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有疑问

作者: 杨少衡

面对土地纠纷,强势的县委书记遭遇强势的商人,双方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剑拔弩张之际,一场车祸从天而降,是意外还是人为?曾经的屠夫、而今的商人为何反复强调“我吃素”?继任者是迎难而上,还是顺水推舟?此处有疑问。

1

出事的七天前,周一傍晚,我在办公室接到叶辰一个电话。

“在县里?”他随口问,“忙吗?”

“鸡毛蒜皮。”我在电话里抱怨,“班头总是想不起我。”

他笑:“意见很大?”

我也笑:“当然。”

现在他想起来了,当即下达指令,很简单的两个字:“你来。”

当时已经临近下班,我把桌上的几份材料收好,打电话叫司机。几分钟后车到了办公楼停车场,我即离开。我们的车驶出大院,赶在下班高峰之前出城,出城后进高速收费口,急驶二十余公里到了枫桥休息区。枫桥休息区位于两县交界处,再往下就属另一个县地界。有一辆奔驰车停在休息区洗手间外的停车场,驾驶员坐在车上,戴着墨镜,看到我们的车,他打了双闪。

我吩咐:“跟那辆车走。”

奔驰车向前行进十公里,出收费站下了高速,而后沿高速连接线行进五公里,拐上一条岔道进山。这条山道不宽,路况却好,七拐八转之后,前边一排建筑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中,远远可见聚光灯下一块巨石上刻着四个大字:竹寮温汤。

这个命名看似低调,其实不然。虽然此地不在我县辖区,我还是听说过本汤大名,知道是个高档温泉会所,从里到外都是钢筋混凝土,以及各种名贵装修材料所建,没几根竹子。

叶辰坐在一个阔气的大包厢里,红木大餐桌边摆着一张长茶几,有七八位客人围坐喝茶,叶辰坐中间,其他人众星捧月般。叶辰指着座中一位客人问我:“认识吧?”

我没回答,只是东张西望:“洗手间在哪儿?”

“干吗?”

“藏起来。”我说,“有危险。”

叶辰大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本高档消费场所哪怕遍布地雷,我也不必担心在此丧命,因为有叶辰在场。该老兄永远胸有成竹,举重若轻,他自有把握,我听命就是。不过我也需要做一点恐惧状,因为涉事敏感,此处有疑问。

叶辰指点的那位客人我当然认识,他是在明知故问。该客名为马镇,是本省大名鼎鼎的企业家。马镇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有一种派头。他跟本县渊源很深,近日因为一些旧事不甚愉快,双方还在相持之中。此时此刻,叶辰招我来跟马镇见面,肯定与那件事有关。作为知情人,我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水很深,贸然蹚下去有重大风险。竹寮温汤之行于我堪比鸿门宴,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叶辰发令,我无处可逃,只得硬起头皮面对。

叶辰经常出入大场面,应付此局如烹小鲜。场上各位贵客除马镇外都与我无关,因此叶辰不多做介绍,只说我是老同学,难得见一面,借就近之便,请来一起吃个饭。他也不介绍其他客人,因为他们彼此相熟,无须多此一举。对于我来说,搞清楚这里边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并不困难,略加分析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酒桌上举杯几轮,我心里就有数了:座中人物除叶辰与我,余下的都是企业家,张董事长李董事长王总经理之类。还有一位是东道主,竹寮温汤的老板。这些老板并非私聚于此,他们都在省工商联有职位,高的是副主席、商会副会长,低的也是执委、常委。他们按照省相关部门要求,在竹寮温汤举办一个高端内部讨论会,为本省若干发展课题提供建议。省领导对这个讨论很重视,某副省长指定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叶辰代表他全程参会,因此叶辰出现在本包厢是公务需要,不能视为进入高档消费场所接受私人宴请。只不过他稍稍假公济私,把我找来一起消费而已。他倒不是非常想念我,或担心我没饭吃,抑或是因为我近在咫尺来去方便,原因只在马镇,可视为领导在帮助企业家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他和马镇都很沉着,一直不涉及具体事情,无论是当着众人隐晦言之,或者拉到一旁私密谈话。马镇想干什么,需要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或者要我相帮什么?叶辰是什么态度?竟无从说起。我也没有主动发问,该说的他们总会说,不需要我着急。席间马镇端杯敬了一圈酒,走到我身边时,他问:“董副县长给个面子?”

意思是让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我没推辞,端起酒杯扬脸举手,动作幅度很大,做爽快状。实际上一滴酒都没有入口,全部回到杯里。

他笑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如此而已,当晚我们没有另外的交流。

晚宴结束,道别走人,叶辰这才指着马镇对我说了一句:“宝山,多支持。”

一如既往,举重若轻。

我立刻回答:“没问题。”

马镇在一旁回应:“谢谢。”

我补充:“主要还是梁书记的意见。”

叶辰表示:“你可以有你的态度。”

我再次强调自己没问题,老大发声我吆喝,梁越是老大。

叶辰交代:“你心里有数就可以。”

“放心。”我自嘲,“老兵油子了。”

叶辰笑笑,略加点评,说我是“涛声依旧”。

他对我很了解,因为我们曾经是同学。那一届班里有六十多位学员,来自省直和全省各地,都有职务,最低也为正科。叶辰当时在省城工作,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行政职务最高,被任命为班长,管着我们大家。当时我是小兵一个,刚在一个基层乡镇当上乡长,少不更事,有点调皮,喜欢跟老师抬杠斗嘴,也会捉弄同学,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例如从不称叶辰“班长”,只叫“班头”。叶辰并不计较,却又严加管束,随时教导制约,免得我真成了“油子”。当时他就显得很成熟,我这种小屁孩不能不服。结业后不久,叶辰便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当时他跟随的领导从市里到省政府高就,把他也带了过去。有一天那位大领导突然光临我那个小乡镇,市、县两级主要领导也都陪同前来。那是叶辰一手安排的。没多久,恰逢县、区换届,我得以弯道超车,进入县政府班子。应当说我本人工作努力,略有实绩,但能够一举改变命运却还是靠叶辰相助。此前无论我怎么使劲扑腾,基本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直到叶辰助力,领导才开始注意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在电话里发牢骚,称“班头总是想不起我”,似乎意见很大,其实只是开玩笑。人家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要求他念念不忘,关键时刻出手足矣。我也一样,基本不去劳烦他,碰上特别重要的事才会找上去。由于这些过往,对叶辰的交代,我当然会特别认真对待,所以他一打电话我就收拾起本子,他一指马镇我就表态:“没问题。”这是必须的,无论过去现在都一样。

轿车驶离竹寮温汤,走了老远,我还在回味。

第二天我早早上班,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楼,进了梁越的办公室。那里尚安静,仅县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在汇报当日日程安排,我让他暂停,称有重要事情需要赶紧报告梁越书记。周丁顺很知趣,立刻收起笔记本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梁越问:“董副县长昨晚去哪里了?”

他脸上炯炯有神,两个眸子在黑框眼镜后边闪闪有光。那不是两个眸子,是一对监控探头,是两面照妖镜。

我告诉他,昨晚我临时去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是突然接到消息,走得匆忙,没有及时给他打电话,所以现在赶紧补报告。昨晚我与几位省城的企业家共进晚餐,谈了招商引资方面的一些话题,并且很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马镇董事长。

“是吗?”梁越感兴趣了,“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我声称感觉挺意外,马镇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现身,原来担心他会提什么难题,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说。

“你呢,跟他说什么了?”

“没有。”

“是吗?”他笑笑,直截了当,“此处有疑问。”

我知道他心如明镜,根本就不相信。正值双方紧张博弈之际,马镇不可能与我意外邂逅于某张餐桌,这种邂逅必属刻意安排。马镇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提,我本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梁越有理由怀疑。对此我能怎么说?鸿门宴上剑拔弩张,温汤餐桌风平浪静,相关人物均含而不露,我自己一味装傻,唯一的态度就是“老大发声我吆喝”。是这样吗?梁越不可能相信,说得越具体他会越发生疑,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词。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要去找他报告,按下不表一声不吭不是更省事?因为事情很敏感,且梁越不好糊弄,他总是会知道的。我必须防备自己忽然陷入“关键节点暗通对方”之坑,所以要及时主动报告。但是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搬出来,因为牵扯到了叶辰。叶辰是上级部门领导,与我又有私交。叶辰处事谨慎,昨晚曾特别交代:“心里有数就可以。”那是什么意思?记住这个事,不要说出去。因此我只能点到为止,无论梁越如何生疑。

当天下午,梁越在县委会议室召开临时会议,听取工作小组汇报相关情况。该工作小组刚从省城返回,工作小组负责人为副县长魏秀山,小组成员包括县直几个部门的重要领导。参会的还有若干部门领导,包括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陈深。会议结束时,梁越要求:“陈深要马上把情况报告给董宝山副县长。”

“明白。”

梁越补充:“董副县长有重要工作,所以没能到会听取汇报。”

当天下午,我的重要工作就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同时阅读几份文件。没有人通知我去那边开会,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哪个环节出了意外。陈深也无须梁越交代,按规矩,他自然要向我报告,因为在县政府办公室的分工中,他是负责协助我工作的所谓“大秘”。他们通知大秘去开会,却把我丢在办公室独自面对茶壶,这种方式有点怪异。特别是此前该小组的相关工作主要在政府框架内运作,我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班子第二号人物,目前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对该小组的工作有较多的介入与过问。

傍晚五点半,汇报会结束。恰值下班时间,陈深给我打电话,听说我还在办公室,他直接跑了过来。

原来发生了一个意外:我县与东鑫集团正在进行的协商陷入僵局,可能彻底破裂。东鑫集团就是马镇的企业,代表马老板出面协商的是小马,他儿子,该集团副总,而马镇本人一直置身后台操弄。此前两天,魏秀山他们与小马双方协商顺利,在若干具体问题上已有共识。今天上午魏秀山早早带队去东鑫大厦再谈,不料事情突变,对方提出具体事项不需要再谈了,根据所掌握的新情况,他们要求将此前签署的三方协议终止,并且他们已经组建了一个法律小组,着手开展相关法律事项准备。

这是掀桌子翻盘,做此决定的只会是马镇本人。这种事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仓促决定的,昨晚马镇在餐桌跟我碰杯时,显然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猜想他可能会向叶辰透露若干,但讲到什么程度,要根据他俩关系的深浅。这方面我不得而知,能确定的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提前得知,即使那不是个坑,也会让我更尴尬。也许就在与我见过面之后,马镇便给小马下了指令,所以今天上午小马便掀了桌子。我不敢说两者必存有因果关系,却清楚目前这个结果足以给昨晚我与马镇的会面蒙上一层疑云,其性质之严重接近于暗中通敌。

我能怎么办?处之泰然。我很庆幸自己今天一早即上门,主动向梁越报告了情况。如果心存侥幸,藏着掖着,到了此时,情况突发就更难说清楚了。昨晚竹寮温汤云里雾里,好比温泉浴池无论露天室内都水汽弥漫,却也没有什么经不起查的情节,除了马镇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悄悄话。那也只是他知我知,我自忖无须担心,不管让人多么起疑。梁越没通知我去参会听汇报,于他那种个性很正常。他有疑心,此刻需要形成紧急对策,还得防止过早泄露造成被动,这个时候对通风报信者必须高度防范。当然这是开玩笑,他清楚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易认定,也自知不可能把我完全排除在外,毕竟目前我在主持县政府工作,难以彻底绕开。但是,他可以用不通知我到场听汇报的方式略作敲打,以示警告。我其实无所谓,我清楚马镇这件事比较棘手,谁爱管谁管,不让我介入最好。所谓“老大发声我吆喝”,如果给赶到一旁连吆喝都不用,我何乐而不为?无论如何,来日见到叶辰和马镇我都有话好说。我自嘲是所谓“老兵油子”,那是相对于叶辰等上级领导而言,在同僚或下级面前,我可算“老官油子”,我知道什么情况下怎么行事,例如昨晚在温汤把梁越推出去抵挡。

我要求陈深:“做好心理准备,别只顾回家吃饭。”

他有点紧张:“有事吗?”

“恐怕是。”

如我所料,估计陈深连县委大院的门都没出,县委办公室的通知就送达了:召开紧急会议,在家的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领导,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与会。立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