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维度空间

作者: 朱秀海

一个大学物理教师、科普畅销书的作者,一次次以身试法,是为了找到一条穿越时空的路,去给十六年前去世的父亲道歉。他能否如愿以偿?在第十一维空间里,会有哪些奇迹发生?这是一部关乎爱与永恒的科幻小说,愿它带来的暖意足以融化你心里的冰雪!

离开因面瘫住了五个月的部属医院,我回到了研究所庸常的工作状态中。但是,由于我在这家医院里利用我的专业和研究成果做了一些事情,我出院后的日子变得不好过起来。

后来我将那些日子做了梳理,发现值得一说的事儿并不多:先是通过一个人们都以为疯掉的,其实不过是俗称“天眼开”的女人,和一个外星人建立了信息连接(很快就不连接了,因为我发现他和我在自己所在的宇宙空间的处境、遭遇、焦虑基本相同,继续连接变得没有意义);接着就是为一些被人世间的际遇弄得各种崩溃的男人和女人测字,有时候也排卦,救了一个要跳楼的男人,让一个一直在哭泣的女人升了维(不再哭泣并且有了新的生活);另外就是测中了一位科主任的心事,却没能帮他免除牢狱之灾。剩下的就不值一提:帮男人们测测运势,帮女人们排排姻缘。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自己继续更广泛地认知人类算法——每个人都是一种算法的输出,甚至是一个算法模型,多了就可以将它们聚集,去除相似就可以凸显差异,从而建立起人类这种四维生物的基本样貌。如果某个平行宇宙中的生物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某一天我们就可以通过相似找到连接的方式,通过差异找到我们不能建立虫洞的原因所在。如果到了这一步,我以为人类科学界——外宇宙科学界也一样——距离解决我们之间连接工具的问题就为期不远了。

不过,即使我一直小心谨慎、加上瞒天过海地做着我的研究工作,动静还是搞大了。在那些与其说是被我测中了境遇,不如说猜中了心思——其实是被我发现了不同的人类原始算法模型——的男女眼里,我这个算法物理学家很快就成了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载的“神仙”,冷不丁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们的医院里,不让我为他们测测运势和未来的吉凶祸福那简直就亏大了。你知道女人们口口相传的威力有多大吗?有一部风靡全球的喜剧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谁都知道它是迪士尼的软广告,不过拿它和女人们私下的口口相传对比,前者对迪士尼乐园美誉度的贡献估计只占后者的百分之七。

这种关于我无所不能的话散布到社会上也就罢了,它居然还传到我们街道的派出所。

这不,十月份头一个星期一,我刚上班,手机铃声就响了。

“朱教授好,我是咱们街道派出所的赵警官。别挂我的电话啊!您真难找,不过我今天运气好,碰上了中医科针灸室的小王大夫,她听说我要找您,马上就拍手说:‘那你找对人了。你要找他找别人都没用,得找我,不久前我还天天在我们医院针灸室拿银针给他做针灸,就是扎他的脸……’教授,为了从她那里得到您的联络方式,我一口气儿听她跟我说了半小时,不过她的话还是唬住我了,她说眼下在中国,在全世界,南半球北半球,弄不好在整个太阳系,都不会有第二位您这样的专家,不,大师了!您除了不能像开封府的包拯那样日断阳夜断阴,剩下就没有您不能干的事儿了。您想跟外星人通话聊聊闲篇儿都是分分钟的事儿!”

我想直接挂掉电话,又一想不对,这是警察的电话。

其实我心情不好。下大雨,出门时赶上堵车。人还没到所里,头儿就打电话交代给我一个公差,还必须一周内完成:我一个因为和我的导师丁一先生发明了“丁-朱算法”,在国际上也算有了点儿名气的算法物理学家,又正在做我自己的关于人类基本样貌的算法研究,这位脑袋因脱发成了秃瓢的所长却让我停下手头的工作,用一星期时间给研究院——我们所就归它管——新上任的院长写一篇介绍当代理论物理学前沿的发言稿,以便他下周在北京一个高级别会议上做专家讲座,主要是为院里争取科研经费。

在当今这个时代,无数人认为理论物理学的前沿就是弦理论,内容极简化就是十一维空间论。可是说实在的,我恨死这个弦理论了,它连同那个十一维空间论对我来说不是难以理解而是太荒谬了!我至今仍然认为除了人类大致可以直观和臆想的四维空间,其余五到十一维基本上是一帮不能在爱因斯坦之后对世界做出新的突破性解释的物理学家,为了骗到科研经费还要欺世盗名胡诌出来的。这帮家伙最让我瞧不起也最痛恨的一点是:他们在诌出这些鬼话时还厚颜无耻地对全世界的人说:因为我们是四维空间生物,不可能看到和进入五维以上的空间,所以十一维空间论是不可证的,只能供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思考和理解。这等于是说我的理论你们无法证实,我也无法证实,所以它不可证实。其实他们真正要说的是:你们也无须去证实,相信他们的胡诌就是了。

可是,自打有物理学以来,它的所有声誉全都建立在可证实这一点上。即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在被证实后才成了新经典物理学大厦中最大一根支柱的。

只要我帮院长写了这篇发言稿,我是不是也成了这帮骗子的传声筒?可是活儿还得干,这种公差文章每年总要轮上一两回,不然科研经费从哪里来?工作量其实不大,最简单的干法是直接将那拨人的学说从网上下载下来,文字上梳理一番。还要一周时间?半天就够了。

但是不行,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凭什么我就不能譬如说在发言稿的每一重大关节处加上一句不易察觉的前置语:“虽然弦理论是不可证实的,但其创立者认为……”听发言的都是大人物,一听你这东西永远不可以被证实,你还搞它有什么意思?自我打脸的差事既然躲不掉,那就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乐子。以后也好对自己那颗高傲而又脆弱的心吹吹牛:事儿我是干了,牛不吃草强按头嘛,但我把它变成了一个笑话——怎么能把这种混账事儿当正经事儿干呢?

自欺欺人就是这样,它不是生活的常态,在生活的激流中也不是主流……不过我才刚刚想到这里,沮丧的心情立马就有了改变,不,不是快活……说什么假话,其实我就是快活起来了!捣乱谁不会呀?从小练过!

赵警官就是在这个时刻打来了电话,让我的快活戛然而止。

“不好意思赵警官,我正在工作。你有事儿吗?”

我的语气尽管仍努力保持温和,但像早上出门时发现我家冰柜边条又坏掉后一样,我亲耳听到了它“咝咝”蹿出的寒气。

“啊,教授对不起,我光顾兴奋了,没把正事儿说清楚。我们所昨天进来一个拦路抢劫嫌疑犯,知识分子,大学物理系的老师,哈哈,你一听就明白了,犯罪嫌疑人智商很高,高到我和局里的办案专家来了他都不见,一定要见就见你,对别人一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我感觉到了不妙,天哪,这什么日子呀!

“对不起王警官,不,你姓赵,赵警官,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啊!大学物理系的老师成了犯罪嫌疑人,你们该怎么问就怎么问。我痔疮一直不好,发展成了肛裂,要去医院。要不咱们下回再聊?”

我哪里是一名老警官的对手呀,幻想转眼破灭。

“教授,并不是我要打电话麻烦您,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坚持。他说原来本城有两个可以和他对话的人,可现在那一个死了,只剩下他的合作者也是他的学生,就是您。”

我已经明白那个人说的死了的那一个是指我的导师丁一教授,剩下的那个当然就是我。

哪怕在最高级别的国际会议上,我在任何同行面前都不会发怵。但是一名犯罪嫌疑人指名要见我,还要和我对话,我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赵警官,您是不是能简单告诉我一点儿案情啊?这人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刚才说了他拦路抢劫,那你们就按相关法律收拾他好了。我一个普通搞科研的,跟案子又扯不上,我去干吗呀?没必要没必要,就不去了。”我故意自贬身份,好几年了都没这么纡尊降贵地糟蹋自己了,什么“普通搞科研的”,眼下出门谁不称我一声“世界著名科学家”,我都觉得十分不顺耳了。

“他说了一大套词儿,全是物理学的。他说过去他在很多地方盗窃,昨晚上又公然上大街拦路抢劫,都是在做……啊,第六维空间的穿越……还有一堆别的话,我当然不懂,不过要点不在这儿。”

我本来想接个话茬儿,但是……不要。

“要点在他说他不是犯罪,他是在做穿越不同维度空间的科学实证试验。”

难为这位警官了,居然能把和他的职业不搭界的事儿大致说了个清楚,其实我听出来了,却既不懂“维度”,更不懂“第六维空间”。

我还想在给院长写发言稿的事情上找什么乐子,赵警官提醒我帮助警察办案是我应尽的公民义务。这桩新公差已经让我嗅到了某种可以让日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的气味!

坐上派出所开来的警车后我都要哭了。你想找乐子,乐子突然回头开你一个玩笑,摇身一变成了一桩让你无法控制的惊人事变。就是一些不朽的喜剧,演到最后你会发觉原来是一场悲剧。这就是你一心要找的乐子!

车在派出所管片儿的小街上穿行。下起了大雨,两边店铺外的雨棚和街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身上都呈现出茫茫一片灰白色水淋淋的光泽,不多几棵树上的叶片也是同样的光泽。半道上还有一座小学,家长正在送孩子上学,大人孩子身上披的塑料雨衣无论赤橙黄绿青蓝紫也是这种光泽,让人胡乱地想到宇宙的基本结构甚至连光泽都是单调的,那个大模大样坐在起点上的造物者真是懒啊……好不容易进了派出所,从停车点到楼门就几步路,我和开车来接我的小钱警官还是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喜剧开始向悲剧转化,我在心里自嘲道:你猜对了,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从此刻起你很有可能已经成了舞台上的演员,而不是把两手插到袖筒里咧着大嘴在台下等着看台上笑话的观众。

赵警官已经在等我,和我想象的有几分吻合,职业、严肃,唯一的遗憾是形象不像我想的那般高大威猛。他先是在自己窄小的办公室向我再次简述案情。我又增加了一些了解:犯罪嫌疑人三年内两次进警局,一次判缓刑一次判了实刑,最后一次刑期是一年,五天前刚出了狱,昨天夜里又作案。诡谲之处是,这一类罪犯作案多是为了取财,此人不是,他的可恶在于破坏,三年内两次夜间进入商场,什么也不偷,就是毁东西。“昨天夜里拦路抢劫是新的作案方式,不过这个您已经知道了。”赵警官最后说。

“他不会是个单身汉,有点儿扛不住,夜里出来对下班的女工劫色吧?”到了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我仍想开个玩笑,但话一说出来就知道一点儿也不可笑。

“这也是一个蹊跷的地方。他其实在出狱的当天夜间就开始拦截行人了,不过不是下夜班的女工,他一直想拦截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性,结果昨晚上他成功了,却让人家直接扭送到了我们这里。你知道他拦的是谁?”

“省篮球队的中锋。”一直站在旁边的小钱警官忍不住插嘴道。

我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立马哑然失笑。省队中锋,身高二米二,体重120千克,超过了NBA的勒布朗·詹姆斯。

“这下你们省事儿了,不用预审,直接送精神病院。”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正眉开眼笑。把嫌疑人前面犯事儿的方式连在一起想,他不是精神病谁是?

“上次判他实刑前送进去过,”老赵说,“经过长达半年的初诊、专家会诊和终诊,本市精神病学界的权威有一个算一个,都判定他精神正常。还有,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笑不出来了,站起来,想了想,看着赵警官的眼睛。

“上次判刑前,他说过要见我吗?”

“好像没有。”赵警官想了想,说。

我想多了,当然没有,那时我虽然和丁一教授合作发明了“丁-朱算法”,但还没有因大热天喝大酒面瘫住院,然后给那里的一帮男女测字排卦。结果这事儿现在闹得人尽皆知,连一个糊涂到去拦路抢劫本省最强壮的男人的精神病都要见我。

“好吧,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见见他?”

临时拘留室就在赵警官办公室隔壁,出门走几步拐个弯儿就到了。小钱警官拿钥匙开门让我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他了,因为他听到门响后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我。

个头儿比我想象的小,不到一米六,瘦骨嶙峋,年龄四十岁上下,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两只深而黑的大眼窝,颧骨很高,嘴不大,薄薄的嘴唇有力地紧闭着,像两扇拼命也要锁死的古宅的大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联想)。说白了就是一个被生命际遇弄得灰头土脸,还因此显得面目狰狞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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