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风告逝时代的情动中介
作者: 陈泽宇当读者孜孜以求地海纳一个时代的优秀作品,总无法避免疏漏——文学史最重要的机制不是记录,而是遗忘。这是残酷的事实,亦带有必然性。如果回望百年新文学的前半期,容易听到的动词是勘探、打捞、重拾,与此相关的名词是失踪者、隐身人、遮蔽之书。从历史主义的角度看,后人将曾经闪耀的群星从长河中淘洗出来自是功绩卓著,但从文学的“同时代人”出发,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指认“经典”,并将值得珍视的作家经典化与学理化,的确是研究者特别需要面对的命题。
很大程度上,作家荆歌受到的重视,他的经典化程度,与他的创作实际是不匹配的。1990年代以来,荆歌的《口供》《太平》《蓖麻》《鼠药》等作品光耀一时,其完成度与同期最负盛名的作品相比也不遑多让。他的语言散淡细密,又有着江南系的潮湿与缠绕,他笔下人物书写的重点不在内面的状态,而在微妙的关系。可以说,荆歌小说有着如生他养他让他念兹在兹的苏州城一般的气质,正像有论者概括他作品的风格是“无声的苏州评弹”,很精当。最重要的是,荆歌让我们了解到一位经历过先锋文学洗礼的作家的历史意识,以及具体经验如何参与到现实感的构造之中,后一点在荆歌近作中体现得愈发鲜明。
《小说月报·原创版》在2025新年伊始推出的《情书》,是荆歌的短篇新作。《情书》的故事本身不复杂,讲述小镇上三位青年男女的情感纠葛。面馆职工姜康康暗恋药店职员冰梅,碍于表达障碍和学力极其有限,追求感情的方式只得通过请作为中学老师的“我”代写情书。在这个过程中,姜康康和冰梅的亲密关系迅速发展,而本对冰梅无甚好感的“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幻想出一份“爱情”。小说最后,“我”对冰梅的感情得以告白但无疾而终,而冰梅视姜康康为真爱,并希望“我”再次代笔,给因罪入狱的他再写信,曾经的“情书”变成了日后的“家书”。
《情书》里,我们熟悉的教师主人公又回来了。荆歌惯于并善于将作品的重要角色赋予“教师”这一职业化身份,《我们的爱情》《慌乱》《诗巷不忧伤》《小米兰》等过往多部作品中都有师生相关的故事,而这种设定与他年轻时的经历是分不开的。早年间他流连于家乡多所中学,有过近十年的教师工作经历,每当荆歌将这部分经验调动起来,小说里就形成卓有特色的记忆之场。对于荆歌而言,教师不仅是一份曾经的职业,它的重要性不在传道授业解惑一侧,而是在更大程度上属于自身的少年心事与文学启蒙。如他自己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年轻时候喜欢文学,是因为寂寞。那时候在乡村中学当教师,非常寂寞。于是就读书。阅读多了,就会跃跃欲试想要写作”。《情书》中同样如此,在表层略显俗套的故事之下,隐藏更具备本体论意义的诉说。“我”(马忠敏)是二十出头的乡镇中学教师,在一座前身是古庙的校园里深感寂寞——“寂寞像无边的黑暗,将我厚重地包围”。我们无法断言在荆歌和第一人称的马忠敏之间是否存在异质同构,这种相似和重合度早已不是第一次在他的小说中出现,小说家的花招是以真实夹杂着虚构,让匿迹之物或隐或现在字里行间。显然,小说写的是一个青年人从日常生活中感知观念、发见文学,随着对文学的想象与个体创造,其自身的认知和主体性也不断摇曳。
起初,“我”对于冰梅的态度是抗拒的。在“我”看来,冰梅完全无法唤醒自身的美学感受,是一个“乏善可陈”的女人;姜康康追求冰梅,也让“我”对这位朋友有些“鄙夷”。所以,在初次的情书代笔中,“我”很难投入切实情感,情动无法发生。“给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姑娘写信,向她表达爱意,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拼凑歌词的潦草情书效果并不好,只是略微地得到了回应。随后,灌注文思的情书起到了更好的效果,冰梅逐渐沉沦其中,“我”也为此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我”的修辞之盛意味着“我”的内心愈发灼热,对冰梅的这种情感投射是一种对他者的凝视和想象,也是一种对情动的创造性书写。再往后的阶段则更有意味,“我”对文学的实践从情书启动,却很快放弃了对诗歌、小说、散文的追求,顾城、苏童和史铁生纷纷因写情书而被搁置遗弃。甚至在热恋中的两人以欲念取代了尺素后,“我”依然保持着写情书的习惯,在“辗转反侧的子夜”和“似梦似醒的日子”里,情书置换了“我”的日常生活,成为“我”反抗寂寞的工具。本来平静的、渴求变化的生活不仅被日益物化,而且还被异化和虚构了。
如果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考察,“我”的情动的确暗合着某种初学写作者的心态,从模仿他者到寻获自我,“我”的主体性看似得到了舒张和建立。第三阶段里,“我”已经将私下里写无法传递的情书赋予更重要的价值,“现在我要做回自己,只代表我,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是从我心里流出的甘泉”。不过,这种所谓的主体性只是“我”的一次虚妄,或者无数次虚妄的集合。“我”的情动从未真正落地到具体的人,所有的情书不过是不同类型的中介,幻想中的替身。后来的情书未曾发出,“我”的情动也日渐漂浮。值得玩味的是,“我”对自己幼稚、漂浮、无望的情动以及这些信件可笑的中介性并非无所察觉,反而有着清晰的认识。“作为书信,它变味了……”“一封封情书,只是小说中的片段,只有道具,无非是作者的杜撰……”“眼前的冰梅……是我为自己塑造出来的情人”。也就是说,“我”戴着一张和自己面孔毫无二致的面具在生活,这张面具如此准确地切中了自我,又如此清晰地虚伪。
从这个意义上,《情书》的简单故事就有了绝不单薄的力量。如果说“我”的情动是抵抗复归寂寞的现代性方案,那么当它走向某种虚伪的暗面,沉溺于美好又荒唐的想象的幻觉之时,“我”和我们真正需要谨防的正是那种模仿的、中介性的生活。“真风告逝”的时代里,更大的伪装是自我的蒙骗,而这种蒙骗以情动的方式存在于暧昧的亲密关系想象时,很难被真正地意识到。对于情书而言,“我”和姜康康是互相情动、互为中介的,真正摆脱了情书所携带的情动与中介之人反而是冰梅——当她从“倔强的嘴里”说出“我爱他”三个字的时候,当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想到更多,比如关于情动和中介的“大伪”不仅存在于个体精神史的变动里,也需要谨防文学观念被无意识地偷袭。“我”对写作旨归的挪动不正是在高度清醒地直抒胸臆里吗?或许,荆歌借此向读者发出了潜在的,也是类似奥尔巴赫一般的警示:文学的真正力量不在于反馈直接的生活,而是在于它能够揭示日常生活中被忽视或未被表达的现实层面。
作者简介:陈泽宇,1995年生于济南。现为中国作家网文史频道编辑。文章散见于《文艺争鸣》《青年文学》《光明日报》《文艺报》等。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