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短篇小说)

作者: 荆歌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写不写情书,就是那种传统的,用钢笔写在信笺纸上,然后折叠起来,装进信封里,写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姓名,最后贴上一枚漂亮的邮票,投进嘴巴咧开一条缝的绿色邮筒里。当然不会,我知道,现在的人,除了在旅游打卡的地方买一张明信片,盖个很俗气的纪念邮戳投进信箱,其实是寄给自己。等旅行结束回到家,明信片已经提前到了。除此之外,谁还会当回事地写一封信呢?尤其是用笔在纸上写,更不可能。当然我们可以这么理解,情书还是会写的,只是形式变了。也许拿着手机聊天,彼此你一言我一语,这也算得上是情书的一种新形式。就像碎片化阅读,又何尝不是阅读呢?

说了这么多废话,想要表达的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人们谈恋爱,写情书是绕不开的一件事。甚至说,许多爱情,都是从写情书开始的。

我二十出头,去了一所乡镇中学当教师。镇子很小,学校也不大。镇上总共只有几家商店,也没几个人。白天那一条街道上还是会有走来走去的几个人,到了晚上,唯一的一盏路灯,给这个镇子笼上了诡异而寂寞的气氛。学校里更是一片死寂。因为全校只有我一个是公办教师,其他都是没有进过正规大学校园的民办教师,他们都是当地人,住在附近的农村。放学后,他们便和所有的学生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有的是凭两条腿走回去,因为不远,或者家庭条件不好买不起自行车。于是校园突然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所前身是一座古庙的校园里。我不害怕,因为我不相信有鬼,而且那时候也不怕小偷,有啥东西可以偷呢?就是寂寞。寂寞像无边的黑暗,将我厚重地包围。有人说,独处是很美的,可以静静地看书,可以冥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不失为很快乐的事。说这种话的人,肯定是没有真正尝到过孤独寂寞的滋味吧。

说了半天,你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吗?别着急,咱们就当是闲聊,又不是非要听一个故事不可。故事和八卦固然有趣,但并非我们写小说读小说的全部意义。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闲聊来获得更多的乐趣。当然最终还是会抵达故事,或者说穿过一个故事。请你耐心一点,再听我多絮烦几句。既然你坐下来读我的小说,又不是刷短视频,那么一定是能够忍受甚至乐见我啰啰唆唆地说一些废话。旧年往事,陈谷子烂芝麻,几句话便说完,那才没意思呢。

姜康康是镇上红星面馆的职工,我们相识当然是因为我有时候会拿一只搪瓷盆去他那里买面条吃。阳春面,什么浇头都没有。不是面馆不供应浇头,浇头是有的,清炒肉丝、炒素、炒三鲜、荷包蛋、素鸡,甚至还有洋葱鳝糊,但我吃不起。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穷教师,能经常吃一碗阳春面已经让我很满足了。虽然什么浇头都没有,但是面汤里酱油的鲜美和猪油的香,已经让人食欲大开。只要去得早一点,大铁锅里的面汤水还不是太混浊,那么面条下去再捞上来,就会清清爽爽而又筋道十足,哧溜溜吸进嘴里,夫复何求。

落面的师傅就是姜康康。每次我把空搪瓷盆从小窗洞口递进去,他都要露一下脸。他的脸和蒸汽一起在窗洞口出现,带着微笑。你自然可以想象得到,我会得到一些额外的优待。面会比别人多一点。不过仅此而已。他不可能为我添上一勺浇头的。在那个时候,人们通常不会做这样的事,也根本不会往这上头想。他捞进我盆里的面比别人要多一点,已经让我感到不安。

他家也在附近的乡下。每天面馆打烊后,他就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回去了。他不太爱惜他的自行车,车铃没了也懒得再装。

有时候,黑暗浓重的夜晚,他来学校找我玩。好了,故事差不多就要开始了。他下了班不马上回家,就是为了到这所只有我一个人的学校里来玩。我们的友谊发端于面馆,而在寂静的校园里得以深入。他的身上,有一股厨房的气味,是面汤水和各种炒菜气味的混合。其实我闻到的更像是抹布的味道。我本来是不抽烟的,我不爱抽烟,更因为抽烟会大大增加生活成本,造成经济压力。但是为了掩盖姜师傅身上的抹布味,我买了一盒烟,专等他来的时候抽。

他让我不要尊称他为姜师傅,叫他康康即可。我也不叫你马老师,我叫你忠敏,他说,朋友嘛,就要随便一点。

有一天他很认真地对我说,要请你帮个忙。我说你别客气,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在所不辞。他却还是吞吞吐吐,说,你能给我一支烟吗?我递给他一支烟,划了火柴给他点上,他却怪兽一样咳起来。终于咳够了安静下来,他说烟醉了,头晕。我相信他,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我第一次抽烟,在镇上的小百货商店里买了两根散装烟。是的我没说错,那个年代香烟也可以论支零售的,可以买两支,也可以四支六支的买。买一支不是不可以,但也实在太寒碜了。我买了两支烟,内心特别兴奋,觉得自己是要干一件从未干过的事,而且是有点不好的事,几乎是一种冒险。我跑进厕所,蹲下来把烟点着,猛吸了一口。一个从未碰过香烟的人,一口尼古丁深吸入肺,脑袋瞬间晕了一下,差点栽进粪坑里。

你没事吧?我问康康。有事,他说。我说,那你坐一会儿,喝口水就好了。他说我头已经不晕了,是有别的事。他又吸了一口烟,这次吸得小心翼翼的,说,我要请你帮忙。

他居然要我帮他写一封情书。

他看上了镇上的一个姑娘。我当然见过她,镇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叫冰梅,是药店的。我从未在她店里买过药,却不止一次进去。我每次去,都看到她高高地站在柜台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总是跟药店的另外一位营业员说话,那是一个左手缺了一根手指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九,因为他只有九根手指,这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他一点都不忌讳他的生理缺陷。他对我说这根手指是他自己用刀砍掉的,因为他沉迷赌博,经常跑到相邻的南浔镇上去跟一帮人赌。十赌九输,这是铁律。因为赌,老婆跟他离婚了,他跪下来求她,保证决不再赌也没用,她不再相信他,她说这样的话你说了几遍了?一百遍都有了!他就当她的面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即便如此,她还是离开了他。我当时就已经开始写作了嘛,需要很多素材,我到药店跟老九聊天,就算是采风了,我从他那里可以听到许多农村稀奇古怪的故事和传说。冰梅总是面无表情,也不太说话。当老九嘴里冒出一些黄色下流内容时,她会表现出厌恶。她不搭理我,我也无所谓。因为在我眼里,她实在是乏善可陈。虽然年轻,身上却并无太多青春气息。五官和身材都不行。我这样说她也许有失公允。或许可以这么说,她从头到脚都不符合我的审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尤其是我无法对一个始终板着脸的人产生好感。

康康要我代他写一封情书给冰梅,我不禁对他有些鄙夷,觉得他的品位有问题。是不是因为小镇太寂寞了,所以再丑的姑娘也能吸引到他?我这个年纪,当然也向往爱情,但在这个镇上,在这所前身是庙的学校里,我心如古井,因为镇上除了药店的冰梅,再无年轻女性。

我当然知道,冰梅对康康是爱搭不理的。甚至有一天,她还对嬉皮笑脸进药店与她搭话的他说,这里不欢迎你!康康听她这么说,颇受打击,涨红了脸说,我来买药,你怎么能这样对待顾客?冰梅没再说话,却不道歉,依然冷若冰霜。

我文化不行,康康说,我只读完小学,还一直成绩不好。如果写一封信,肯定错别字连篇,要被冰梅笑话的。你是老师,他说,你又会写作,帮我写一封信,我照着你写的抄。他是想用文字的力量来打动她,这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当时,我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我先是答应,很快又后悔了。倒不是觉得做这种事掉价,我知道古代很多大文人也干过代写家书墓志铭什么的,写墓志铭润笔还特别高,代写情书并不丢份。问题是,我很不喜欢冰梅这个人。如果她长得漂亮,我又喜欢她,那么即使只是代别人给她写信,也将是一件赏心乐事。

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不能反悔,何况他还是你的朋友,是多挑一些面条到你搪瓷盆里,还在某些个夜晚到你宿舍里来陪伴你的朋友,对于一个打算成为作家的人而言,帮这点小忙还不是举手之劳嘛。

在灯下写了几个开头,都把备课纸撕了。不满意。觉得不是缺乏文采就是有点肉麻。给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姑娘写信,向她表达爱意,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后来我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时候不是流行邓丽君的歌嘛,可以把歌词挑一些出来,拼拼凑凑,不就成了一封情书了吗?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说干就干,邓丽君的歌一句句在我脑子里冒水泡一样浮起来。什么“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赶走那爱的寂寞”“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简直滔滔如流水,得关上角阀才能止住它们的激情喷涌。

除了开头的“冰梅你好”和末尾的署名和日期,这封情书基本上就是邓丽君歌词的堆砌。我写在一页备课纸上,字迹潦草,一边写一边嘴里哼哼,就这样轻松完成了。

姜康康很满意。他说,他抄写它的时候,心情很激动。由于太潦草,有些字他认不得。但是邓丽君的歌他也耳熟能详啊,所以他抄得很顺利,一边抄写一边嘴里也哼着歌。这些歌就像是为我唱的,他说。

我让他根本不用邮寄,八分的邮票也是钱,还不如去药店直接交到她手里呢。

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怀揣着情书直奔药店而去。但是冰梅不在店里。你是有病吗?老九问。姜康康说,你才有病呢。老九很警惕地说,没病你来药店干啥?你是来找冰梅的吧?姜康康不置可否,等于是默认了。老九问他,有什么事吗?姜康康不答,心想有事也不能告诉你。他转身从药店里走出来。走到门口,就遇见了冰梅。

他把信塞给冰梅,就像恶作剧的小男孩一样赶紧逃走了。

等了两天,那边没有任何反应。姜康康沉不住气了,他鼓起勇气去了药店。他很担心遇见老九,更怕他又向他抛出“你有病吗”这样的问题。他运气不错,老九不在,只有冰梅高大的身子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柜台后面。看了吗?他问。她仿佛并没有看见有人进店,像是吃了一惊,从浮想联翩中惊醒。看什么?她说。姜康康说,信呀,我写给你的信呀。冰梅冷笑了一下说,没看。姜康康说,为什么不看?冰梅说,撕了。

姜康康的气馁可想而知。不要说他,我都觉得有些沮丧。虽然写这封情书并没有花费我多大的脑力,但是,毕竟凝聚着两个人的劳动成果,我起草,他抄写,她竟然看都没看就撕掉了。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不过这样的女生可能也不是绝无仅有。我读高二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收到男同学给她的纸条,上面其实也没写什么,只是画了一颗心被一支箭射中。她竟当着全班同学哭了起来,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侮辱。这张纸条最后还交到了班主任手里,结果那个男生得了一个警告处分。冰梅可能也是这样的人吧,面对有人给她写信,就觉得被冒犯了。她是不是哭了我们不知道,但她的愤怒是可以猜出来的,否则她不至于把信撕掉。

也许是不服气,我们决定再尝试一次。既然她看都没看就把信撕了,那姜康康就再抄一遍送给她,看她这次是不是还撕。说不定这次她非但不会撕掉,还会认真看,看得很享受,给他写一封回信也未可知呢。我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是,上文说到的我高二时的女同学,高中毕业后竟然嫁给了那个当初给她画丘比特之箭的男生。那她当时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做出一副被调戏的样子?还交给班主任,害他吃了一个处分。女人的心思真是难懂。

可是我的草稿被姜康康撕了。为什么要撕掉?我很生气。他连连道歉,说,我抄了就觉得没用了,所以撕掉了。见我怒气未消,他又说,留着你的草稿,万一被别人看到了不好。他说得对啊,他给冰梅写情书,竟是我打的草稿,这个事情传出去,要被人们当笑话说的。要是日后被冰梅知道了,她是不是会气疯掉?撕掉是对的,我原谅了他,但嘴上不说,我很勉强地答应他重写一遍。我要让他知道,我很不情愿写两遍一模一样的信,怎么都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

红星面馆那个小窗洞里传出来我的搪瓷盆,阳春面上竟然有了一份浇头,是我梦里都不敢吃的洋葱鳝糊。姜康康的头随着一股白色蒸汽从窗洞口探出来,说,吃吧,是我买的。

虽然事情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么乐观,但总算有了一点反馈。冰梅对姜康康说,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给我,你真的太滑稽了!

原来第一封信她是看过之后才撕掉的,也许并没有撕掉,只是说撕掉了而已。这让我和姜康康都觉得有些尴尬。同样一封信,写了两遍给她,确实很滑稽。

我获得了报酬,那就是洋葱鳝糊面浇头,这激发了我写信的积极性。也许这样说并不确切,积极性虽谈不上,至少我不会像第二次那样不情不愿了。再写一封吧,姜康康说。当我答应为他代写情书之时,其实我是应该想到的,接下来完全有可能还要帮他写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我的优美文笔,就此一头扎进他们的恋爱中,被他们的酸甜苦辣裹挟,成为他俩眼泪和欢笑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现在的情势是,她虽然没有写回信,但接受了他的信,还明确告诉他,她读了。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她只是嘲笑他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信给她很弱智很滑稽。所以他必须趁热打铁,再写一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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