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
作者: 肖江虹苔藓是一种生长在最底层、最细微又最顽强的植物,也号称最伟大的拓荒者。两个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男人,因微不足道的小事酿出了人命大案。美工刀简洁、锋利,携带人世间疯狂的欲念,划向无力的反抗,却无法终结人们心底的剧痛。
一
城市醒得很早,六点不到,面馆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贵阳人的早晨从一碗肠旺面开始。面条讲究爽口弹牙,血旺和大肠必须新鲜,佐以几根窈窕的绿豆芽,这才是一碗合格的肠旺面。东门郑家,百年老字号,食客趋之若鹜,排队一小时,吞吐五分钟,要的就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接过厨间递出来的面条,胡凯左挨右晃才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往碗里加了几滴醋。不要小看这几滴醋,它才是这碗面条的灵魂。外地客人,无法勘破隐秘,呼啦啦吸完了,抹着嘴看着老长的队伍满腹狐疑:有这样好吃吗?只有本地的老饕才知道,没有那几滴醋,宛如神药没有了药引。滴醋也有讲究,本地味莼园生产的香醋最佳,十滴左右为宜,多则泛酸,少则无味。香醋浸入面汤,神奇开始展现,面条、血旺、大肠、豆芽、红油、脆哨、香葱瞬间融为一体,醇厚而爽利,味道丰富,层次分明。
胡凯吃得很慢,面条几乎是一根一根徐徐送进嘴里,这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很搭。环顾四周,没有杂音,一色吸溜面条的声响,吸得急的,红油四下飞溅,面门星星点点,扯张纸抹掉脸上的红油,继续埋头苦干。百年面馆差不多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包容是最大的特点,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来的都是客,报上需求,单碗的、双加(加面加肠)的,吆喝一声,面条送出,不看穿着,不管美丑,吃完付钱,一拍两散。
喝了一口面汤,电话在裤兜里振了一下。放下碗,胡凯摸出手机,信息是同事小书发来的,四个字:文案没过。捏着手机愣了愣,胡凯将手里的纸巾扔进面汤,几乎一瞬,洁白的纸巾就一身血红。
走出面馆,大街人头攒动,城市这才算真正醒过来。
主管递过来一张纸,胡凯有些蒙。指指自己的嘴角,主管说擦擦吧,油星子。说了声谢谢,胡凯擦了擦嘴角,低头一看,油星子凝成了红油。四下看了看,没找着垃圾桶,胡凯把纸巾塞进了裤兜。
死死盯着胡凯看了半分钟,主管说:“我觉得你最近不在状态。”
瘪瘪嘴,胡凯没说话。
“我不相信这是你做的,”顿了顿,主管扬了扬手里的策划案,一字一顿说,“打死我也不信。”
抽抽鼻子,胡凯说:“我也不信。”
“老胡,你是公司老人了,废话我就不说了,”把策划案塞给胡凯,主管沉着脸说,“最后一次机会,还通不过,你就另谋高就吧!”
落地窗前,胡凯点燃一支烟,楼下人流如织,每个身影都保持着前倾的状态,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着往前飞奔。
“还不走啊!”同事小书站在门边喊。
回过头,胡凯指了指桌上的策划案。
“策划案,得再琢磨一下。”
“第四稿了吧?”小书伸长脖子问。
胡凯抬头比了一个“八”。
小书无奈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回头又说:“凯里酸汤鱼,有两瓶老酒,我们等你?”
摇摇头,胡凯说:“你们吃吧!改天我请。”
小书离开,偌大的办公区一下变得寂静无声。
胡凯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策划案,木木翻了翻,伸手拿过桌上的一把美工刀,一下,两下,三下,交叉反复中,策划案粉身碎骨。
忽然有手机微信提示音。
摁开微信,妻子易小兰发的,只有三个字:离了吧!
呆呆盯着屏幕看了片刻。胡凯发回三个字:随便你。
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胡凯走到落地窗边,天色昏黑,天边乌云密布,暴雨就要来了。
手机铃声响起。
接通电话,胡凯破口大骂:“都他妈的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你他妈的是爬过来的吗?”
二
小十字算是城市的繁华地段,核心区还有一段明代修建的围墙,用于防患护民。当初兵甲林立的场景早没了,小吃门面沿着围墙根一溜排开。吃客倒是不多,主要应付外卖。饭点时间最繁忙,外卖小哥的电动车码得人行横道密不透风。
邱德全排在领餐队伍里,放眼看去,一色的鲜肉,二十出头的占九成以上。在这支浩荡的队伍里,三十八岁的邱德全算是高龄了。入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年富力强,邱德全还专门剃掉了蓄养多年的络腮胡子。
除了送餐,邱德全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他喜欢看抖音,最喜欢搞笑视频。这东西治疗心乱如麻见效快,疗效还持久。
屏幕上一个猥琐的男人,骑着摩托车直接撞向一棵大树,人径直飞出,笔直插进沼泽地,像根迎风摆动的芦秆。邱德全先是憋着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咧着嘴笑得摆来摆去。边上正盯着手机的小伙被邱德全吸引了,伸长脖子看了看邱德全的手机,立马露出一脸鄙夷。
刚准备回看,电话响了。
接通电话,邱德全一张笑脸慢慢松弛、翻转、裹缠,最后定格为怒目圆睁下的咬牙切齿。
“发烧了?发烧了你不会给他喂点药吗?”
电话那头是老婆唐丽娟,抽泣着喊:“喂药?喂药有用我还找你啊?”
“喂药没用,那你给他吃屎啊!”邱德全打断了唐丽娟的话。没等那头说话,邱德全斩钉截铁吼:“滚蛋,老子还有好几单要送呢!”
摁掉电话,邱德全从电瓶车上跳下来,一脚踹翻了旁边默不作声的垃圾桶。
这一单地点在中华北路54号。共两条路线可供选择。往东,上高架桥,穿建设路,有条小巷子可直达;往西,走富水路,绕三角环岛,路程更近一些,信号灯也少。不过邱德全还是选择了往东的路线,西线三角环岛那两个交通协警,一胖一瘦,惹不起,面对冲过来的电瓶车就直接扑过去,完全视死如归。
电瓶车在高架桥上疾驰。已过黄昏,远处近处的霓虹灯开始亮起。夜风钻进脖颈,渗得后背发凉。远远就听见争吵声,洪亮高亢。
“开哪样鸡巴车?变线也不打灯!”
“哪个说没打灯?老子变线前就打了,你是眼睛瞎爆了吗?”
两个男人站在车头前叉着腰正骂架。两辆轿车横在路中间,将来路去路完全堵死,剩余的空间蚂蚁过去都得侧身。
骂了一句“日”,邱德全回身看了看,没敢掉头,高架桥有监控,逆行被逮着,一星期就白干了。摸出电话,邱德全松了松面部肌肉。
“你好,高架桥上堵车,可能会晚一些送达。”邱德全伸长脖子堆着笑说。
“都他妈的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你他的妈是爬过来的吗?”电话那头怒吼。
邱德全没敢吱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说话,要等对方发泄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骂完了,一般客户都会冷静下来,想一想春光明媚,想一想岁月静好,想一想底层人民特别是快递小哥的不容易,就会告诉自己: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想通了,大爱就会战胜饥寒,遇上特别特别好的客户,还会发条短信过来:暴雨将至,安全第一,照顾好自己。
正想着,短信果然来了,就是不太暖心:十分钟之内再不送到,老子给你差评。
沮丧地抬起头,邱德全发现两个交通事故的当事人还没有休战的意思,骂战开始升级为推搡,从推搡的力度和频率看得出,两人其实都没有干架的意思,完全是为了脸面把戏演足。要知道,这种假把式最他妈的耗时。
逆行吧!
果断掉转车,轰一声闷响,电瓶车一个趔趄后窜了出去。
三
两手匍匐在键盘上,仿佛坚韧的潜伏者,半个多小时硬是一动不动。
策划案其实不复杂,以胡凯的能力,本可以轻松搞定。主管说他不在状态,胡凯是认账的。三个月来,在易小兰的围追堵截下,他已经精疲力竭。易小兰和胡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深谙他的优长和短板。策略就一招:离婚,滚蛋。条件直白寡毒:衣裤牙刷毛巾带走,其余多根毛都不行。胡凯不敢反驳,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胡凯的出轨,剧本烂俗。Action:男女独处——喝酒——调情——开房——上床。剧情唯一出彩之处在于胡凯的坦白,他是在易小兰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摊牌的。没有小三的寻死觅活,没有原配的疑神疑鬼,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对正准备换鞋上班的易小兰说:我出轨了。易小兰愣了一下,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轻轻点了点头。弯腰换好鞋,易小兰还捋了捋衣服问:你看今天我穿这套适合吗?
胡凯有些恍惚。
易小兰的冷静让他惊讶,不问,什么都不问,甚至连那个女人是谁她都不问。
惊讶过后,就是惊悚。
半夜醒来,他经常发现易小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神充满了佛祖才有的温暖慈祥。佛光普照了半个月,胡凯扛不住了,移驾到了客厅。易小兰不看他了,变成半夜三更在客厅和厨房往来穿梭,一会儿提把剪刀,一会儿提把菜刀,一会儿提把砍刀。
还不穿鞋,无声又无息。
家是待不住了,思来想去,还是办公室最安全,有门禁、有保安、有监控。
易小兰也不来找他,三五分钟发条短信,个把小时来个电话。核心内容就是离婚滚蛋、滚蛋离婚。
把两只手从键盘上拖下来,胡凯感觉双臂发麻。抖着手点燃一支烟,他接到了易小兰打来的电话。
“你晚上回来给我把协议书签了。”
“我要加班。”
“那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电话挂断。
天边雷声隐隐,下雨了。
胡凯站在窗边,看着一城风雨,仿佛末世。
电话又响了。
愣了半天才接通电话,那头声音急促。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麻烦你下楼拿一下,保安不让进去。”
保安姓龙,五十多岁,理解的说他工作负责,不理解的骂他一根筋。拦下送外卖的他有几十个理由:你看你,全身雨水,让你上去,还不整一路汤汤水水;大厦有规定,送外卖的一律不许上楼;都下班了,哪个晓得你是送给哪个的?
理由还没有阐释充分,电梯门打开了。
冲突来得太快,直到两人都绞在一起了,保安老龙也没有整清楚来龙去脉。
穿西装的迈出电梯就破口大骂。
“差评,老子给定了。”
送外卖的猫着腰解释:“高架桥堵车,耽搁了。”
“你堵车关我卵事,差评。”
“好好说话,你是哪家老子?”
“你家老子,如何?”
保安老龙后来在法庭上作证时是这样说的:“太突然了,我都蒙逼了!哦,对不起,法庭上不该说脏话,我也不晓得蒙逼算不算脏话,跟年轻人学的。反正姓胡的那个人一从电梯出来就骂送外卖的,还老子老子的,话不好听,送外卖的不干了,理了几句,两个人就扭在一起了,我看要干架,就赶忙过去拉!他们都年轻,力气大得很,拉了好半天才拉开,把我的腰都扭伤了,还是第二天我自己到医院去看的,花了一百六十七块钱,我有发票的,至今都没得人管医药费——嗯!好的,好的,说重点,说重点,我拼死老命把两个人分开后,就把送外卖的推到门口去了,广告公司姓胡的那个人还不熄火,冲过来恶狠狠朝送外卖的说:信不信老子今天整死你?嗯——确定,他确实说了的。”
呼哧呼哧回到办公室,胡凯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父亲病了,做了检查,肝有问题,尿道出现结石,腰部也查出一颗不小的囊肿。母亲的声音有些焦躁,胡凯勉强安慰了两句,他没时间回家,是真没时间。
同事小书突然来电,说领导批准了他的休假,这段时间恐怕很多事都会推给你了,又问胡凯准备什么时候休假。胡凯苦笑,我他妈的休过假吗?上一次休假还是和易小兰结婚时,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他第一次去三亚,第一次见到大海。那年胡凯三十四岁,易小兰是相亲时再见的,坐下来才发现是大学同学,彼此尴尬笑笑,漫不经心开始交往。易小兰毕业后在一家商场做行政,两人大龄再相逢,已顾不上花前月下,交往三个月后就匆匆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