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彼迎之旅
作者: 唐颖作为最早的短租平台,“爱彼迎”的租住方式别具特色,房东和游客同住一个屋檐下,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细节……这样的租住会给旅行带来哪些变化?一位天生怕猫的单身女游客,将如何与房东的四只猫共处两周?在疫情严重的美国,核酸检测阳性的房东如何自我隔离,如何与租客相处?
厨房魅影
夜深,一楼彻夜亮灯,天花板的吊扇开在慢挡,扇着轻风。十二月,窗外飘雪。
四只猫在客厅和餐厅之间追逐流窜,精力充沛,一楼成了它们的竞技场。
灯光幽暗,猫的影子罩在墙上,吊扇让影子在四墙晃动。猫的数量好似成倍增长。鬼影幢幢。
我站在楼梯口犹豫,我需要穿过客厅去餐厅一角的厕所,我怕猫。没有理由,就是害怕。
我退回到三楼卧房。谢天谢地,三楼和二楼之间有楼梯门,猫们上不来。
这栋三层小楼住了三位房客,共用二楼的卫生间,和一楼的厕所。此时二楼卫生间门锁着灯亮着,有房客在使用。门锁了近一小时,我在尿急和恐猫之间摇摆。恐猫占了上风。
为了释放尿急带来的焦灼,我在微信好友三人群发了猫们的照片,这些照片翻拍于放在写字台上的房东手册。
“你怎么敢住进有猫的人家?”两位友人一起惊呼。她们也怕猫,我们这代人都怕猫。
“订房时,房东放出的照片没有猫。”
“房东故意隐瞒?”
“Airbnb也就是爱彼迎的规则是,付款后才能看到屋子里更多细节。”
“猫,而且有四只,不是细节,是情节,场景里的重要角色。”
她们用上了专业知识,我们是大学编剧班同学。毕业经年,我们全都转向影视剧编剧,赚钱容易,编写难度也远远不如戏剧。我并不甘心完全离开戏剧,偶尔也去民间小剧场当一两回制作人,其实是厌倦码字。
“付款后可以取消预订,假如进房东页面看到有猫。问题是我已经不耐烦看了。”我向她们解释。
本质上,我是个躲避麻烦的人。付款后觉得大势已去,不如说如释重负。总是在选择时烦恼,一旦决定了,越快忘记越好。
然而越怕麻烦,麻烦越容易缠上。我突然想起订房前读到过一段房客评论:“每天回家四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迎接我……”
当时没太明白,英语差人又懒,不求甚解,现在一下子懂了。
“就像shopping回来,”她们说,“千挑万选反复试穿终于买下的衣服,回家后放进衣橱就再也不看一眼。”
“好像突然不再稀罕……”
“有时回家就后悔,塞进衣橱越快忘记越好……”
她们已在另一时空转换话题,谈论起购物心理。接着议论Airbnb的中文译名为何用“爱彼迎”,听起来很生硬。
“这还是他们在一千多条翻译句里选出来的,根据他们公司CEO解释,爱彼迎的意思是‘让爱彼此相迎’。”
她们听到“让爱彼此相迎”这句话笑岔了气。
我并不觉得好笑,尿急时没有幽默感。
默默回到楼梯口,二楼卫生间门仍然关着。一楼仍然生气勃勃。
猫们从客厅追逐到厨房,影子在墙上飞短流长,无声,像魅影。
猫剧场
后面两星期我将与四只猫同处一栋楼。
她们说,你终于进入真正的猫剧场。我的毕业创作是《猎猫季节》。命运似乎充满了预言。她们笑我有巫婆潜质。
上午阳光明亮,一楼安静了。一眼望去,客厅空无一猫。或者说,我几乎忘记它们的存在。我给自己准备早餐,从冰箱拿出黄油果酱花生酱,安置在吧台上,我坐到高脚凳上,一边蒸煮咖啡烘烤面包,一边欣赏悦目的餐厅客厅。这愉悦的一分钟,往后深深印在记忆中。
我刚把烤出焦香味的面包放到吧台上,突然出现两只猫,眨眼工夫已跳上吧台,凑向餐盘,我抢过餐盘飞奔上楼。
从此,三餐都在三楼的卧房解决。
我很快发现,一楼舒适的餐厅客厅是猫们的天下,它们趴在餐桌上,蜷卧在沙发上。在这些公共空间,见不到任何一位房客与猫们共享。进出大门时,那只欲抢我早餐的褐色公猫会冲过来,绕着我转圈,我觉得自己的长发飞起来了,魂飞魄散是从头发开始。
“名义上客厅餐厅房客公用,实际上仍然是房东和猫们的地盘。”
我告诉友人。
“所以这栋楼猫是主角,不愧为猫剧场。”
“为猫们写个剧本吧!”
这算是友人对我的安慰。当生活不如人意时,我们总是互相说,可以写成剧本。
四猫中唯一的雌猫,颈上挂了一串铃铛,按照房东手册描述,是一只喜欢东走西串爱社交的猫。半夜上卫生间,是我的暗黑时刻。楼梯门外有铃铛声,把门开一道缝,雌猫匍匐在门口;更多时候,它蜷伏在卫生间门外的楼梯角落,无声无息,猫眼在暗角闪烁,微光幽深。
有只黑猫,硕大,匍匐在地,两英尺长。它的出现突如其来。
傍晚,我在煮意面,黑猫突然过来了。它张开嘴,有裂缝的牙,龇牙咧嘴的感觉。我拿着勺子对黑猫挥舞,试图赶走它。它不仅不逃,还朝我逼近。情急中我呼喊房东。
房东们并不总是在家。下午,我外出回来。打开门,欲换拖鞋时,黑猫从走廊过来,对着我张开嘴,它庞大的身体堵在走廊中间,它阴沉的目光告诉我,它知道我怕它。此时,另外三只猫也过来了,它们站在黑猫后面,排成方阵。与猫们对峙十秒钟我败下阵。
仓皇中手里还拿着拖鞋,人已经在门外。我从门上的玻璃朝内张望,它们仍然排着方阵,猫眼与我对视。
它们俨然有角色感,配角们围绕主角黑猫。
老白和小墨
天蓝色小楼门口插着彩虹旗,房东是一对gay,五十多岁的白人男和二十多岁的墨西哥小伙子——老白和小墨。
同性恋爱美。他们的屋子装饰得靓丽。一楼客厅餐厅厨房连成一体,彩绘窗玻璃,以致白天的光线被阻挡了,营造了幽幽然的妖艳气氛;白墙配了小尺寸的水彩画,镶在银质细边相框里;白色窗框木头纹路细致华美;壁柜上圣诞花鲜红。我选这家民宿便是被一楼漂亮的餐厅客厅和设备齐全的厨房照片吸引。
以老白的年纪,应该是这栋楼业主,生意人的精明自负写在脸上。老白腰身粗壮,已是上年纪的身材,但他试图让自己显得年轻有型:两颊胡子刮得干净,淡色头发剃成平头。在屋内常穿Polo白色T恤,短袖露出有肌肉的胳膊,还把领子竖起来。
小墨是美男,瘦高个儿,皮肤黝黑,黑眸大而深,笑容甜美语调柔软。
在我的描述下,她们认为小墨也是老白的宠物。
“小墨有工作,他在养老院打工,在读英语专业的硕士,楼里卫生也是他负责。小墨打扫卫生时穿戴专业:口罩帽子和工作服。他在房东手册上被冠为执行经理。”
我为小墨辩解。
“小墨听起来辛苦。”
“老白做什么?”
“老白整天打电话。”
“打电话谈生意?”
“好像是,在他的办公室,滔滔不绝,隔着门都能听到。”我对老白有成见,“反正他像老板,晚上他们在客厅吃饭。小墨为他端餐盘拿餐食。”
“老白老了,他把老白当父亲服侍。”
“他们是恋人!”
“异性恋不是也有老夫少妻?”
“有些恋爱关系,是在填补原生家庭的缺憾。”
“旧金山的同性恋街区,有不少美男,”我为小墨不平,“小墨可以找到与他姿色相称的同性恋人,那里才是他的乐园。”
“他应该比你更了解旧金山那边的同性世界,留在这里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
“老白有房产,小墨不愁住。”
“小墨可以租房,找个情投意合的恋人,两人一起付房租。”
“你认为他和老白不情投意合?”
“觉得老白赚了,小墨年轻漂亮,帮他管理民宿,还要打工给自己赚生活费……”
“那是你的立场,也许,老白给他你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安定、长久、安全感,床上功夫好。”
“老头子功夫再好,肉是松的……”
“那你给他们写个剧本,悬疑剧,一栋幽暗的小楼,一对关系不平等的同性恋人,四只诡异的猫。”
我笑了,是好笑,自我解嘲的笑。在剧本里,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给人物安排命运。但是,我和她们都知道,这是我们还未完全丢弃的梦想,而梦想常常是空想。
夜半鼾声
老白和小墨的卧房在二楼。门上挂着private(私人的)牌子。
夜半去二楼卫生间,经过他们的卧房,房门虚掩着,留着巴掌宽的缝,卧房里的鼾声清晰。
这鼾声多半属于上年纪的那一位。为什么不关紧房门?做爱的话,隐私不是会泄露到门外?每每夜半经过他们卧房,心里各种问号。
有一晚,我把匍匐在楼梯门口的雌猫赶走,看到它蹿进他们虚掩的卧房。才算有了答案。
为了猫们自由进出他们的房间,这对同性爱人并没有private。
“夜晚房门不关紧,他们怎么做爱?”
我和群友讨论。
“做爱不一定在晚上。”
“老白做不动了。”
“所以,以猫的名义半开房门,避免做爱。”
友人的结论太另类,我哈哈大笑。我们都没法接受年轻的肉体和衰老的肉体交欢。
某一天晚上开始,我突然听不到鼾声。以为是上下楼梯声把卧房里面的人吵醒。夜深人静,木头楼梯的吱嘎声刺耳。
听不到鼾声时,便能听到二楼客房有低低的影视剧里的对话声背景音乐声。紧贴房东卧室的客房住着一位混血女孩,母亲是北京人,父亲是得州的白人。女孩不会讲汉语,她在附近大学医院实习。我们只遇见过一次。
是我错觉吗?没有鼾声的夜晚,白天,楼里更安静了。
晚餐时小墨一人在用餐。我才知道,老白回密歇根州探望父母,带走两只猫。
雌猫似乎在寻找消失的同伴,步履不停上上下下;大黑猫整日卧躺在走廊,自甘沉沦的姿势。
二楼挂着private牌子的房门突然大开,阳光照到床上,黑猫和雌猫坐在大床上。
突然想起来,老白在的时候,白天的这间卧房门是关紧的。
“做爱不一定在晚上。”友人们不是说过?
中国情人
我被房门口微波炉的噪声吵醒,打开手机看时间,六点半。天还没亮呢。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隔壁有人出来。
我迅即坐起身,探身打开与床相隔两英尺的房门。
他正从微波炉拿出比萨。年轻的亚裔男子,单眼皮,肤色黝黑。
“你把我吵醒了!”我告诉他,“请用楼下厨房的微波炉!”语气颇不客气。
我睡眠不好,一生中最恨被吵醒。
他惊讶的目光。
我从他的视角,发现自己不怎么体面,被子裹在身上,裸着双脚。
“隔壁房客,让我想到杜拉斯的《情人》。热带的中国男人,气质文弱,不会讲汉语。”
我睡不着,给群友发微信。
“印象中杜拉斯的中国情人性感。”
她们不以为然。
“我不记得杜拉斯具体描写中国情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