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又见清水

作者: 王占黑

李清水仿佛是我们认识的某个朋友。她每天穿行于家和写字楼之间,面目模糊,身影孤寂,无所依傍。在远方,她有一个闺蜜;在更远的地方,有她和闺蜜都想去看的奥运盛会。然而,她的愿望终于淹没在一地鸡毛的日常里。她像我们身边的某个熟人,又或者她就是我们自己。

一件事情要坏到不能再坏的份上,必须做到每一步都走错,这是有难度的,同所有本事一样,需要被慢慢发掘、培养和锻炼出来。在这方面,李清水觉得自己绝对属于那种既有过人天赋,又不断努力突破的黄金种子选手。

当时她一边叫车一边下楼,快到酒店大堂时,线上排序由第十五位朝前移动了一位,地图显示,此地到她家的路上已有超过五段开始飘红,颜色渐趋深暗,像中年人狭窄又僵硬的血管,随时可能栓塞甚至溢裂。李清水滑掉屏幕,在离她最近的两个地铁站之间犹豫了一秒,决定放弃更近的静安寺,考虑到地下走道太长太绕了,一站换乘又不值当,如果能骑个车直冲下一站,没准能省出更多时间。她全部的努力只是为了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到家,确切地说,是到家门口的蔬菜店。一样东西要来的时候,总有另外几样会随之消失,这种关系首先适用于人和人的感情,偶尔也适用于极端天气和粮食。

走完头一个路口的两段斑马线,一分半钟过去了,颈动脉莫名蹿了几下,李清水感到,事情似乎开始往她再熟悉不过的方向去了。果然,她发现自己忘了提前观察好马路对面共享单车的数量,目之所及的唯一一部,就在第二段红灯跳绿灯的瞬间被一个穿汗背心的老男人骑走了。往前五十米,颗粒无收,直到在临近路口的电线杆处发现一部半躺半倚的绿车,车身很脏,坐垫有点瘪,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李清水决定冒险扶起来扫码,还好,刹车是好的,链条也是好的,只是费了些气力把坐垫调整到配适自己的高度。李清水很少用这个软件,这意味着她需要单独支付一笔费用了,但她情愿。就在蹬腿出发的关头,手机响了,李清水点开那条该死的消息提醒才意识到,几分钟前自己滑掉叫车软件的动作只是个单方面的决定,订单根本没有被取消,一辆网约车已经在两点五公里之外候命了。六个红绿灯,八分钟,她看了看驾驶员的星级评分和证件照,又看了看自己的包,前几年大火的云朵包,此时更像一摊烂泥,正正好好陷进脏得要死的前车篮里。她决定花两块钱撤回订单,理由是:其他。不能犹豫,不要犹豫,她告诉自己,就按刚才的想法来。

这部车显然不太好骑,踩一圈嘎吱两下,令她想起那种手脚最懒却喊得最响的同事。刚拐过路口,李清水接连在道边看见三辆她最常骑的蓝车,松快的小蓝车,办了月卡的小蓝车,啊,就是这样,这熟悉的挫败感。她皱了皱鼻头,还是决定不换了。然而接下来几乎是每五十米吃一次暂停,李清水被堵死在一群骂骂咧咧的外卖员中间,心里也开始暴躁起来,市区的红绿灯到底算什么东西,装得比垃圾桶还多,连交警都他妈的比垃圾桶多。挂着大包小包的电瓶车渐渐从她视线内移出,要么趁乱冲向机动车道,要么一个急转弯,李清水也是骑出去才明白,前方自行车道因为修下水管临时被封了。来不及了,如果不想原路退回,只能借势转入人行道。很快,她被一大拨刚从写字楼涌出来的白领拖累了速度,只好跳下来推行,像过障碍物般甩掉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背影。在CBD上班的人就是不一样,考究的包,考究的伞,无论打扮成什么风格都经得起溯源和细品,脚步出奇一致地快到带风,脸上却不见丝毫焦急——礼拜五的傍晚,没有任何事值得为之焦急。李清水很想就地把车扔了,在同方向的流动中,他们都是轻快灵敏的鱼,偏偏自己身上缠着一片人类扔进海里的废金属,负重前行。忍忍吧,地铁口就在眼前了。可是半秒钟,离锁车真的就差那么半秒钟,一个晒得漆黑的穿橙马甲的男人走过来通知她,这里不让停,他正把车一部部搬到对面的步行道上。李清水跟在橙马甲后面,等绿灯,过马路,把车推到他规定的位置上停好,几个动作下来,她离地铁口愈发远了。这一次她成了逆行的鱼,迎面而来的下班潮愈发汹涌,几乎所有人都等着抢她和橙马甲手里的车。也是好笑,她从那边骑过来要停在这头,而他们从这头取了车要推到那边才能骑,没有谁是容易的。这么想的时候,为了让一个女孩方便抽出她想要的车,李清水锁完又主动把自己那部靠边挪了挪。嘶,脚踝被踏板精准击中,她的尖叫和女孩的车开锁成功的动静几乎同时发出,但尖叫声淹没在其中,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今天没穿袜子,今天是这礼拜唯一没穿袜子的一天,考虑到傍晚要下暴雨就穿了凉鞋,可这会儿明明还是很晒。面对强烈的疼痛,李清水选择先不管,因为站着转身同时低头的动作难度有点大。更要紧的是,她仍然相信自己离最初制定的目标只差一步了,尽管整个过程比计划慢了大约十分钟。十分钟,足够她从静安寺的地下宇宙穿梭到站台了。李清水挎上包,开始朝地铁口狂奔,她要夺回最后的几分钟,也就是从静安寺开往下一站的时间。她拼了命地跑,跟正在另外两个决定里认真执行计划的李清水比赛,只有赢下她们,从静安寺站出发的她和刚坐进网约车里的她,哪怕赢下一秒,李清水心里也能好受一点。自我安慰的力量是强大的,她会出于自己至少走对了一步而感到无比激动,因为这一步也意味着她没有错失全部。

然而懊悔感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上来了,从电扶梯的人群中一路往下挤到出口时,自静安寺开来的那班车亮起了红灯,并迅速在她面前合上了大门。它朝前了,带着一群因为挤上了车而面目轻松的人离开,留她停在那里,挡住身后所有准备出电梯的人。行动宣告失败。李清水傻傻站在原地,感到空洞的轨道上刮起一阵很大的风,是那列车厢留下的无尽嘲笑。为什么要比,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李清水这时才真正觉出来自脚踝的疼痛,她走到角落,把右脚搭在墙面上勉强回身去看,不见伤口,只有一团溢出来的血,它们在外围凝结成一个小小的血球,当小球承受不住下一次出血所带来的分量时,就冲破形状,化成一道厚厚的血柱淌下来,印进了凉鞋里。嘶,李清水企图从包里掏出点什么来急救,好极了,就是这种感觉,什么都掏不出来,连纸巾也刚好用完了最后一张。李清水气笑了,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在这场名为“做什么都不对”的考试中顺利拿下了满分。

大约三小时前,李清水坐在漕河泾的办公室里,看看手机,看看窗外,等礼拜五的最后一段不自由被耗尽,一切将从今晚重新开始。手上还剩一点点活,但她不打算抓紧弄了,万一组长问起来,就求饶说来不及,能不能周末带回去弄,实际上拖到礼拜一再继续。更何况,她赌组长也没这个心思来抓进度了,组长甚至不管离她最近的那几排同事大声聊了半个多钟头,最夸张的一位即使跑去前台填快递单,也要隔着感应门喊进来。这让饭后强忍住咖啡冲动的李清水始终无法从犯困升级为瞌睡,她只是越发清晰地认定,六一八期间在小毛推荐下买的降噪耳机纯属于交智商税。

方便面。

一位女同事正在大声宣读从网上搜来的必备物资清单,每读一项,她就停顿一会儿,像是特意留出空隙等其他人展开详细讨论。

方便面肯定是要的。

管什么用啦,万一停电,热水到哪里去弄?

那你说买什么?

买现成的呀,面包、饼干、巧克力、萨其马这种。

这种话绝对不能叫我儿子听到,否则肯定要拉我去囤薯片了。

萨其马这么恶心的东西,谁要吃啊。

我老公和公公还叫我多买点口罩,你们说男的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一天到晚口罩口罩,口罩能吃啊?

李清水一想到张生,就多少能明白那位同事的家人几分。自去年年初以来,总有些性格过于谨慎的人已经对个人防护形成了肌肉记忆。每次李清水划着手机随口提起,哪哪儿又在打折了,家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张生脱口而出就是那两样,好像它们比饮用水和卫生纸还要紧。有时她奋起反击,消毒水能喝啊?口罩能擦屁股?张生就说,都买,都买。李清水一度觉得,她家储藏室里那满满五格的口罩大概这辈子都用不完了,张生却唯恐不够,总想再囤。后来她才知道,刚恢复上班的那半年里,张生即使在办公室也从不摘口罩。所以当他看到李清水光着一副面孔下楼倒垃圾或买早点时,总要情绪激动地抗议她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张生恼怒地挥舞着食指,你这个人,就是我整个防疫计划里最大的漏洞。李清水听得笑出声来。

一位男同事突然打岔说,我早上出来,在菜鸟驿站看到一箱东西,哎,清单上肯定没有的,你们猜猜看。这位同事一向喜欢以刁钻的角度,尤其是男女私事来讲段子,以博取全办公室女性的笑声。李清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在通勤路上琢磨这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并期待着从女同事们的积极反馈中,获取他在家中早已得不到的存在感。

大家很认真地开始竞猜。

雨披?

不对。

帐篷?

No,No。

收音机?

再猜。

李清水从出题人逐渐走歪的嘴角弧度里看到了计划顺利进行的得意,也明白他正在暗中寻求一个所有选手脑力枯竭,又对答案拉满期待值的弦上时刻,以便一把抓住全办公室的眼球并放出大招。

就在最后一位参赛者给出毫无想象力的作答后,他发话了,以一种精心酝酿过的平静口气,譬如往水里扔一颗极小的石子,故意去匹配那将要爆发的剧烈反应。

一次性内裤。他说。

空气凝固了半秒,随后,办公室的湖水被接连激起了十几道晕子,大大小小。笑点低的女同事疯狂拍打着桌面,完全失去了叫停自己的能力。李清水探出头,往组长的座位瞄了一眼,她接了个电话,急急忙忙从乱成一团的现场冲出去了。再看那位男同事,捧起茶杯,静静享受着全场观众此刻的表现。李清水觉得他有一种神奇的本领,明明是一次性内裤逗笑了大家,他却能将之百分百转化为自己的功劳。这可怜的得意。转念一想,又挺理解的,成年人谁不是靠那么点屁大的事撑过一天又一天呢,恭喜他,今天没白活,明天的盼头也提前到位了。

有人紧接着说,我就不必买了,万一没得换,直接上我女儿的尿不湿,反正“双十一”囤多了。

那位男同事又扔下一颗石子,他站起来说,我看这辈子要用完的话,你和你老公肯定逃不掉要生二胎了。办公室再度掀翻一片水波。

李清水对于这个封闭空间内极速变动着的聊天氛围感到一丝不适。五分钟前不是还在说北方城市的水灾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很多人困在下班的地铁里,还有很多人被困在下班的隧道里,这让另一些室外没下雨又好端端坐在室内的人莫名感到紧张。开车的人表示不想开车了,坐地铁的人说那我也不敢坐地铁呀,极端天气引发的恐慌从几千公里之外蔓延过来,谁也无心上班,好像一旦走出写字楼,大家就会立刻陷入那场要命的雨里。不过他们所想的也就此为止了,李清水见怪不怪,她发觉办公室聊天无论在哪个公司都符合这样一套通用模式:起初有个谁带着崩溃的语气宣布一条刚从网上看来的热搜消息,民航坠毁了,明星出轨了,街头无差别袭击了。众人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随后快速将自己代入其中,开始焦虑假期还要不要出游,小孩能不能独自乘公交,老公的聊天记录里有什么异常可以拿出来侦察一番,最后,却总会因为一两个擦边的玩笑而出离紧张。李清水大概总结出这样一个不太经得起推敲的逻辑:事情既然还没到自己头上,就体会不了它到自己头上的感觉,那么就索性相信它永远不会到自己头上。顶着这种侥幸,再危险的话题也总有办法被消解掉。必备物资清单简单过完一遍后,办公室达成的共识是,无论囤什么,必须尽早尽快,听说傍晚就要起风了。有位女同事后悔不迭,说昨晚没提前下单实属大意,今天必须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她打电话给在家带小孩的父母,仔细关照买这买那。其他人也开始互报想法,记在手机备忘录,或直接扔进购物车里。有好事者往工作群转来一个小视频,说是他丈母娘刚发到家人群的,点开看,菜市场如同过年,摊位被人头层层围住,谁也听不清谁在喊什么。很快有个女孩惊呼,盒马也断货啦。大家纷纷开始下载别的网购平台。

李清水直到这时才算被卷入集体情绪之中,她想起这个礼拜负责做饭的是自己。果然,事情唯有亲自代入后才能成立,她为自己逃不出这个规律而略感失望。原则上两天买一次菜,昨晚加班,她和张生各自在外面解决。李清水明白,张生即使早下班,也不会主动问一句要不要帮忙。在他眼里,他们是两个不同组的值日生,永远只在自己的包干区内劳动。李清水这组很少在网上买菜,送得慢是一点,更主要是觉得价格虚高,她还是习惯光顾小区附近的门面,同几个老板都很熟了。大门右转出去,有蔬菜店两家,一家南汇人开的,一家北方人开的,总是后者更便宜,但两家生意倒差不多。接着是肉店、水产店、熟食店、果饮店,和向来冷冷清清的国营便利店。小区里的人但凡不是太讲究,多半就靠这一排供应商养活着。李清水按从下到上的顺序回想了家里冰箱的每一格,还好,冷冻肉和生馄饨都有一些,于是给最常去的菜店发了消息,没有回应。她点开看了一眼老板的朋友圈,今日不压货,早来早买,售完不补。配图随手一拍,不知是不是老板手抖,照片里每个人的面目都仓促到模糊。李清水有点急了,今天一定要早回,为了接下来两天的伙食保障,也为了在和张生面对面足不出户的这两天里,自己不至于因为值日生没做到位而被他反复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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