烦了,打起了瞌睡。爹见状拍拍我的头说,别小看千里坂哦,没有它,就没有我们这些后人。爹说,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了这里。爹丢下画家又说千里坂,娘那时候出来打岔说,头一句脚一句的,颠三倒四。爹提提我的袖子说,原本绝壁上住着一位道长,相传就是他开凿的坂眼呢,可随着先人们的到来,那位道长很快就消失在云端里。

人能去云端吗?我问。

爹说,成了仙,神仙当然能。

我想象着神仙的样子。

爹说,最后画家连比带画,说起国语,大家才明白他的意思。爹又绕回画家这里,他就是那么说故事的。爹说,画家的意思,千里坂这里,属于世外桃源和人间仙境。甲长总算明白了画家的赞美,这才高声大喊,上酒!后来在甲长的安排下,每家都请画家喝酒,轮到我家时,你太爷还跟画家拜了把子呢。

爹说了半天,我也没有明白千里坂与画家的关系,道长也好,画家也罢,我早瞌睡啦。爹见我打瞌睡,捅捅我的胳膊说,就是那位画家最后留给你太爷一幅画,可惜那幅画后来不知丢失在哪里。

爹见我昏昏欲睡,不再搭理我,拉开风箱,呼哒哒、呼哒哒,火炉很快蹿出火苗,爹心情不错,看起来又想打铁啦。

爹是铁匠,打了一天的铁,早已累了,可爹说起往事,又来了精神。娘拦住爹的手,小声说,说些旧事挺好的,不着急。

爹停下拉风箱的手,而后又灭了炉子,之后,不再说话,抱起我,碎步走向卧室。那晚的夜呀,又黑又沉,山坳里的星光确实亮呢。

山坳人家的日常生活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因此少不了木匠铁匠油匠啥的。恁多手艺人里,铁匠和油匠好像更吃香。想呀,谁家也离不开锹锄犁耙和油水。爹是唯一的铁匠,长期受到人们的尊重,因此也养就了爹的坏脾气。爹发起火来比溅起的炉火星子还怕人。娘怕爹,我更怕。不过爹很少发火,倘若发火多半因为打坏了铁件。爹说,手艺是活着人的一张脸,活在世上就得争一口气。

七月的某天下午,爹连续打坏了三把菜刀,情绪坏到了极点。天阴沉着脸,山坳里油锅一般滚烫。爹把菜刀回炉后,气哼哼骂天。爹的骂声比闪电还急,直到暴雨倾盆,爹才停下骂,看天。天空吐着火舌,雷声溜地而起。爹举起胳膊,仰头朝天,仿佛在祈祷什么。

就在那时,队长吹响了哨子。哨声从炸雷的缝隙中窜出,一声高过一声。

这个时段吹哨子,意味着出了大事。爹带上娘,拼命往坂眼那里跑。我跟在后面,顺着坂眼,随着大人,不顾一切地向跳跳石奔去。

走过河滩地,走到跳跳石那里,才感到情况比想象的怕人。雷电闹腾之后,天空好像被人罩上了幕布,深蓝色火焰始终在幕布上滚来滚去。雷声一直在绝壁上空来回撞击,好像遇见任何阻拦都要将它炸碎似的。更为怕人的是,跳跳石随着雷声和闪电,不顾一切地摇摆起来,似乎它们也怕打雷,想急速逃命而去。

那会儿我才明白,队长吹哨子就是让大家赶快抢救跳跳石。

坂眼和跳跳石就是山坳人的命根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一切都始料未及,一切又像命中注定。就在雷雨交加的紧急时刻,爹第一个冲向跳跳石,娘随着爹,丝毫没有犹豫。爹是铁匠,暴发山洪时,每次都是他第一个跳上跳跳石,而后,把第一根木棍捆在两颗跳跳石之间,捆绑住跳跳石之后,人们才依次向前,固定并压住跳跳石。闪电照亮了雨幕,也照亮了爹的身影,我见爹不慌不忙地箍扎着铁丝,动作自然而熟练。风不知不觉间大了起来,雷电、激流加之狂风,跳跳石摇晃幅度更大,好像它们一刻也不想多待、一定要挣脱而去。仅仅这样倒也罢了,紧要关口,炸雷贴着水面响起,激起水柱,数人之高。也就在那一会儿,一条百十斤重的大鱼漂在了河面。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啦,不由自主哆嗦起身子。爹好像也被吓到啦,只看那条翻着肚皮的大鱼一眼,腿突然软了,接着,一个趔趄,猛地扎进河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娘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娘想抓住爹的手。等爹娘牵住了手,却被激流卷进深水潭里。大家都知道,跳跳石下方有一处深水潭。深水潭多深多大没人清楚,至于跳跳石为啥置于深水潭的上方,也没人能说清,反正跳跳石下方就是个深水潭,落水之后,绝对不能漂向深水潭里。浪花推着爹娘,快速向深水潭漂去,直到一个巨浪卷起,爹娘不见了踪影。

就在那时,我看见一只鸟震落在垒墙边,其他鸟儿疯了一般飞舞在那只鸟的周围。我突然想到,得救爹娘。于是我疯了般拽住队长的衣襟,大声喊,你们都得跳进水里!

队长抱住我的头,把我深埋在他的怀里,队长的浑身上下也在战栗。我不管,拼命挣脱开队长的拥抱,挨个儿央求傻掉一般的叔叔大爷们。

任我怎么哀求,大家始终无动于衷。

那只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得救它,我疯了一般跑向那只鸟的时候,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后背。就在我奋力挣扎时,不知谁给了我一拳,打得我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等我回过神,看见的都是冷漠的脸。

风大了起来,跳跳石越发摇摆不定,且幅度越来越大。大家的精力又回到了跳跳石上,人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条木棍,继续用树棍捆绑跳跳石。武大锤是爹的徒弟,身材魁梧,脸膛黑亮,跟在爹后面抡大锤,人们给他起了个“武大锤”的外号。见跳跳石有危险,武大锤不顾一切冲上跳跳石。很快他在两颗跳跳石之间捆绑上长条木棍,之后,其他劳力在跳跳石逆水那侧顶上木棍。女人和老人随之站在固定好的跳跳石上,想尽量压住那些跳跳石。为了防止爹娘的悲剧,队长这才大声喊,都在身上绑上绳子,与跳跳石连在一起,人在,跳跳石在,千万不能滚进深水潭里!

我被一个老人摁在滩涂地上,清醒过来,才想起大喊,救呀,就在水里!面对我的喊叫声,无人理会,大家好像忘记了我的爹娘似的。不知不觉间,雷电早已停了,可河水更加凶猛,我爬起来一直要往河里跳。可那位老人却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我这里,确实度日如年。眼睁睁看着深水潭上面打着漩,就是不见爹娘踪影。我再次疯狂起来,不停踢打老人。其他孩子不知道怎么帮我,他们或许被我的样子吓到啦,或许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跟在我后面哭喊,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我。我终于瘫倒在地上,再次晕厥过去。就在那会儿,一道响雷炸开了云层。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风首先停住了脚步,暴雨随之戛然而止。幕布揭开,太阳终于露出笑脸,人们这才失魂落魄一般上了岸。那时我才听到队长喊,快去捞铁匠和他的女人!大家慌作一团找来竹筏和木船,队长带人撑着竹筏向深水潭漂去。依然有人拽住我的手,还有人蒙住我的眼睛,抓钩抓,粘网粘,大家希望像捞鱼一般捞出我的爹娘。大半天时间过去了,来来回回几十趟,始终没见爹娘的影子。我跟着焦急的人群一直向前,走到孤岛的末端,无法前行,只好站在末端的垒墙上,看着队长带着几张竹筏和木船向下游找去。

我到底被人抬回山坳,天黑啦,我就坐在家门口,等爹娘回家。两天两夜,我米粒未进,有人送饭,也被我一脚踢翻。直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才抬回爹娘。有人说,不知为啥冲得那么远。有人说,可怜呀,一直手拉手,任谁也掰不开。我确实看到一副宽担架,爹娘并排躺在我家堂屋的地上。上面盖上一层白布,白布很新,不知道从谁家拿来的。我早已不能说话,可我说啥也要掀开那层白布,我得问问爹娘,到底咋啦?哭着喊着,惹恼了队长,队长像提溜小鸡一般提溜起我。我执拗地扭动身子,可怎么也落不到地面。急眼时,我想起了爹娘的死与队长有关,他不吹哨子,爹娘不会去抢救跳跳石。他要是早早安排竹筏,爹娘肯定不会淹死。我想起了那只死去的鸟,突然嘶哑嗓子骂,狗日的队长,你不如蚂蚁,不如鸟。队长糊涂了,不知道我说什么。趁队长不备,我死命咬住队长的手。队长还没有“嗷”出声,我便疯了一般扑在爹娘的身上。那是一摊湿漉漉的软绵,软得就像两团棉花,我顾不了禁忌,再次想掀开那层白布。没想到队长再次提溜起我,很快把我丢给了武大锤说,看住他。之后,队长安排人把爹和娘装进两具棺材 ,队长说,铁匠呀,放心吧,还按老规矩来。不是说爹娘的手牵着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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