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
作者: 葛亮
故事从一桩凶案开始,开篇便已落幕,只是这些人物从不曾退场。他是香港某大学的教授,半生和风细雨,徐徐漫步,却在人生终章为自己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休止符。无常世界,有情众生,与时间杂糅着织出这恍然一梦的人生浮图。
一
警员走进来时,看到连粤名正给牛排浇上黑椒汁。他看到警员,并无意外,仍执刀叉慢慢切下一块肉,送到嘴里。
连粤名自认是个老饕。按常理,这刁钻的口味,多半是训练而来。而他却是浑然天成。自幼在北角住着,那里先是上海人,后来是闽南人排闼而来,便称为“小福建”。
他们住过的地方,叫作“春秧街”。据说是因为一个姓郭的福建籍富商命名。这富商是印尼华侨,以制糖起家,致富后想在香港拓展业务。本来是打算兴建炼糖厂。不料填海造地后,海员大罢工和省港大罢工相继爆发,劳工不足,经济萧条,郭氏唯有改作住宅发展,建成四十幢相连的楼房,人们就以“四十间”指称该地,后来政府将“四十间”所在的街道命为“春秧街”。
连粤名搬出春秧街已很久。自打从南华大学毕业,他便想要离开这里。在澳洲读了博士,回到香港。娶了西半山长大的袁美珍,在薄扶林道买了一个小单位。他才觉得是给自己洗了底,做了真正的香港人。可他一年里,总有三不五时,要做回福建人。多半是因了九十多岁的阿嬷的召唤。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及各神佛圣诞。电话先打过来,要他回到乡会庵堂吃斋。这边稍有犹豫,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有时他因事情去不了,下次见面,得被阿嬷念上十天半月。无非是长房长孙,不肖不贤,愧对先祖之类。直至数到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回忆和女人跑掉的阿公。眼睛一红,便是一把浑浊老泪。连粤名心里慌得直叹气。袁美珍一边敷着面膜,在脸上拍打,一边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才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这一天,袁美珍却也跟他来了。只因是大日子,观音诞。只见庵堂里热闹,人头涌涌,犹如置身岁晚的黄大仙祠。香火愈来愈鼎盛,乡会数年前终凑够捐款,置下三个相邻单位,一千余英尺,有了小厅和厨房,安好佛像和坛位,让神明在这寸土寸金的香港宜居,夜深出窍施法,亦舒适安稳。
“名仔!”他阿嬷来了香港近五十年,仍然是一口坚硬的乡音。这口乡音被她从福建带来了香港。人人都说入乡随俗。这北角的人,都有这么一段相似故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连粤名的阿公和二叔公,跑到印尼讨生活,开理发店,每月寄钱回乡维持家计,和阿嬷相见相会只能约在香港。那时中国与印尼还没建交,香港是个中转站。六十年代,阿嬷带了家当,携父亲和阿公团聚。阿公却没出现过,听闻是和一个外侨女人去了金山。好在有福建乡会帮衬,阿嬷人又争气。在春秧街开了一爿成衣铺,竟然就将几个子女都养大了。立业成家,各有所成。
可阿嬷就偏偏改不了这一口乡音,早年被人讪笑,如今上年纪倒得了气壮。偌大的庵堂,对着连粤名呼呼喝喝。旁人就说,连阿嬷,阿名好歹是个教授,不是青头仔啦。阿嬷便道,教授又如何,还不是我的孙!连粤名坐在乡会的小厅里,看阿嬷一头稀疏白发,露出了红色头皮,坐姿没有老态,竟是雄赳赳的,天然便是领袖模样。手脚竟比一众中年妇人更为麻利。一边包着膶饼,一边和乡里谈笑。又因为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量就更大了些,洪钟似的。
每到观音诞,这些福建女人日出时分便来到庵堂,掀起大饭盖,准备下锅煮百人斋菜。太阳升起之时,乡里已穿起佛袍,与方丈住持,同赞佛颂文。中段休场,乡亲端上水果、甜汤,倒也有条不紊。
连粤名坐在缭绕的烟火里,看头顶悬着“巍巍堂堂”和“慈航普度”的牌匾。功德箱上摆着供果和闪烁不定的莲花佛灯。如今都要环保,那灯里装的是电池,是真正长明的。连粤名好像又回到了儿时,跪在蒲团上被阿嬷摁下,纳头拜佛。那时的庵堂,没有现在排场。袁美珍坐在她身边,埋着头,只是一径划着手机,也不说话。即使来了许多年,也并没有融入妇人的群体。不似连粤名的发小祥仔的老婆,早和老少查某们打成一片,按说人家还是个茂名人。阿嬷和这个孙新抱①,表面上客客气气,再也没有多的话讲。既然当自己是客人,便宾主自在好了。
庵堂里竟也有一台电视,放着内地的电视剧,是个古装片。他是不看电视的人,里头的女明星他竟然也认得,因为偷税漏税,上了八卦报纸和网站的头条。在这个宫斗剧里,演的是个委屈的角色。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凌厉,不消说,还是要赢到最后的。其实也没什么人看。乡里叔伯,木然对望、闲坐。呆呆的眼神交流,以闽南语交谈,向对方借火,抽一口烟。
“莫再看咯,来啊,来啊,准备绕佛啦!”诵经最后,阿嬷出来对连粤名呼唤,如同命令。倒没正眼看袁美珍。袁美珍将手机收起,站起来,面无表情,跟着连粤名。在场男女老少都要在庵堂绕场数周,脸色端庄肃穆。这是旁人不甚理解的信仰和仪式,积年成俗。
连粤名走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的鼻腔里,残留着很浓重的香火味。自然,他手上还拎着阿嬷亲手制的膶饼和芋粿。走到了春秧街上,他觉得轻松了一些。袁美珍约了旧同学喝茶,他便也不急着回家。先到“同福南货号”买上一斤年糕,顺便问一问大闸蟹上货的档期。眼下香港市面上的蟹,都说是阳澄湖的,自然不可尽信。这间老字号,总还是靠得住。然后呢,便是到隔壁“振南制面厂”,买新造的上海面。如今卖地道上海面的铺头,越来越少。这街上,再有就是对面和“振南”打了数十年擂台的“双喜”。总也不分高下。连粤名是吃惯了“振南”。上海面软滑弹牙,和香港盛行的广东面是大相径庭。广东的碱水面硬而干,咬劲足,却不合北角人的口味。他和袁美珍,便吃不到一起去。创办这“振南”的人叫李昆,其实呢,倒是个地道的广东人。传说青年时曾追随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唐绍仪任侍从官,故熟悉其喜爱的面食。后来在坚拿道东开设“振南”,吸引了一班居港的上海人,便将面厂搬到有“小上海”之称的春秧街,也养刁了后来的福建人的胃口。福建呢,本不是美食之乡,可是有先前上海人的讲究,加上东南亚华侨的诡异的洋派。这春秧街上的味道,是断不会寂寞的。上海南货店内有售的咸肉、火腿、咸菜、年糕,闽地有名的鱼丸、肉丸、蚵仔、芋粿、绿豆饼,也一应俱全。话说广东菜精致可观,连粤名在心里头,却另有自己的一番分庭抗礼。这是春秧街几十年的生活,给他锻造出来的。及至这里,他摇摇头,觉得是一条舌头,阻挠自己成为地道的香港人。
这样想着,连粤名一路踱到了马宝道,这里的排档后方兼卖印尼香料杂货。自有一些南亚人的土产。像印尼虾片、千层糕、自家制咖喱、沙嗲、辣椒酱、新鲜椰汁马豆糕等。掌铺的已是第三代,是个戴着苹果耳机的年轻人。看连粤名挑拣沙茶酱料,有些不耐烦,说,这些货都是过年时进的,没什么新鲜的了。从里间出来了一个妇人,认出了连粤名,说,教授,多时没来了。妇人是印尼本地人,嫁给了这华侨家族,还保留了传统的装束。她絮絮地说着。连粤名自然是识趣的人,便问她生意可好。她便说,这种街坊生意,可谈得上好不好?有口饭吃就是了。
这时候,天有些暗了。连粤名本来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折到了英皇道上,走到了一幢大厦前面。他抬头看到“丽宫”二字,晃一晃神,走进去。
二
南华大学,入了黄昏,另有一番热闹,是周末回校的学生们。又有各色的社团散落在校园里,派发着传单,招募新的会员。连粤名穿过黄克竞平台,看这些年轻人的脸上,一径是喜洋洋的,哪怕一些门前寥落的社团。一个武术学会的男孩子,穿着咏春的练功服,向着他跑过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他并不认识。一问起来,才知是大一的新生,上过他的高分子物理大课。正寒暄,旁边一只毛茸茸的金刚狼,手里拎着一大袋外卖的饭盒,急急匆匆地向cosplay(扮装)学会摊位走过去。人潮涌动的,是电影协会的,原来正在报名临时演员。听说国际大导演要到“南华”来取景拍戏,拍四十年代的香港校园。自然要一班学生仔扮演大半个世纪前的好男好女。他想他读书的时候,也曾有过的临演的经历,是在香港的著名品牌维他奶广告里。那时青春无敌,他尚有一头茂盛的好头发。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顶,心里苦笑一下。
到了明伦堂跟前,他对着门口的落地玻璃,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他做这里的舍监已经一年有余。因学生出出入入,以身作则已近乎本能。这时候,一个男孩推开门,趿着人字拖,从里头出来,一边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抬眼望他,有些措手不及。旁边看更的陈叔便道:路仔,打游戏到成晚,刚刚困醒,这下正好给教授撞到。男孩哈欠打到一半收不回,脸上便是个茫然惊讶的表情。连粤名心里想笑,便也宽宏地说,唔好唔记得食饭。
他随电梯到顶楼,掏了许久找到钥匙,打开门。屋里响着叮叮咚咚的琴声。他知道是女儿回来了。《水边的阿狄丽娜》。他站在门边,略阖上眼睛,听了一会儿,不觉间在心里打着拍子。他想,当年思睿赢了全港钢琴大赛的青少年组亚军,就是这支曲子啊。一个硬颈的细路女,手指一触到琴键,就柔软下来了。她是有多久没弹过这首曲子。是的,升了中五,忙于考学,思睿就不怎么碰钢琴,由它蒙尘。最近又捡起来了。她去年刚刚做上执业牙医,连粤名托相熟的中介,为她在北角盘下了一个铺位开诊所。在渣华道,地段好,价钱也算公道。思睿说,做牙医好手势,要灵活。便又开始练琴,锻炼手指关节。她说,一样的轻重缓急,人口中三十二颗牙齿,就是两排琴键。
爸。琴声停了,他睁开眼,思睿站在他面前。女儿眼窝淡淡的青,看上去有些疲惫。收拾得倒很利落,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连粤名边说,晚饭不在家里吃?
思睿躬下身,将短靴的拉锁使劲向上拉,一面轻轻应一声。
连粤名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和林昭?
思睿说,岳安琪回来了。
连粤名说,哪个岳安琪,是那个中学同学?不是全家移民去加拿大了吗?
思睿说,回香港来了。
连粤名愣一愣,说,嗯,吃完饭早点回。对了,给你买了马拉糕,还热着。吃一口再走。
思睿摇摇头,打开门,说,不吃了,太甜。
连粤名看着门带上,把买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高丽菜,红萝卜,豆干,芽菜,芫荽,冬菇,猪肉,虾米,蚵仔。
这时候听到门一阵闷响,继而听见高跟鞋重重落地的声音。他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袁美珍一言不发,将手提袋扔到了沙发上。待她站起,又好像当他是隐形人,袁美珍径直走到房间,换了衣服就往浴室去。这时她倒看了连粤名一眼,说,又整膶饼。连粤名说,系,观音诞,到底是个节。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连粤名想一想,从环保袋里拿出那双拖鞋,摆到了擦脚垫上。水红色的鞋,上面镶着花形的水钻,在暗处也熠熠地发着光。
他满意地看一眼,叹口气,回身去厨房。
待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厨房里正逸出馅料爆炒的香气。因为后加了紫姜母,便有一丝清凛气,从满锅的膏腴中破茧而出,激得连粤名打了个喷嚏。他将馅料盛出来,摆到饭桌上。
好大阵味。袁美珍一边快步走过去,将客厅的窗户打开了,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说,风筒时好时坏,唔记得落去俾师傅整。
连粤名说,买个新的喇。
袁美珍不睬他。他看见袁美珍,走到鞋柜跟前,在里头翻找。这才发现她赤着脚。所经之处,地板上是一串浅浅脚印,水淋淋的。
他想一想,说,我买给你新拖鞋哦。
袁美珍回身看一眼,说,几十岁人,着咁样慨色,发乜姣。
连粤名愣一愣说,我系“丽宫”买慨。
袁美珍的手停住,抬起头,眼神恍惚一下,说,丽宫?仲未执笠②?
她又重新翻找起来,翻出了一双旧年旅行时从酒店带回的拖鞋,穿上了。
连粤名坐下,将膶饼揭开,包上了馅料。递给袁美珍。袁美珍不接,问他,你唔知我减紧肥?
说完,便回房间去了。连粤名望着妻子略臃肿的体态,消失在走廊尽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他知道,袁美珍又开始直播了。
袁美珍走进房间时,没忘随手关掉客厅里的大灯。连粤名便坐在黑暗里头,只有房间四角射灯昏黄的光,聚拢在他身上。像个光线诡异的小剧场的舞台,他坐在台中央,抬起手,开始吃那块膶饼。炒得时间长些,馅料气息渗透,五味杂陈。他看射灯的一线光,正照在那双新拖鞋上。方才鲜艳的红,也在暗中收敛了。小颗的水钻,到底是棱体,挣扎着将一些光芒折射出来,微弱而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