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经过洲头咀

作者: 程惠子

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因搭车通勤路上的塞车闲聊而熟稔,一个是为男友来广州发展的女教师,一个是以开网约车为生的男司机。两人都从北方来,都在这个城市无奈而疲惫地漂泊着。生命之路上,有多少陌生的同行者?有多少偶然的交汇曾经疗愈了你?

晚高峰的时候,整个城市又在下雨。隧道入口处照例飘浮着一片红色,借着雨势,在风挡玻璃上混成模糊的一片。三排车道齐齐亮起尾灯,每个车尾都把等待的焦躁完整地传递给下一个车头。有几辆车不满所在队伍的迟滞而插入旁边的车道,但因为禁止鸣笛,被插队的司机只能反复开关远光灯来表达不满,躁动不安地咬紧牙齿,在座位上跺脚,升起一股无法排遣的愤怒。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也只能是目睹那辆车把屁股塞进自己前面,亮起红色的灯。

阿光十分积极于插队这种事。每当两侧的车开始轻微地流动,他的手指就会在方向盘上焦虑地敲打,眼光也开始四处搜寻。他无法忍受迟滞,总要想方设法、左突右撞地把车塞进其他的车道。我坐在后座上,被数不清的远光灯打了脸,偶尔还会被突然降下的车窗附赠一两句骂声。死仆街!你痴线嘎!识唔识揸车嘎!阿光将闪光视作无物,对骂声充耳不闻,只是致力于让自己前一步,再前一步。被打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在后面劝他说,快也就能比人快一两个车位,两分钟都用不了,急啥呢,万一出了事,一百个两分钟都搞不完。阿光有时叹一口气,有时沉默不语,突围困难的时候,他的手指就开始在方向盘上狂轰滥炸,我想如果方向盘能被点化变成钢琴,车里一定会充满阿光愤怒的噪声。他从不在突围成功之前回应我,只有在终于跻身前列,看到隧道出口胜利的曙光时,才会转过头来,似笑非笑。他的手指依然敲着方向盘,只是把敲击的频率变成了匀称自在的鼓点,要是刚才还停在那辆白痴车后面,现在肯定还塞在隧道里面咯,你不急着回家那我还急着接下一单——人呢,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小康老师,你说是不是嘞?

阿光总有本事让我哑口无言,就像他总有本事突围成功一样。明知道他的话里错漏百出,句子用得乱七八糟,时不时蹦出来的几个转词简直可笑万分,但他投放句子的时间点却精准无疑。隧道里漫长的等待令我昏昏沉沉,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没有广播,我的脑袋好像生锈了,难以拥有流动的思维。我毫无反击的力气,也没有反击的欲望。阿光把头转了回去,他微秃的后脑勺沐浴着胜利的光。胜利总是属于他。

洲头咀隧道下穿整条珠江,自从鹤洞大桥封闭停用之后,这里就成为我通勤路上的必经之地。从“一”字走成弯曲的“几”字,我把闹钟提前了半个小时,却还是几次痛失了全勤奖。两条多出来的撇捺让我的通勤车费陡然翻倍,于是我百般思索从哪里填补上这笔费用。

一开始我尝试坐地铁,时间最不值钱,把打车绕路的时间用在地铁上,可以省下一大半费用。出家门走八百米,上八号线,八号线转广佛线,广佛线转一号线,下地铁后再走八百米。开始的几天我饱含热情,戴了遮阳帽,换了轻便的帆布鞋,鼓舞自己将走路的一千多米视作锻炼,甚至在耳机里放过孙燕姿能量炸弹一般的《第一天》。每天省下的费用让我决定对自己慷慨一些,买星巴克时用超大杯的馥芮白替换了中杯拿铁,在多出的一千六百米上一饮而尽。强劲的咖啡因一度令我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狂热的心跳中将从前在“一”字形通勤路上的打车误判为一种破费,还为那些错过的锻炼机会和超大杯的馥芮白十分懊悔;但很快我就发现实在高估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为了这杯星巴克,我必须早起至少半个小时,捂着口罩在溽热潮湿的空气中排队,忍受那些连口罩也难以隔绝的来自腋窝的臊臭,像哄抢打折猪肉的大妈们一样挤进地铁;两段八百米让我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达单位时我往往全身湿透,妆容殆尽,泛红的痘印露出来,在周围泛起小撮的干皮;下班回家再把这个流程重复一遍,连掏出钥匙都像从深井打水。一周之后,我开始上班打车,下班坐地铁;又过了一周,我恢复了双向打车的通勤生活,为了多出的一撇一捺我再也没有光顾过那家星巴克,需要咖啡提神的日子,我会去楼下的喜士多。

所有打车软件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派送出很多优惠券,多到用不完,但等到打车的需求成为习惯,而这个习惯又被大数据发现,这些软件就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副面孔。不仅一毛不拔,还经常超过预估价格,高峰费、等待费,明里暗里地多扣下一点费用。一时的羊毛薅完之后,人就变成了永远的羊。

岭南街边种着大片的糖胶树,叶子是幽深的墨绿色,会开出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花,茂盛得扑朔迷离。不过只要一上内环,这些绿色马上就会消失,只有高矮不一的楼从桥下密密匝匝地长起来,树和楼的根一起成为海底世界。这里的地势跌宕起伏,地名里经常出现“岗”“塱”“涌”“湾”等字眼,开车上路,经常是一个下坡连着一个上坡,那些楼就在汹涌的路上排山倒海。

阿光比我早三个月来到这里,我还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已经把城市的大小路况摸得一清二楚。他的两根手指把屏幕上的地图放大又缩小,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上下班都是高峰啦,软件上预估看起来是二十块,但是洲头咀堵得一塌糊涂,等你出来再挨过几个红灯,怎么说也得二十七八嘛!万一再遇上个用点心思绕路的,那差不多就要三十出头咯!坐我车的话呢,早上单程收你二十五,下班的时候要是我刚好在你单位附近,就拉你回来,来回四十,算便宜给你啦。

我眯着眼睛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线,刚伸出手指想放大一点,他“啪”的一声把屏幕关上,总之你唔会蚀底啦,靓女!

阿光平时在车里放的都是广东歌,他在学讲白话。他说他已经能听懂客人上车报的手机尾号,可以很清楚地分辨一和二,四和七。关上屏幕后阿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眼角上挑,尾音上扬。靓女。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但这句话还是暴露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据说这里的人不会发出这么清楚的鼻音。

自从坐上阿光的车,我再也没有迟到过。阿光每天早上都会准时出现在喜士多的门外,头发干净蓬松,几乎盖住了那个微秃的后脑勺。他把车子的玻璃擦得透亮,没有贴膜,光透过糖胶树的缝隙照在后座上,连脚垫都一尘不染。阿光精神抖擞的样子令我心情复杂,喜士多的咖啡比药还酸,我必须在上车前一饮而尽,否则一定会洒在衣服上。早晨。他的发音像是刚学英语的小学生一样认真,这股认真终于催化出一股酸涩的厌恶。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跟咖啡强烈对冲,我知道接下来他将一路狂飙突进,见缝插针,在所有能鸣笛的地方引吭高歌。那股酸涩的感觉涌上了喉咙,我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早上好。

来这里工作像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虽然只是去中学当老师,但待遇算好,还能结束异地恋,跟男友同居。他们都说,博士嘛,去中学教书太屈才了吧。然而他们又说,其实去中学也挺好,现在好多博士都去中学了,稳定最重要,女孩嘛。我没犹豫太久,他们很轻易就说服了我,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选择。博士毕业去中学当老师,有“虽然”,也有“但是”,两者一中和,似乎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男友在这里读博,社会学,去年好不容易开了题,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他每天在微博转发锦鲤,转发好运小狗,有时还转发文殊菩萨。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能在大学里找一份工作,他对工作要求不高,一本大学就可以,实在不行,二本也能接受。不过中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说没法跟年轻人打交道,我之前跟他开玩笑,我现在买手机还有教育优惠,还可以算是年轻人吧?他也笑了,你?你都快入土了好吧。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对年龄没什么感觉,工作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大龄青年。填表时恍然如梦,眼看着“30”这个数字如此陌生,有点难以置信,怎么它就跟自己挂起钩来?草蛇灰线地寻上去,这种质疑的情绪想来早就有了苗头。读博最后两年耗光了我对学术的全部热情,古籍部的书字都很小,排版又细又密,我两年近视度数涨了三百,眼睛总是干涩,经常看着屏幕就开始流眼泪,有时候也自然地让眼泪多流一会儿。眼镜一摘,三米之外人畜不分,我盯着一篇模糊的文档,很像小时候打游戏“Game Over”之后的满屏雪花。怎么就写不出来?怎么就搞成这样?雪越下越大,一片迷茫中只有左上角的那个红点尚可分辨,难以置信衍化成匪夷所思,我像是关闭警报器一般摁了下去。

我没能发出什么像样的文章,勉强毕了业,导师对我去中学的事不置可否。他平时最大的爱好是玩泥塑,他们这些人都会在专业之外保持一个小众且高雅的爱好。有次他给我们展示一件别人送的文玩,一个牧童坐在牛上,吹着笛子,捏得十分精致,但黄牛的一条腿大约是短了一截,总是立不住。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最后还是放进了身后的柜子里。可惜了,立不住。我看见柜子里堆满了他不再摆出来的泥塑,大概我在他心里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很快在男友的学校和我的单位中间租了一套房子。虽然那家中学也是学校,但我似乎无法逾越长久以来语言上的某种习惯,思维定式中,我的学校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这里不是我的学校,我坚持称它为我的单位。

我在单位教高中语文,和我同一批来的还有十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博士,还有两个博士后,最不济也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刚到单位的时候,领导们都很客气,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就是这个学校的希望。后来要做一期公众号推送,宣传一下新入职的老师,每个人提供一张自己的照片。推送做出来我看了一下,大部分人都选了自己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照。

租的房子在老城区,不是什么正规的小区,没有保安物业,一扇铁栅栏门把两栋楼隔了进去,就算是住宅区了。好在房子够大,也没有物业费,只用在月末的时候交十几块钱给清理垃圾桶的人。快递柜在楼下,还有一家喜士多,该有的都有了。我住了快十年学生宿舍,看到独立卫浴和宽敞的阳台,已经感到十分满意。

铁门前有一个门岗,里面常年坐着一个戴着酒瓶底眼镜的老头,趴在巴掌大的桌台上串珠子。珠子全长一个样,小拇指甲盖那么大,都是金色的,串好一串至少要三十个金珠,一串珠子两毛钱。他守在门岗里给快递员开门,给外卖员开门,给没带门禁卡的住户开门。他说之前肺炎闹得凶的时候,他不给任何人开门,只在里面串珠子,后来肺炎过去了,他一边串珠子,一边给所有人开门。

电梯是后来装的,架在楼外面,每层连一条走廊,刷成和楼梯一样的水蓝色,但明显鲜亮很多。这里的很多老楼都这样,有了条件才装电梯,像是一个外挂的血袋,给每一层都输送一点新鲜的颜色,可惜走廊太窄,颜色输送到一半就停下了,就这么半新半旧地对峙着。

为了尽可能地压缩成本,电梯装的是最小的规格,勉强能站进去四个人,进出都要讲唔该。刚搬来的那几天,因为不停地往上搬家具,唔该唔该地讲了不知多少次,这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白话。男友教我要闭口发音,唔,m,不是呜,不是呜呜哭的呜,说着他做出呜呜哭的动作,我们没来由地大笑起来。搬好家那天厨具还没到齐,晚饭叫了外卖,红烧乳鸽一开二,汁水丰盈,油而不腻,鸽汤里浸满万年青,一大把绿色浮起来,嚼起来有一丝甜味。饭后还买了双皮奶,觉得不够,又买来杨枝甘露和陈皮红豆沙,吃到最后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甜到舌根发酸,竟然也全部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开门之后一个人影站在黑暗里,说他住在楼下。我的第一反应是昨晚做爱的声音太大,床没那么结实,吵到楼下的人上来提意见,刚要开口说昨晚搬家具搞得太晚,抱歉,唔该。结果还没来得及打开走廊的灯,对面主动递上一张名片,说知道我们刚搬来,以后用车可以找他。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何有光,职业是网约车司机,底下附了一行小字,大概是行业标准或者口号一类的东西,楼道里太黑,我没看清。

他开一辆新帝豪,据说拿了各种补贴之后七万块就落了地。车虽然冇咁好,但我揸车技术一流嘅,有需要嘅话,打个电话畀我啦。我惊讶于这么快就有人上门做推销,还是楼下邻居,联想到昨晚的事,讪讪接过名片说多谢。他听我说普通话倒是怔了一下,可能是没想到这地方还能住进外地人,于是口音马上换成了广普,不用客气啦,叫我阿光就行啦,都是邻居,以后要帮忙的话说一下就好啦。随后他转身拐出走廊,又变成一个剪影,关了门我才意识到,走廊上的灯一直没开,他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男友在餐桌旁收拾昨晚的残局,刚买的百洁布沾上了油,瞬间变成脏污的褐色。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冷嘲的意味,这人肯定不是本地的,刚学会没几句白话就开始装老广到处拉生意,广东人怎么会说车好?不会这么说话,一般都说靓——不过他说的那句话倒是真的,他又笑了一下,他的车确实冇咁靓。男友家在邻市,开车到这边只需要一个小时,很熟悉本地人说话办事的作派。他提醒我最好还是别用他的车,也不必跟他打太多交道,北佬到这边想赚钱想疯了,谁知道会在路上耍什么心机。他到水池边把布洗了一遍,拧了拧,褐色变浅了一些,但污渍非常顽固,还是有痕迹留在了上面,所有百洁布都会变成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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