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申理发店

作者: 吴全礼

老字号理发店里,老父亲带着大媳妇和其余三个儿子一起谋生,这会是一个洋溢着亲情的理发店老板一家的故事吗?不,这是残酷内卷的职场,是为了蝇头小利各种算计的故事。环伺在人性阴暗处的是死神的狞笑,多少鸡争鹅斗,最终不过是狼藉收场。

1

沪申理发店是石关市美发行业店龄最久的一家老店,别的不说,仅看沪申理发店门楣上方那块多年未变且古风浓郁的招牌,懂行的人谁也不敢小觑其分量。城管部门多次清理招牌大小不一的商户,甚至数次武力统一,但对沪申理发店这块招牌只能近观不敢动手。

别看店面不大,百万人的石关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没有店老板申松发没打理过的“面子”。官再大,也不能不在乎头面上的事;官再大,申松发也不会弯下腰去上门服务。就这个小店,自国营店变成自家店,申松发从没软过。凭啥?就凭师傅传承下来的“一剪美”手艺。传统手艺传统发型,申松发也说不上这些人跟风的理由是什么。跑多远的路,排多长的队,不急不躁,心甘情愿。

七十六岁的申松发完全称得上石关市美发界的“大佬”,从店面到店里的理发设施,全都停留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旧模样,世纪风似乎刮不进来一点儿。听不到酷炫激烈或舒缓优雅的音乐,看不到高大上的镜面或洗发护发染发产品的展架,更没有模样奇怪的烫发设施,但店里那四把椅子始终不会空闲太长时间。

申松发靠近窗口专用的那把理发椅,不仅不会闲下来,长条椅上还有坐等排队的。就算排了一个连的人,也得不分地位高低贵贱,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着。想插队加塞的,理由再充分,申松发还是那句话:对不起,等您得空了再来。他不会为多赶几个活儿,浮皮潦草地对待任何一个顾客。要是发现儿子们有赶活的嫌疑,还会让顾客留步,他再按程序过一遍。顾客当然求之不得,被留客的儿子当天的收入全无不说,当月的奖金也只能过过眼。儿子们没尝过“打江山”的苦,申松发要让他们知道“守江山”更不易的道理。

2

申松发的老婆一连诞下了四个秃头小子,尽管两口子眼巴巴地想再要个姑娘,无奈那四张嘴,嗷嗷待哺如伸长脖子等食的雀儿,紧忙着还填不饱,只好无奈地放弃了贴身“小棉袄”的奢望。但凡有个好看的小姑娘被家人带来剪头,几句甜死人的话一出口,申松发哈哈笑着就把人家送出了店,分文不取。等儿子们一个个成了家,一连串的孙辈儿在他膝下缠磨,嫩娃娃的头他不再上手了。

市级媒体对全市老手艺人进行抢救性宣传报道后,儿子们建议提高收费标准。周围那些理发店的收费比他们高了一大截,照样有顾客出入,虽然三天两头店面易主的也不少。申松发的孙子孙女不愿意在自家店里收拾头发,且早就表态,未来的志向不在老店,要从头开始,远离桎梏。

听得多了,申松发也不再对孙辈们抱有太多的期冀,心想咱走着瞧,等你们想拜爷为师,怕就没这机会了。尽管他发现儿子们在理发手艺上越来越明显的创新痕迹,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还没等他明确松口,店里新的价目表已经上墙了。

好在涨价的幅度还不足以触及他的底线。心怀不满的顾客跑到周围理发店里尝鲜,割完肉掩着流血的伤口转回老店,再不肯动窝子了。申松发的那把椅子一点儿没有受到影响,官员名流就认他这把椅子,收费翻倍反而让他们觉得与其身份相符。毕竟,年龄放在那儿,一天站下来手脚明显吃不住劲,椅子无所谓,人却快散架了,再多的钱对申松发来说意义都不大。

3

老大两口子在市属企业轴承厂上班,快熬到退休时,眼瞅着厂子破产倒闭了。申松发的老伴索桂英听说后直犯愁,两口子都过五十岁了,年轻人找工作都难,别说他们。孙女盼盼正在上高中,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无论如何得给想个法子。当年索桂英从理发店回家,也是为给老四腾把椅子。

“老大为几个弟弟,高中辍学招工进厂帮着养家。两口子原本就挣得少,工作没了靠啥养家?不行就让老大进店理发。大媳妇更不好找工作,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你再想想。”

“店里只能进一个,早就说好的,为老大家破例他们几个肯定要闹。还是问问老大吧,让他们两口子商量商量。老大你还不了解?宁肯自己出去吃苦受累,也不会让媳妇到处看人脸色。”

老两口扯磨了半夜,叹口气转身睡了。

“让大嫂进店?”哥儿仨听明白了老父的意思。

尽管申松发提前进行了一通情感铺垫,暗示他们对老大当初的付出要抱有感恩之心,但从他们明知故问的口气里,申松发还是听出了强烈的反对。若不是申松发扔下一张冷脸,哥儿仨大有要把老父椅子旁边新置办的那把椅子扔出店外之意。

按常规,店里的这几把椅子是按手艺高低从外向里排放的。新椅子的位置引发了哥儿几个的万般猜测,但千想万想没想到这是给没有一点儿理发基础的大嫂准备的。

“太不守规矩了!”哥儿仨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将这把椅子围困起来。刚打拼到第二把交椅的老三,如同受惊的骡子,踢腾得格外有劲,指着那套还没拆封的理发工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哥儿仨的手艺在老父的言传身教下,基本路数走不了样,但个人的眼光和悟性还是有很明显的差距,嘴上功夫差得就更明显了。申松发不想让儿子们之间薄了亲情,要挪位置得集体举手表决,不过想站住脚,还得看个人的业绩和表现。

“规矩是老子定的!”

老大对老三从小偏袒,没少替他顶包挨揍,偷摸地给钱买衣服就更别提了。老三成家,不怨大媳妇有意见,他们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也算是尽力了。老三媳妇记仇就不说了,你申老三再这么闹就太没人味儿了。

申松发气得砸了手里的玉石嘴儿根雕烟斗,一块碎玉溅起来落进了老三白大褂左边的衣兜里,烟斗锅儿不偏不倚地旋转到洗头池的下水口,转了半天稳稳地坐在了上面。四分五裂的烟斗惊得哥儿仨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用毛巾抽打着椅面儿撒气,嘴停了心里的算盘还在噼里啪啦响。

匡兰玉跟在公公身后进了店。

从自家人碗里抢饭吃,感觉比抢外人的还放不开手脚,走路也像猫似的缩手探脚。申松发好似预料到大媳妇将要面对的窘境,亲自给大媳妇开路打头阵,至少先把大媳妇的胆子壮起来,以防她不战而退,打乱了自己的部署。

开门营业前,申松发再次声明大媳妇不是学徒,店里的卫生照旧排班轮流,并且特意说明他亲自带大媳妇。这句话犹如三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哥儿仨的命脉,他们齐齐抬头看着老父。看样子每个人都猜想自己有可能成为大嫂的师傅,没料到这个重任老父自己留下了。或许,想到跟随老父学艺的苦累,他们嘴角撇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转头看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大嫂。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申松发秘而不宣。看不到底牌,哥儿仨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父这个“镇店之宝”还无人能取代,掀翻了招牌,他们的饭碗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匡兰玉进店,只有老四抬头招呼了一声,老二老三没正眼看一下,好似老父的话是说给那些明晃晃的镜子听的。镜子里那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像三块有棱有角的冰,扔进了匡兰玉的心底,一股寒气充满胸腔。匡兰玉感觉就像被逼上舞台的丑角,十八般武艺连名称都说不全,硬要她站在台中央,哪来的底气?

这是人家哥儿仨的舞台!她还只是观众的时候,哥儿仨见了她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明里暗里的那些龃龉还能放得下。做好了迎接唇枪舌剑的战斗准备,结果是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匡兰玉觉得身心俱疲,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要累。

哥儿仨的心里明镜似的,理发店的收入足够他们超越老大家暗淡的光景。假如老大跳脚闹将起来,多少能分半杯羹,奇怪的是老大一家三口几乎从不涉足理发店。老父拿走的那一半收入,到底是怎么支配的?他们暗自猜测,保不准老父多少会救济老大家一些。老大不修边幅,每每看到老父卷着理发工具回家,不用说哥儿仨也清楚是给老大上门服务去了。老大比全市那些官员还牛气。

匡兰玉进店想动手收拾卫生,可转了一圈,店里的卫生和理发工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刮胡用的毛巾已蒸在了锅里。这是申松发开店以来养成的习惯,每天关门前就把第二天开门营业的准备工作做彻底,谁用的工具谁清理,其他的活每人轮流干。匡兰玉以学徒的心态和身段敛声闭息,察言观色,水再宽也像一条活在夹缝里的鱼,尽量不在小叔子们的视线里显山露水。

4

一方明亮宽大的玻璃窗,老招牌、老师傅、结实厚重的理发座椅,衬着窗台上摆放的绿萝、吊兰,宛如一张年代久远价值不菲的油画。过来过去的行人,看到这个窗口恍如隔世,驻足观看、拍照的屡见不鲜。有的人看着看着就进去了,或是反身把老父老母带过来,送进店里博其欢心。

不少顾客都是进去一次,便一定终身。对突然不见的老客,或许就再见不着了。老年人格外喜欢申松发的手艺,碍于两倍的价钱,有些不肯再去坐第一把椅子。申松发若得空会主动让过来,言明自己请上座的还是老价。有的老客便耗几天专等这个空当。哥儿仨心里不快,脸上难免会带出冷淡的表情。

申松发一天就接待十个顾客。电话预约,有时一排就是好几天,想进店再选他的椅子,能捞着机会的比中奖还难。对进店的顾客,谁也不能主动拉客,全凭顾客的喜好自选。顾客的口味轻重不同,哥儿仨各自都有一些固定的顾客,电话预约早就不稀罕了。

申松发打破平均分配的框框,在保底工资的基础上,按理发的人头数发奖金。哥儿仨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各显其能。老三在外偷学了面部按摩,老二就多学一项头部按摩,老四干脆连颈部、肩部按摩都囊括了。哥儿仨在顾客身上展示的花样技艺,一天看下来匡兰玉深感望尘莫及,原本饱满的心劲儿连根被拔!

“不急、不急。”申松发看出哥儿仨给大媳妇的下马威,理完了一天的定额任务,他照常背着手出门回家。匡兰玉看他甩手走人,一脸的恐慌快要掉地上了。公公只说了这四个字,并没有说接下来她该做什么。理发只看不练,皮毛也学不上,匡兰玉没有小看这个简单的“看”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才是看到了家,看到了做得出,才算是真看到了。

匡兰玉收拾了公公的椅子和工具,把顾客用过的毛巾悉数收进布篮子里,洗净、消毒后,晾晒在门口的架子上。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椅子没着没落,四五个不知情的顾客坐上来,还没等她把单子围上,就不带掩饰地起身坐到旁边椅子里去了,或是宁愿继续排队坐等,也不愿意让她学手。

每每有这样的场景出现,哥儿仨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已经笑疯掉了。

老三的椅子很少能闲下来。老二闲下来就跷腿坐在椅上拿出手机刷屏。老四的固定客人不多,大多是等不及老三、老二的,才肯坐上他的椅子。老四孩子还小,媳妇忙服装店的生意,他每天惦记着去幼儿园接孩子,不到关门时间就收拾工具走了。那哥儿俩也不出声,送走了各自的顾客,清理完工具,前后扬长而去。

老四出门时,背过老父的视线悄悄求匡兰玉帮他值日,没等匡兰玉答应就溜出了门。匡兰玉收拾完店里的卫生,把四个人的白大褂泡在盆里洗净,抻展挂起来。看到镜面有些发雾,又整个擦洗了一遍,屋里顿时亮堂了。她还把绿萝和吊兰抱到店外喷洗了一遍,去掉枯黄、发蔫的叶片,花草精神抖擞起来。男人看不到的角落和灰尘,匡兰玉仔细过了一遍,店里好似洗过澡,格外清爽、整洁。匡兰玉郁闷地坐在店里,看到丈夫申广在店门口不远处晃荡,这才起身闭灯锁门,长出一口气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申松发远远看到店面的卷闸门打开了,心想那哥儿仨看来也有压力了。进门眼前又是一亮,屋里的陈设没变,却明显感觉不一样。每张椅子上搭着折叠齐整的白大褂,工具盒擦洗出了本来的颜色,镜子上的水渍、污迹清除得干干净净,洗头池架子上叠放着两摞砖块似的毛巾。接过大媳妇递过来的茶杯,申松发的眼睛有些潮湿,从老伴离店后,再没有体验过这种温馨的感觉。发工资时,哥儿仨没有一个嫌多的,店里的卫生却怎么督促,还是一个比一个懈怠,每年都要找家政彻底清理店里的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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