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形广场的约会

作者: 杨乾

星形广场的约会0

在巴黎这个多元文化之都,一场震惊全球的特大恐怖袭击事件,引发主流社会对特定人群的恐慌与反感。灾难之后的社会情状与族群矛盾,给一对普通伊朗移民母子的日常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儿子艾哈麦德赴星形广场的约会,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路跟踪他的母亲萨蕾能否阻止儿子的“傻事”?在艾哈麦德那个神秘的背包被扯开之后,真相大白。

1

门只开着一条缝儿。门缝的宽度是他和妈妈斗争来的结果。萨蕾不知道这些天他为什么和门缝的宽度杠上了。艾哈麦德也不打算告诉妈妈门缝的秘密,那样的话,萨蕾准能气死。

床上,艾哈麦德裹在睡袋里,这会儿翘着脑袋看着门,像一个刚破茧的蚕蛹。

透过门缝,这会儿就能看到她。萨蕾很胖,罩袍也遮盖不了的胖,她像一小块黑色瀑布挂在阳台上,也挂在艾哈麦德的意识里,起起伏伏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艾哈麦德从门缝里滑稽地挤了出去,把萨蕾从地上拖拽起来,扔在沙发上,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临了还把整个客厅砸翻。可这只是个想法。艾哈麦德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和露姬交往之后就更频繁,每天早上都会冒出来,直到晚上再压下去,一天五次,和萨蕾的礼拜一样,很规律。

艾哈麦德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这些日子他看不惯萨蕾作派——“妈妈,你能不能别管那些!”“妈妈,你是个巴黎人,别再用伊朗那一套了!”“妈妈,就让着我们法国一点儿不行吗?”可这样的话,他只能在心里嘀咕一阵。再说了,事情还没有发展到真要把这些说出来的地步。瞧瞧,哪怕是在心里嘀咕,他还得百分百地尊重她。何况,爸爸去世后,他也只有萨蕾这一个亲人了。

手机嘀嗒响了一下,是露姬的消息,提醒他别忘了今天的约会。艾哈麦德这才把妈妈从脑海里撵出去,赶紧回了消息。露姬没再回复,她可能已经起床洗漱,在做她的那份儿准备工作了。

早饭还是老样子,糖茶、馕饼和椰枣。当然,萨蕾的唠叨也算一道菜。任何一样艾哈麦德都不想吃,就连空气他都想先去外面吸两口。但那不可能,他要是不出来吃早餐,萨蕾就会冲进房间,把他从睡袋里像剑一样给拔出来。毕竟已经有过几次了。这样想着,艾哈麦德才从蚕茧一样的睡袋里蠕出来。他拉开门走出去后以极快的速度关上门,像害怕屋外有怪兽会进去。

萨蕾可不会坐在餐桌前唠叨。在艾哈麦德吃饭的时候,她都在满屋子忙活,走来走去,说个不停——声音一会儿在卫生间,一会儿在厨房,一会儿伴随着抽屉和柜子开合的声响,一会儿又伴着哗啦啦的水声和咯吱咯吱擦盘子的声音。总之,她有很多方式让自己的身体、声音、气味把整个屋子填满。等艾哈麦德早餐吃得差不多了,萨蕾就会准时站在餐桌前,看一眼盘子,说一句话,等着艾哈麦德彻底结束早餐。

“你屋子是不是该清理一下了?”

艾哈麦德那会儿嘴里叼着半块馕饼,赶紧嘟囔着说:“不要,我自己来。”

萨蕾朝艾哈麦德的屋子看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啊?没有什么吧。”

“是吗?”

“我……我是个男人了,对吧,妈妈,我得有点儿私人空间。”

艾哈麦德十八岁刚过,以前可不敢这么叛逆。

萨蕾疑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搭他的腔。这是她一向的作派。

“你怎么看最近的事?”

艾哈麦德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萨蕾抓起遥控器狠狠摁了一下,打开电视,调到一档早间新闻。果然,还是在说那档子事。

“一群苍蝇。”艾哈麦德看一眼电视,说了一句。

“活该,他们如果不和美国人穿一条裤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艾哈麦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妈妈,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是吗?”

她走过去吧嗒关了电视,折返到餐桌前开始收拾盘子。

“你要不要陪我去下超市?冰箱空了,我需要存一点儿牛奶。医生说我得多喝牛奶,我最近腿抖得厉害。”

“露姬昨天就和我约好了。”

“是吗?”

艾哈麦德不太想搭她的茬了,只要萨蕾说话带上“是吗”的时候。她说这话的样子很奇怪,双手交叉在肚子前,眼神低垂,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她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

“是法国人的超市吗?”

这个问题让艾哈麦德又恼火起来,但他只能蹙一下眉头。萨蕾的脑子转得极快,似乎在她那里,所有问题都会导向她关心的那个议题上去。法国人怎么怎么了;美国人怎么怎么了;我们移民好可怜啊;等着吧,早晚会出乱子的。这下好了,如她期望的那样,真就出了乱子。艾哈麦德有时候琢磨,应该把萨蕾推荐给法国情报组织去,指不定能给奥朗德帮上大忙,兴许还能给大家伙儿的口碑回转做点儿贡献。口碑回转?不可能的,她肯定不那么想。在萨蕾那里,大家伙儿的口碑好极了,如果不好,那也不是大家伙儿的问题。

“你们约的几点?”

“晚上。”艾哈麦德在琢磨今天的路线,忘了撒谎。

“这才早上,有的是时间,你最好陪我去一趟超市。我总是腰疼,体力也不比以前了。我才五十岁,你知道吗,在咱们老家,五十岁的女人正年轻呢。就是这破地方给闹的,你看那些法国女人,一个个病恹恹的,这一定是水土的问题。”

艾哈麦德呆坐在桌前,一脸的懊丧,歪着脑袋,就差给萨蕾来一个美国式摊手,然后再告诉她,她的腿疼是她太胖,跟水土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都来快十年了,以前怎么不腰疼呢?可他还是控制住了那个倾向,没说。他发现右手指缝里有一块绿色颜料,这让他以为哪里破了。

萨蕾也看到了那块颜料,说:“你还打算一直画下去吗?儿子,巴黎真把你带坏了。”

艾哈麦德想反驳回去,深呼吸了一口,最后还是放弃了,和萨蕾聊这个,根本没有辩论空间。她要么不直接面对,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用别的方式保持自己的权威。

“你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服就走。你看看现在,爆炸后他们可上心了,他们从不反省自己的问题,就会找我们的麻烦。”

头天晚上,艾哈麦德和露姬约好今天晚上见面,为此他晚上认真地洗了澡,仔细刮了胡子,就差把毛囊翻出来也给洗洗了。在确保门关得严实了,又修改了一小会儿画作之后,这才把自个儿塞进睡袋里。艾哈麦德幻想着,赶一大早萨蕾还没起床就溜出去。可自己贪睡,没及早起来,等睁开眼的时候,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儿。呵,比早起?你永远比不过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如果她恰好又是母亲,那情况就会更糟。艾哈麦德越想越焦躁,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痒。不会是胡子一晚上就长出来了吧?他着急忙慌地跑进卫生间看镜子。还是老样子,眉毛浓得要死,睫毛又长了,两颊好像又宽了不少,两侧下颌线像两个漂亮的回旋镖……呵,好吧,标准的伊朗男人长相。

“你觉着这样可以吗?”

萨蕾站在卫生间门口,已经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灰褐色头巾,绣满褐色小花的黑短袍子,黑色裤子,褐色皮鞋。和那块黑色瀑布相比,算不上有什么变化,不过这已经算她很开放的穿搭了。

“就这样吧,你还有别的选项吗?”

萨蕾突然说:“露姬最近好像白了一点,是不是?”

艾哈麦德没好气地说:“妈妈,有个得克萨斯来的美国白人女孩,好像挺喜欢我。”

萨蕾这下不接话了,岔开话题催着艾哈麦德快一些。

自从爆炸后,萨蕾和很多人都在屯货,屯货仅仅是为了能不外出就不外出,省得被巴黎警察和那些正宗的法国佬当景观来看。艾哈麦德本想快速洗个澡,但萨蕾站在客厅里又催了起来。艾哈麦德只好放弃,不过下楼梯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没关系的,虽然从家出发到星形广场——不知道为什么他和露姬仍旧喜欢叫它为星形广场——只有八公里,今天开头儿起得不好,但我有一天的时间,应该可以的。

2

超市是阿尔及利亚两口子开的,男人叫巴沙,女人叫阿米拉。在清真寺左边的巷子里。

这会儿艾哈麦德站在超市门口,看着那扇深绿色的门,招牌上用法文写着:穆民之家。他很不想进去。都不用想,看一眼超市门口乱七八糟的车子就知道,里面一定塞满了这个街区萨蕾认识的所有人,黑的、白的、黄的,非洲的、中东的、东南亚的。

自从认识露姬后,萨蕾让艾哈麦德买东西,他从不去这家超市,绕道走很远的路,去北边一点的家乐福。但总有些时候,萨蕾会跟他一起来,那就没招儿了。

艾哈麦德很讨厌巴沙和阿米拉,他们热情得要命,结账的时候,阿米拉总有寒暄不完的话。哎呀,萨蕾,听说了吗?法国人现在有借口开除我们的人了,只要你戴了面纱;哎呀,萨蕾,记得那个摩洛哥男人哈桑吧,他一天被查了十次身份证;哎呀,萨蕾,新来的藏红花你最好拿点儿,正宗的你们伊朗货……在这方面,萨蕾也不差,她才不管结账的队伍有多长,总是聊得十分开心。要不是艾哈麦德在外面吹胡子瞪眼,好几次她都趴在收银台前聊得后面的人开始嚷嚷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走出闸口,回头还会争分夺秒地再抛出几句。

“要不我就不进去了,我在这儿等你,我胸口有点儿闷。”艾哈麦德说。

“是吗?这样的话,你更应该跟我进去。妈妈每次胸闷的时候在里面转转就好多了,你得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我们伊朗的瓶子。你这是软弱的巴黎病,你明白吗?”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吧。”

艾哈麦德看到那对日本夫妻带着他们的儿子走进了超市。一边三个巴黎警察捧着咖啡在喝,眼神却留在日本人身上,等日本人走进超市,他们有窃笑的神情。不用想,待会儿他们会用同样的方式目送他们娘儿俩,不过应该不会笑,他们只会上下扫描你,把你看毛了,露出一点儿胆怯来,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你不用搭理他们,你越看他们,他们就越来劲。”萨蕾提着她的小包快步走进了超市。

艾哈麦德以为警察会叫他,直到他走进超市,那个声音也没有传来。他们一定还在调笑日本人一家。艾哈麦德很好奇,日本人为什么会住在这个街区?要知道,除了游客,正宗的法国佬都不稀罕来这一片儿,要是最近在这里碰到一个忧愁的法国年轻人,大家都会觉着,他可能是国土安全局的探子,或者可能是个被巴黎抛弃的失败的年轻人,他们只有在这块不一样的地方才能找到心灵的归属。

日本人一家子刚来的时候,巴沙对萨蕾说:“你知道吗?我听说日本那地方没有我们的人,他们一定是走错地方了。”

萨蕾可不这么认为,她觉着日本人还是有眼光的,全巴黎,除了18区,只有这里才是正经地方。萨蕾那会儿还挺喜欢日本人一家子,觉着他们看起来可可怜怜的。后来日本女人和萨蕾聊过一次,说他们刚来巴黎,还不太了解,市中心就数这里房租便宜,算是一个过渡时期,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可是半年了,他们也没有离开。这次交谈让萨蕾开始讨厌日本人一家,原因是,他们一家看起来有着莫名的优越感,好像他们比那些讨厌的巴黎佬还厉害的样子,一家子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日本女人说话的样子也让萨蕾很不喜欢,脸像一个无字的表盘,好像下面藏着什么阴谋,还不如法国佬呢。还有一次,阿米拉对萨蕾说起,说那一家子是佛教徒,男的算是个和尚。

“看吧,那就是世俗化的结果,像个怪物。”这是巴沙对日本人一家的评价。

萨蕾就连连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评价。

这会儿萨蕾站在一个伊朗进口货架前犹豫。她总是拿起一个东西看很久,看配料表,看出产日期,即便这是个穆斯林超市,根本就没有任何禁忌添加,她还是会看很久,最终她也不会买,她只是拿起来看了又看。

阿米拉在忙着添货,和萨蕾走到了一起。

“进来的时候他们没让你摘头巾吗?”

“这里他们说了可不算。”

两人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艾哈麦德都不用听,就知道她们会聊什么。阿米拉会说她听到的半道消息,说什么巴黎市政府要在这一块增添警力啦;说移民学校的食物配给不会给我们的人啦;他们会动真格的啦;他们才不管咱是从哪儿来的,更不会管咱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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