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明娜
作者: 陶丽群单身女性明娜是来自泥土深处坚韧而美丽的花朵。普通如她,却独立、宽容、自尊,是艰辛生活中温暖的依靠。在家人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与一切和解。正是一个个明娜的存在,我们才有了前行的勇气,也才懂得向每一个平凡的她致敬:你好,明娜!
一
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入厨房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团昏暗浮影。小块白色正方形瓷砖铺就的地板很陈旧了,到处是细小裂缝——只是陈旧,并不肮脏。明娜拖厨房地板的方式简单有效:洗衣粉兑热水,浸湿毛巾后擦拭。无论如何油腻肮脏的地板,都受不了放了洗衣粉的热水擦拭,这是从业八年家政服务的明娜总结出来的经验。深秋黄昏的阳光本就魂魄淡稀,落在陈旧地板上后就越发显得模糊不清,只隐隐呈现出一片与周边瓷砖略微明亮的斑块。黄昏,明娜在窄小而干净的厨房里炖点什么东西时——多半是猪大骨炖玉米、莲藕、冬瓜、芋头、山药,不外乎这几样——总是喜欢看这片漏在地板上的阳光,看它慢慢变得更淡,直至魔术般在地板上消失。这种时候,明娜便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哀叹:多么像啊,她四十五岁的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明明就像这片幽魂般的阳光,被慷慨地送到她眼前,她以为那是上天对她的馈赠,当她伸出手时,那些看似即将属于她的东西便悄然逝去了。
今天的晚餐是猪尾巴骨炖芋头。她八十二岁已经中风的母亲赵桂芝喜欢吃芋头。不,她的牙口并没坏掉,还很整齐,真是奇迹。它们像她强悍了一辈子的性格,大概只有埋进黄土才能有所收敛。炖得绵软的芋头蘸点儿豆腐乳是她所喜欢吃的,并非图那点不需要用到牙齿的绵软,从年轻时起她就喜欢吃这口。一个人对某种东西偏执般的热爱,很多时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半个多月前,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明娜将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接过来时,随她而来的,还有一民工袋衣物,那种四四方方、蓝红相间的蛇皮袋子。瞧,人拼死拼活熬到八十多岁,最后还剩些什么,一副早已失去健康生命力的皮囊,以及几件包裹皮囊的衣物罢了。但,怎么说呢,赵桂芝还是比她强多了,至少在她八十多岁无法自理时,还有一个女儿能把她接到家里,让她有口饭吃。三十年前,明娜初中毕业时(谢天谢地,赵桂芝让她把书念到初中),赵桂芝再没管过她。她从学校领回毕业证(一本巴掌大的、包着红色塑料封皮)后,立刻进招待所当保洁员。她的左脚先天有点儿跛,前台接待员是轮不到她做的。很多个夜晚,她洗漱后,将两条光腿并拢在床上比画,果真一长一短,但并不明显,也许一寸,最多两寸。这一寸两寸的,假如是在别的物件上短缺,比如窗帘、被面、蚊帐、衣裙,甚至门窗,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但它短在人腿上,在人腿上呐,老天爷是何等残忍。她脚下的路因此总是不太平,走一步世界在她的眼里便晃一晃,她生命中本该拥有的好多东西因此被晃掉了。从十五岁住进招待所员工宿舍开始,家里便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赵桂芝中年丧夫时,明娜才九岁。她对这个先天有缺陷的女儿是不抱什么指望的,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强的赵桂芝的耻辱:你上辈子得造多大的孽,才生下这么个东西!儿子也没多大出息,赵桂芝对儿子明兵管教极严,需要儿子对她百依百顺,这样做无非是让她老来有个安稳的依靠。不料千辛万苦给儿子娶媳妇(彩礼四万,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她是看不上这个儿媳妇的,那两片厚嘴唇使她看起来有点蠢,但架不住儿子喜欢)后,儿子对老娘的百依百顺全转到媳妇身上,对媳妇言听计从。还好儿媳妇陈碧华对赵桂芝的强势能忍则忍,从来不正面和婆婆发生冲突。应该说这是赵桂芝修来的福分,但她不知内省,媳妇的厚道越发让她瞧不上眼。陈碧华是个手脚有点拖沓的人,做事情有点慢,嫁过来后又一直怀不上孩子,赵桂芝越发得势了,扬言砖头般厚的四万块钱换了个扫帚货(不值当)。大概这儿媳妇在娘家也得不到多少疼爱,吃了委屈也不跑娘家,只知道流泪,眼泪一年一年流,心渐渐变得硬起来。她放话给明兵,不搬出去就各走各道。明兵夫妇就这样搬离了赵桂芝85平米的两房。一晃十多年。赵桂芝前两年中风,手脚扭麻花般全长歪了,嘴也斜了,上个厕所都得人把着。明兵想搬回来照顾老娘,陈碧华不肯,说赵桂芝心肠歹毒,平时容不下她,不中用了她也没有照管的义务。明兵只好两头跑,老娘是一刻离不开人的,人又像个老刺猬,嘴里骂人不利索,口水可是吐得毫不含糊。儿子的饭送得晚一点,人一到,口水就吐他,饭也打翻了,宁愿饿着。最难堪的莫过于给她洗澡,媳妇是一点手都不插的。明兵只好在赵桂芝身上明显有味时,叫明娜过来帮忙。明兵对妹妹明娜是怀有愧疚的,全因他是个儿子,可以心安理得待在赵桂芝的房子里,而明娜像个爹妈兄弟全死掉的人,夹着她的几件衣物在这座城市四处漂泊讨食。对于赵桂芝,她已没什么恨意,也没什么感情。但大哥开口相求,她还是答应的。她将赵桂芝推进卫生间,剥下她的衣物,将接了热水的软水管举到赵桂芝脑袋顶上,从头往下淋。
那是怎样的一身肉呵,寡白,充满皱褶,松弛,太松弛了,像从一面墙壁上流淌而下的烂泥,一对干瘪的乳房垂挂下来,几乎抵着腰际。她的毛发全白了,腋窝、私处,一撮稀疏的灰白。明娜并非没见过老人赤裸的身体。有个住在巴黎小区的焦姓大姐,目睹明娜清洁厨房的整个过程,说动她帮忙每天照管瘫痪的婆婆两个小时,每小时八十元。焦大姐日子过得悠闲又郁闷,她家先生是个医生,外援去了,据说要去五年。女儿在国外读书。她的职责是照管半身不遂的婆婆。焦大姐哀叹说,辛苦也不辛苦,婆婆算是通情达理之人,和和气气的,但整日与一个没了半条命的人相伴,感觉自己的命也是残的。她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天一两个小时也好,她需要完全把自己从这个家剥离,和自己单独待一会儿。明娜同情她,答应了。每天陪伴老人的两个小时里,她帮她洗澡,三天洗一次头发。焦大姐的婆婆八十四岁,也是寡白,也是松弛,也是皱褶,也是只有两片贴着肚皮的干瘪乳房,但她身上的毛发是那种很有润泽度的莹白,看起来很柔和的白。而不是赵桂芝这样看起来脏兮兮、质感刚硬的灰白。明娜想,人的秉性肯定是能影响身上每块骨肉的,秉性柔和之人,毛发也柔软光润。赵桂芝不是什么善茬。
对于洗澡,赵桂芝倒还是挺配合的,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明娜用搓澡海绵蘸着沐浴露给她搓澡,脖子、后背、前胸、腋窝、臀部,但在那撮稀疏的灰白毛那里停住了。她将出水管对准那里冲洗,并不下手。赵桂芝歪着嘴执拗地盯住她,眼里全是凌厉的责备之光。明娜也注视她,她的目光平和而淡漠,对于将她送往这个世界的地方毫无半点感恩之情。两年多来,明娜给赵桂芝洗澡,从来不碰触那个地方。每次母女俩总在这件事上僵直。在这短暂而微妙的时光里,明娜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这四十多年来刻骨铭心的桩桩件件往事。有些和赵桂芝有关,有些无关。随后她会沮丧好几天,任何事情都无法将她从这种魂飞魄散般的沮丧里拯救出来。直到最近那一次,二人再度在洗澡过程中僵直时,赵桂芝不知因何,双眼渐渐盈满泪水,然后从她歪扭的脸颊上滑落。明娜像骤然被烫了一下。
中秋前,她和明兵表明,将赵桂芝接到家里来照管。他们决定把赵桂芝的老房子租出去,房租归明娜,当作给明娜赡养老人的补贴。
对于赵桂芝的生活习惯,明娜渐渐摸索清楚了,两天一次大解,一般在中午,小解没规律,全看吃的东西水分含量多少。她的早餐是西红柿鸡蛋面,中午一根香蕉,晚饭一碗骨头炖菜。骨头赵桂芝当然吃不了,是要那点骨头汤,补充营养。晚饭赵桂芝拒绝碰任何谷类,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吃过早饭,假如明娜接到家政中心的派工电话,她就把水瓶、香蕉放在赵桂芝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只是中风导致失去自理能力,脑袋其实很清醒,剥个香蕉吃问题不大,只是费时间;喝水用吸管,当然,通常也会从她歪斜的嘴角漏下多半洒在她胸口的衣服上。明娜有时候回来,会发现轮椅下有掉落的已经剥光了皮的香蕉,这意味着赵桂芝不慎将香蕉弄掉了,没能吃上午饭。当明娜把剥好的香蕉送到她嘴边时,她便凶狠地盯住明娜,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劈掉那根香蕉。她显然为没能吃上午饭而生气。明娜得了教训,回来再发现掉落的香蕉时,不再管她。赵桂芝的目光便一直凶巴巴追随她的身影,想捕捉和明娜注视的机会,向她传递她的怒火。明娜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她换掉工作服,穿上居家衣物,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她家的阳台很小,但种满花草,这是原房主留给她的,不是什么珍奇花草,就是些芦荟、太阳花、月季、玉兰、夜来香等。原房主是一对中学退休夫妇,那位老妇人告诉她,茶水浇花是顶好的。明娜便去城西农贸市场买那种二十块钱一斤的散装茶叶,两三天煮半桶来淋一淋,果真长得蓊蓊郁郁,一阳台的花草到了她手里,没死过一棵。她烧水煮茶,凉茶水,淋花,走来走去。她当然知道赵桂芝追随她的目光,但她无动于衷。日子永远不会长久惯着谁,给你什么样的际遇,你就得调整好心态与这种际遇相互磨合与妥协。赵桂芝的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于是吐口水,其实也吐不出,口水多半落在她的胸口上。明娜本来想给她戴上一个防水的塑料布围兜,想了一下,没给戴。赵桂芝胸口那片难闻的湿漉漉肯定会让她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
来这里二十三天了,赵桂芝还没下过四楼。明娜背不动她,她的左腿使不上力,只能将她推到阳台放放风。
农科所的职工楼位于市区东面,一栋五层三个单元的楼房,墙体上装饰朱红色碎石,这种装修风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极为流行,如今早已被潮流淘汰了。经年的风吹雨淋,那些曾经鲜艳的装饰石子早已变淡,变成一种陈旧得令人忧伤的、若隐若现的淡粉色。农科所早就并入农业科技局了,职工楼里的住户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全是二手以上的房主。明娜是在两年前买下这套旧居的,已经是第三位房主。二房主就是那对中学退休老夫妻,决定卖掉房子投奔青岛做生意的儿子养老。老夫妻极有善心,见明娜孤身一人,又体残,房价一降再降,明娜倾尽十六岁以来打工积攒的全部积蓄,总算勉强买下了。住进来那天,她没搞任何仪式,哥嫂也不通知(他们根本不知道她买了房子),在老包的鸭脖店买了一斤鸭脖和两对卤鸭翅膀(那时他们刚认识),两瓶啤酒,一个人在房子里吃喝起来,算是乔迁新居。明娜几乎不用买任何家具,那对老夫妇除了家里的书和个人物品全部托运走外,什么都留下了。当然,家具全是旧的,电视机早就坏掉了,洗衣机滚动起来响声撕心裂肺的,仿佛随时要散架。喷漆沙发的油漆到处剥落,像长了牛皮癣。客厅角柜很老气,而且门老合不拢。总之一切都处于损坏边缘。但明娜还是很感激他们。搬进来后,她拆掉电视机,撤掉角柜,褐色的木茶几也弄走了,很多派不上用场的陈旧物品也清理掉,房间一空出来,显得宽敞不少。重新做了窗帘,淡紫色的薄纱料,让老屋子一下子增添不少活力。她又买来相近颜色的涂漆,补涂沙发掉落的油漆块,看起来顺眼多了。房间清洁与除尘根本不是问题。在家政公司服务多年,对于清洁小面积的霉斑与污痕她是得心应手的。这栋楼的前面是一片连绵良田,夏种水稻,冬种西红柿。她尤其喜欢在日薄西山的冬日黄昏站在阳台上,望那片宽广的西红柿地,望渐渐淡去的阳光与时光。
赵桂芝唯一可以放风的地方,便是这阳台。明娜通常在黄昏时分将她推到阳台上,让她透过栏杆缝隙望田野上忙碌的人们,望黄昏的落日。
那片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撤走后,煤气灶上的猪尾巴炖芋头已将香气盈满厨房。明娜将砂锅里的汤舀出来晾放,芋头炖得恰到好处。这东西不好用高压锅炖,时间把握不好就给弄稀烂了。
二十三天,意味着她和老包至少已经二十三天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她和老包交往两年,十天半月总要在一起弄一顿饭吃。他厨艺不错,据说之前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他老婆走后,家里一老一小全仰仗他吃饭,生生逼出一手厨艺。他们晚饭的饭菜倒并不讲究,老包带过来一包卤水,现做卤猪脚、爆炒花生、海带鸡蛋汤、炒小白菜,每人一瓶啤酒,晚餐便摇曳生辉。酒足饭饱,聊家长里短,聊老包女儿的学习,已到了谢客时间,两人有意又无意似的道别。明娜脚步轻巧地送老包下楼,听自己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心里总免不了一番长叹。
有一晚吃完晚饭,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夜色中忽然传来闷雷,闪电和大风也跟着来了,老包站起来,明娜一动不动坐在饭桌边注视他。她觉得这是充满契机的一场雨。老包看她闪闪发亮的目光,当然明了她的心意。他重新坐下来。风来了,雨也来了,但是很短暂的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人默默坐在饭桌边,雨停了好一会儿,老包重新站起来,明娜只好也跟着起来了。她照例要送他下楼,老包站在门口制止她,说了句,你的腿脚不好,小心路滑摔了。明娜心里一顿,便停在门口,目送老包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消失了身影。
吃过晚饭,明娜在阳台上坐了会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打算去见见老包。他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她知道女人应该要拿捏一点姿态的。老包基本上每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和她微信联系,你一句我一句聊上两三个回合,家常话,便各自睡了。明娜愁肠百转。她当然对老包有所期待,这一点相信老包也明了,一个单身女人,允许你隔三岔五上门共进晚餐,傻瓜都明白那是女人的一番情义。老包不傻。他比她小一岁,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据老包说这个女子二胡拉得棒,得过不少奖。老包的妻子在四年前患乳腺癌走了,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一家三代住在城南那片老城区里。明娜也明白老包对她有意思,不然哪能一趟趟往她家跑。但这“意思”究竟有多少,她又摸不清楚,来来往往吃那么多次饭,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或许也有,她看不出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有又有多少?明娜常常为这两个问题困惑不已。她当然也想到自身的缺陷,但她也有优势嘛,没结过婚,有一套小破旧,有挣钱的手艺,这配他还不够吗?只是这些明娜自认为的“优势”总归没能给她足够的信心,尤其是当她想做一些需要搬动的活儿时,那条使不上劲的左腿越发让她觉得没有底气。她见过太多不需要挣钱而赋闲在家的主妇了,男人是不太介意女人能不能挣钱的,他们更需要一个健康的女人为他们照管家里老小,安顿后方。与此相比,她那套小破旧和赖以生存的擦擦洗洗又算得了什么。这一想,明娜便觉得拿捏的那点姿态显得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