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故事,或者说穿过一个故事”
作者: 卢桢在一次访谈中,荆歌坦言自己相信爱情,认为一段恋情发生在风调雨顺的平庸年代,跟发生在时代风云变幻的激荡年代,它所展现出来的质感,肯定有所不同。仔细揣度作家的言语,我特别留意到“质感”一词,于是上网查索,发现它的词义指的是造型艺术形象在真实表现质地方面引起的审美感受,因而又牵涉出“真实”这个词。生活体验的真实,文本想象的真实,梦境拟造的真实……种种真实彼此融合,频繁对话,叠合、组构成为各甄其态的立体文本空间。从“真实”与“质感”的维度,踏入荆歌的短篇小说《情书》,可以强势感受到人与自我的孤独相互窥见时,故事于错位和反转间彰显出的复杂情境。
和作家曾经倾心的先锋文学特质相比,篇幅短小的《情书》超脱出极度夸张式的叙事抑或层层陷阱般的布局。一位曾经喜好“逞才使气”的写作者,化身为作品中的“我”之后,让人观瞧到的是一位生活经验厚重的长者,仿佛手里捧着一个泡上三五颗枸杞的保温杯,身体窝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目光温和,语气舒缓,向后辈诉说着自己“二十出头”的一段往事。首句“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还写不写情书”,直接点明了作家的叙事姿态,讲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然融为一体。在正式开启讲故事之前,我猜想他大概会咽口唾沫,眼光穿透听众,向一个遥远的年代延展,逐渐在某一个片段聚焦、定格。
那是主人公二十出头时的经历,“我”来到一所乡镇中学当教师,结识了镇上红星面馆的捞面师傅姜康康,两人互以“忠敏”和“康康”相称。为了报答康康在捞面时给自己多加面条的“优待”,忠敏答应帮他写情书给女孩冰梅。忠敏眼中,也就是“我”所看到的冰梅相貌平平,完全出离于基本的审美范畴。即便如此,忠敏还是满足了康康的心愿,先是抄袭拼贴邓丽君的歌词写成情书,继而创制起情真意切的美丽辞章,尽力满足康康向冰梅持续告白的需求。
由代写情书出发,故事出现了第一次推进或者说是错位。一面完成着替人表白的“代写”工作,一面却对朋友心目中的女神滋长出莫名的情愫。那些美丽的、虽生即死的言语,究竟是替康康说给冰梅听的,还是自己对冰梅生发出的难以言明的真情呢?总之,情书一封封地写,信中的言辞愈发热烈,康康和冰梅的感情也终于有所升温,奔赴幸福。按理来说,一个由“美丽的谎言”锻造而成的故事,即将迎来圆满。然而,故事在此刻发生了第二次推进,当康康俘获冰梅的心,不再依靠忠敏助力时,忠敏顿觉失落与茫然。他重新陷入了孤独的窠臼,甚至用肉麻的话语给冰梅写下情书。尽管这些信都被封存在私密的角落,没有寄出,但可以觉察到,写情书的人抑或说需要情书的人,已然从康康转化成了忠敏,因而便有了故事的再次错位。
源于不平情感的驱使,“我”终于向冰梅坦承了一切,包括情书的真正作者,以及自己对她的爱。可冰梅却说她早已洞悉事情的本相,并且真切地觉得那些情书就是康康所写,与“我”毫不相干,但她依然对“我”有所恳求,希望“我”再次出手,替她给伤人入狱的康康也写一封情书。此刻,“我”听到空中传来一阵喜鹊的鸣叫。报喜鸟的鸣声与主人公心中尚未弥散开来的悲音相撞,为故事奏响终局之声,小说也收束于此。
显而易见,故事结构由三次错位推进而成。从帮康康写情书,到自己偷偷写情书,再到可能还要帮冰梅写情书,情书的书写者是“我”本人,可情书的目标对象却各不相同。尽管“我”认为自己爱上了冰梅,为她写下了情书,但透过絮絮叨叨的闲聊言语,似乎又能感觉到,那些充斥着诉求爱情、宣泄欲望的辞藻,最终实际流向的,还是主体自己,是那颗小镇夜空下孤独的心。
说到孤独,有几处细节值得细品。主人公曾言及自己是小镇上唯一的公办教师,和庸碌的人群相比,他仿佛是超然于世的,甚至表现出某种精神洁癖的倾向。在孤独的小镇上,他的精神依托,正是其赖以自持的文学家梦想。然而,如无边黑暗般的寂寞,始终厚重地包裹着他,在经济贫穷、四顾无侣的窘境下,他无法最终超越自我,成为英雄般的孤傲存在。吃面买不起浇头,抽烟只能论根买,此番情境,足以耗光一个人的激情与梦想。唯有爱情,唯有表达,唯有显扬爱一个人的行动力,才能曲折证明精神主体的存在。与其说是他爱上的是冰梅,不如说他钟情于“爱”的行为本身,爱上了表达“爱”的形式。从一封封写给自己的情书里,主人公完成了一次次的“倾诉”与“抚心”,顽强而悲凉地滋养着自我的精神自留地。那个被自己爱上的人,其实就是那颗孤独的心而已。
提及形式,还是要回到“情书”这一核心意象,它是表达爱情的中介,承载着作家那代人的青春记忆。荆歌说过,大概是小学五年级时,他就曾和班上一位女生彼此互通情书,那是一种“与性丝毫不沾边的爱情”,是一种纯粹的爱。同传递情书这一表达爱慕的行为相比,情书所涵载的内容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无论是抄袭而来的情歌诗语,还是情动于心的绚烂表达,都比不上“寄送”这一行为本身重要。作为内容的辞藻,仅能充当爱情的助力,却无法决定命运的归途,这在一定意义上也隐喻了主人公文学梦的无效。从物质的孤独到精神的寂寞,再到梦想的破灭。人生的凄凉感,持续地注入主人公乃至读者们的心田。
荆歌早年的作品多以技巧为加持,注重夸张变形,于结构和意义的多次推进间,呈现生活的多层样态。《情书》承续了“错位”和“反转”的要素,从语言角度考量,作家对“闲聊体”的熟稔驾驭,也是这篇小说的重要特色。他用饶舌的陈述跟你“唠家常”,不时还要讲个别人的幽默段子,但就在逐层深入的聊天中,你会慢慢感受到,主人公闲聊别人时的充满俏皮色彩的话语渐渐被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段的关于内心世界的喃喃陈述。从讲述别人的故事,到展示自己的心结,叙述焦点悄无声息地产生了位移。幽默轻松的言说姿态烟消云散,唯有难以纾解的悲情存留。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陷于永恒痛苦的人,就在剥洋葱似的层层叙述中,精神形象愈发清晰起来。
按照荆歌的理解,文学作品的意义总是在不断地推进和剥落中得以显露,我本想以“在推进和剥落中显露意义”作为评论标题。可到了最后,我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情书》中的“抵达故事,或者说穿过一个故事”的说法。经由主人公之口,作家隐晦地表露了自己的写作观,于是就以这句话作为本篇评论的标题吧。
作者简介:卢桢,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天津市作协签约作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新诗、城市文学及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出版《域外行旅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现代中国诗歌的城市抒写》《新诗现代性透视》等学术著作5部。曾获“扬子江诗学奖”诗评奖、《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