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房间
作者: 钟求是疫情乍起,人心惶惶,封闭的小区里,两位年轻男女在一幢楼内相遇,他们互赠孤独,互获温暖,度过了一段特别的时光。隔离的经历改变了我们,疫情重塑着这个世界,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接受这一切的变化,生命都以令人惊讶的方式继续生长着,永无止息。
一
冬日的午后阳光薄薄的,一点儿不闹。即使是腊月二十七,这个小区也瞧不出准备过年的张扬样子。郭家希拖着一个有点老旧的行李箱,坐电梯上了九楼,敲开了江溢新房子的木门。
江溢和妻子用饱满的笑容欢迎他,他们两岁的儿子则用好奇的目光研究他。寒暄几句后,江溢便引着他看房间,主卧、次卧、书房、客厅、餐厅。转过脚步,两个人来到了小客房,这里有一张收起便是沙发的小床。江溢说:“往后几天,你就睡在这儿吧。”郭家希点点头。
随后,他们的身子移到阳台上。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一大片草坪和一小片喷泉。江溢没有点评草坪喷泉,而是递给郭家希一支烟,说:“按夫人的意见,我在家里尽量少抽烟,要抽就到屋外抽几口。”郭家希说:“行,我也会记着嫂夫人的指示。”江溢说:“除夕、初一是年尾年头,把各个屋子的灯全部打开,弄出点热闹来。”郭家希说:“没问题,你不心疼电费我就让灯光一直亮着。”江溢又说:“我买了些福字,过一两天你贴在每个房间的门上,不许偷懒哦。”郭家希说:“老江,这些操作都是你温州老妈亲自指点的吧?”江溢吐出一口烟,咧嘴笑了。
半小时后,江溢觉得嘱咐妥当了,便携着妻儿和行李出门下楼。他将开着那辆银色奥迪驶出杭城一路向南,在四个小时后抵达温州,刚好赶上父母准备的晚餐。当然啦,这只是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开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还要在一起吃许多顿的大鱼大肉。
现在,整个房子静下来了。郭家希一个人又把各个房间巡视一遍,然后给自己倒一杯水,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净的,包括空气中的一丝异味也是新鲜的,形成了一种陌生的气派。按照口头计划安排,他将独自在这套新房子里待上八九天,直到初五下午江溢和妻儿返回。
对郭家希来说,进入如此安排好像有点突兀或荒诞,因为在两天之前,事情还不是这样的设想。当时他正在出租房里生闷气,不知道是否买一张高铁票回昆城过年。这些日子小菲跟他玩冷战,把彼此的心情都玩冷了。他回去面对焦虑的父母,显然无法回答丢过来的关于恋爱成家一类的问题。一个三十出头的单身男生,别指望能有一个和平的春节。正这么纠结着,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跳出江溢的名字。江溢是他的大学室友兼温州同乡,但平时联系不算热络。他有点稀奇,问对方这时候打电话是什么情况。江溢说:“有困难找classmate,我打了一圈,想知道哪位同学留在杭州过年。”郭家希说:“你过年能有什么困难?是麻将三缺一还是喝酒太孤单?”江溢嘿嘿地笑,说:“你不会把这个年交给杭州吧?”郭家希说:“我不知道,还没定呢。”江溢声音一振,在电话里说了一堆话。原来他前不久刚搬入新居,按老家温州的习俗,迁居后的第一个年得在新房子里过,这样才能积攒人气让以后的日子沾着红火。而他又特别想回温州过年,老家那边亲友扎堆、海鲜汹涌,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能让人激动。郭家希说:“你激动就回去呗,反正这房子在杭州,不用考虑温州的风俗习惯。”江溢说:“我妈不乐意呀,她又想让我回去又不想让新房子空着。挣扎了几天,我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找个人替我在这儿守年。”郭家希说:“守年这种事儿也可以让人代替?”江溢说:“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新房子里住着人亮着灯就行。当然啦,找的人得合适,要靠谱。”郭家希说:“你觉得我是合适的人?”江溢说:“Of course.”郭家希说:“我还是想回去,我老家那边也亲友扎堆、海鲜汹涌。”郭家希的小镇昆城离江溢的温州市区差五十公里,但离海边只有六七公里。江溢嘿嘿笑了两声,说:“如果你真想回去,不会耐着性子听我讲这么多废话。”郭家希说:“我就是不回去,也愿意待在出租房里,你那豪宅我可住不习惯。”江溢说:“靠,你要是不回去,我不相信你不帮这个忙!”又说:“我冰箱里塞着一堆东西,你只要花点小力气,就可以大吃大喝。”又说:“也算不上什么豪宅,你就当找个宾馆度假呗。八九天时间,刷刷手机睡睡懒觉很快就过去了。”江溢还想说什么,被郭家希截住:“你先暂停你的嘴巴,给我半天的考虑时间。”
不用半天,一小时后郭家希便给江溢打去电话:“好吧,就算是找家宾馆免费度假,不过除了冰箱多存些吃的,你还得给我备点儿酒。”
傍晚时分,郭家希给自己做第一顿晚餐。他先查看一下冰箱,冷冻的有带鱼块、排骨块、豆腐块等,冷藏的有鸡蛋、虾干、熟牛肉等,隔板上还放着一只肥胖的大白菜。打开旁边的橱门,则瞧见了一袋大米和几把面条。情况比较扎实,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他想一想,决定做一碗虾干鸡蛋面。作为寄居生活的开篇之餐,应该简明扼要,不能弄得一有资源就挥霍的样子。
他转身干了起来。锅灶是锃亮的,碗碟是漂亮的,让人有点怯意,不过用起来基本趁手。一刻钟后,面条做好了。又过了一刻钟,面条全进了嘴巴,连汤水都没剩下。他摸一下肚子,摸到了满意。
收拾好厨间,窗外已暗下来了,但看一眼手表,晚上的时间还有太多。他推一推眼镜,决定去楼下的小区院子走一走。
坐电梯下楼,先看到一片草坪,草坪上有几只铜质的动物造型。绕着草坪走大半圈,过渡到一块休闲区,地上铺着平整的木板,两旁设有小憩的撑伞和桌椅。往前穿进一条树木小径,向左向右移动一段儿路,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又一片空旷地。这里有一个安静的游泳池,池内贴着蓝色瓷片,于是一池水也是蓝的。郭家希站在那里举着目光转一圈身子,估算出该小区大约有十几幢房子,江溢这幢楼矗立在中央位置,算是楼王了。从窗口的灯光看,入住的人不多也不少。江溢说过,小区交房刚八个月,许多住家并不着急,待过了年挑个春日才会搬进来。
郭家希踱到池边休息区,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冬日的夜晚有些冷,不过因为院子里收不到风,这种冷不冻身子。郭家希掏出手机滑了几下,找到小菲的微信。算一下时间,离上次搭话已一天又十小时,这一截时段足够她收尾公司的活儿、从杭州返回嘉兴老家了。不过他还是没把握,因为现在的小菲已不愿意把生活细节分享给他,他写了几个字摁出:到家了吧?停一停,又补上一行字:我现在住进别人的房子了,要待到初六。
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小菲的回复。对他的文字反应迟钝,这已是她眼下的常态。他刚要站起身,铃声抢先响起,却是妈妈的电话。昨天他已让父母知道这个春节报社要加班,自己没法回去过年了。所以此时一接上话,妈妈就着急地告诉他已备好一大包年货,可今天竟找不到快递公司接单。他赶紧安慰妈妈,自己住在大学同学家,有吃有喝亏不了嘴巴。妈妈说:“你……没跟小菲在一起?”郭家希说:“没呢,她回嘉兴过年了。”妈妈迟疑一下说:“这个年一过,你和小菲都添了一岁。”郭家希笑了说:“你和爸不也添了一岁吗?”妈妈说:“我们添一岁没关系,你们往上添就让人堵心了。”郭家希说:“马上过年了,不提堵心这两个字了。”妈妈说:“我知道房子的事是个坎儿,但不能一时没房子就不成家了,当年我和你爸结婚也是租房子的……”郭家希说:“打住打住……妈,这些话你先留着,下次打个包跟年货一块儿寄过来。”妈妈气了说:“又这样了,我一认真你就贫嘴。”郭家希嘿嘿笑着挂了电话——这种话题实在太无趣了,他只能躲开。
其实他和小菲关系转冷,妈妈隐约是知道的。他不明说,妈妈也就不便细问。日子沉浮,唯有自知。事实上,他没有明着告诉妈妈的事还有不少,譬如丢了工作。
八个月前,他从报社辞职了。辞职的直接导火线,是3·15前夕的一篇打假报道。那天上午,半秃头的部主任递给他一篇已成文的稿件,嘱他做些补充采访。他一看内容,是抖搂一家电商平台售卖假冒洋酒的,就提起精神向监管部门和法律专家讨取意见,把抨击部分弄结实了。第二天将稿子呈送主任交差,不料主任花十分钟看完文字,又嘱他打个电话给那家电商平台的主办公司,告知这篇新闻报道马上见报的消息。他不太明白,犹豫一下还是照办了。到了3·15,打假的稿子没有出来。又过了几天,主任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那家公司同意在报纸上投放一年的广告,让他做一份双方合作的合同。
细算起来,他已在这家都市报干了六年加三个月。纸媒的退潮,他年年在经历;工资的递减,他月月在体验。可以说,不利的消息时时埋伏在报社的大楼里,但不管怎样,他还暗撑着对这份职业的自尊。当初报社招人,他就是携着一脑子热爱使劲挤进来的。现在,最后留存的尊严也被拿走了,他还有什么可恋栈的。经过一些日子的内心苦斗,他写了两份文字,一份是假扮潇洒的辞职书,一份是投到网上的求职简历。
一周后。他去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做所谓的新媒体总监,工资涨了一些,但活儿也给得不少,从创意策划到推广营销再到数据分析,反正整天在忙碌里泡着,算是真正过上了“九九六”的生活。有时晚上下班走出公司,他看一眼街灯再看一眼天空,会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义。
伴着这种疲累又茫然的心境,他在几个月里连换了三家公司。没有一份活儿让他觉得有趣,燃起哪怕二分之一的斗志。七八天前,他离开了最后一家公司,然后拎着一堆食物和一瓶白酒回到出租房。吃喝一两个小时,他把自己弄醉了。沉睡一两个小时,他又醒了。在无声的灯光中,他感到了一些迷茫。他拿起手机,给小菲发了微信:你现在哪里?停一停,又摁出几个字:今天公司又把我开了。
那天晚上跟今天晚上一样,小菲迟迟没有回复。
第二天上午郭家希拖了觉,起来已经九点多了。吃过迟到的早餐,开始往门上贴“福”字。江溢留下的福纸一套十张,似乎有点多,但仔细一点数,四房两厅加上卫生间储藏室,还真有九个门。他用双面胶带粘住福纸四角,在每扇门上端正贴好,剩下的一张,贴在了客厅大玻璃门上。
他拿起手机拍了两张门贴照片,送入江溢的微信,很快江溢回复一个好字,加两个感叹号。
完了他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器摁开电视。临近春节的时间,霸屏的多是些慰问和春运的消息。不过转过画面,是武汉新冠病毒疫情的报道。前两天他也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但待在出租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手机,不觉得那是多大的事儿。现在清晰的大尺寸屏幕,像是把远在武汉的疫情放大了。屏幕上说,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蹿至440例,而病毒源头还未找到;有大牌专家认为已出现人传人感染,并可能已开始在社区传播。新闻里又说,武汉市组团外出旅游刹住了,市内剧院的春节演出叫停了,各大学给学生们发口罩,机场车站一进门就得量体温。
有这样一波操作,看来武汉人过不好这个年了。不过武汉有些远,也没有需要问候的朋友,倒不用挂啥心的。他站起身离开电视上的新闻播报,踱到阳台上抽一支烟。抽烟的时候,他念头一闪,决定列一张一周生活活动表。一个人在杭州过年也不能亏待自己,何况住着这样的新房子。他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脑子里的粗略安排:
看电影5~6部(电影院2部,电视或手机3~4部,也可随心所欲)。
大吃大喝5次(外出就餐2次,在家豪餐3次以上,将冰箱食物干掉)。
短途游走2次(西湖边1次,良渚古城遗址1次)。
看书一本(看完手头的《篮史通鉴》上下部,不惧80万字的厚度)。
室内运动7次(每天1次约半小时,达到气喘吁吁的程度)。
看NBA球赛7场(黑白直播吧每天1场,首选直播,回放也可)。
另:注意春节晚会、手机拜年、小菲联系等。
如此一罗列,他心里踏实了一些,觉得这段日子不会松散得把握不住了。作为计划的落实,他又马上同意自己在手机上先看一场NBA。今天有好几场兵刃相接的战役,其中一役是火箭VS掘金。作为火箭队恨铁不成钢的忠粉,他虽然有些气急败坏,可还得选择这场比赛。
二
郭家希没有想到,自己的纸上计划很快就得调整,因为形势变化实在有点快。
下一日上午,武汉封城了。封城这事儿别说经历,以前听都没听说过。问一下手机里的百度兄,只有一九一○年的哈尔滨因为鼠疫干过这事儿。再打开电视,疫情的消息在各个频道窜来窜去,湖北确诊人数在急速上涨。浙江也开始闹出动静,确诊人员涨到三百二十七例。作为一直比较机灵的省份,浙江省率先启动了一个动作,叫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