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生

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同类

尘世的一切莫不如此

——《浮士德》

一

主办方为了这次高端相亲，绞尽脑汁，精心打磨了流程，做好了各种服务，先有专业司仪穿针引线，暖场铺垫，声称这里的每一位嘉宾都与爱有缘，两颗真挚的心将坦诚相见；后有乐队出场，演奏世界名曲，还友情价邀来一位国内知名的男高音，唱了一段意大利伟大的作曲家普契尼为歌剧《图兰朵》所作的《今夜无人入睡》。其间，红酒、咖啡、美食次第端上，摆满了足有二十米长的大板桌。洁白的桌布碟盘银亮，各色菜肴交相生辉。十对男女相亲者面对面端坐着，眼中洋溢着自信，嘴角流露着微笑，内心盘算着目标，面对如此美食，没几个人动筷大口饕餮。

刘志斌望着对面的女嘉宾们，她们大多肤白貌美，珠环翠绕，搁一旁的坤包，精致生动，估计皆是大牌，随便一个，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蓝天白云，绿草茵茵，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与精英的气息。刘志斌脑海中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岁月不饶人，这些女嘉宾们看上去不小了，再不结婚，恐怕高不成低不就了。他呢，要不是哥哥刘志宇的坚决要求，才不来参加这个相亲。刘志宇告诉他，要是他能找到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能力出众的配偶，来辅佐他管理“万象生”科技有限公司，作为哥哥，才会放心把“万象生”数字虚拟平台交给他。

男高音唱毕，躬身致谢，演出暂告一段落。司仪接过话筒，解释这部歌剧，跟一位叫“图兰朵”的中国公主有关。刚才这位男高音在气息控制和声音运用方面，向意大利伟大的男高音帕瓦罗蒂演绎的版本致敬。司仪随后提出一个问题：

“《图兰朵》整部歌剧里，始终穿插着一首优美的曲调，这首曲调来自中国的一首民歌，现场哪位嘉宾来告诉大家，这首民歌叫什么？”

“《茉莉花》。”3号女嘉宾举手回答。

“恭喜您，回答正确。给这位女嘉宾送上一份精美礼品，一支来自国外大品牌的最新款眼线笔。那么，请问3号女嘉宾，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时候学过歌剧。”

“哇——太棒了，您能给大家来一段吗？”

“好。”3号女嘉宾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美目顾盼，酒窝像两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她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朱唇先嘬几下，嘴角几番扩张，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干净了，冲大家微微一笑，蓦地爆发出一条直蹿云霄的声线来，像晴日里的一声霹雳，众人皆惊，抬头望她。她的音调变化多端，忽如海潮澎湃，忽如飞沙走石，忽如绣花针穿针引线，忽如山寺桃花霎时绽放。旋即，她越唱越低，跟刚才男高音的激越豪迈相比，几乎像在深谷山泉里呜咽，快要让人落泪了。还好，在大家纳闷唱得为何如此伤悲时，她适时止住，冲大家略略躬身：“小女子不才，各位见笑了。”

“3号女嘉宾，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赞美您了，我只想问问，您有什么缺点吗？”

“有，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时，忍不住想把自己表现得更完美。”

众人开怀，鼓掌。

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城市郊边高山峡谷里的草坪上，野花星星点点分布，白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阳光像慈爱的目光，环绕在每个人身上，温暖又舒心。嘉宾台四围的木栅栏里，孔雀频频开屏，黑天鹅引颈高歌，猴子深情相吻，兔子亲密私语。

为了活跃气氛，司仪接下来的问题更具开放性，企图让每位嘉宾在欢闹中展现出真实的一面：“假如你现在化身为超人，你最想干的是什么？”5号男嘉宾高声回答：“我想让每一位男嘉宾当上皇帝，每一位女嘉宾成为公主。”9号男嘉宾站起来说：“我想把每一位相亲者送到太空中，在璀璨星河的见证之下，让每一位有情人终成眷属。”8号女嘉宾举手说：“我会给每一位嘉宾送一个无所不能的小超人做生活伴侣。”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刘志斌发现，3号女嘉宾莞尔的同时，快速低头，望向银叉挑起来的一块沙拉，若有所思。这女子着一身绿地白色印花连衣裙，简约清爽，虽是寻常打扮，估计价格不菲。

司仪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你父母对这门婚事不同意你怎么办？”“鲁迅结过几次婚？”“沈从文追求自己的爱人时写过哪些情话？”“梵高在创作《星空》时已经得了精神病吗？”等一系列生活起居、诗画琴棋方面的问题。每个嘉宾为了彰显自我，回答的都颇有想法，比如有个女嘉宾说，父母不同意婚事，就使个招让父母离婚，让他老两口体验一下爱而不得的痛楚。

刘志斌清楚，来这里相亲的男女，主办方会根据职业领域、资产证明、收入高低、毕业院校、海归与否、长期居住地等进行划分。除了在App中一年交纳十来万元的VIP会员费，这次活动，每位嘉宾另收报名费9999元。这就排除了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普通人家中的单身男女。司仪继续穿针引线，不断介绍男女嘉宾的身份与背景，同时提出下一个问题：“世界上谁是第一个发明计算机的人？”大家开始用手机搜索。嘉宾先后回答的有“美国籍匈牙利裔科学家约翰·冯·诺依曼”“莫奇利”“埃克特”等。刘志斌举手，站起来说：“这个称号，其实打过一场官司，最终法院判决，莫奇利和埃克特没有发明第一台计算机，只是利用了阿塔那索夫发明中的构思，但这个判决的日期，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水门事件’曝光的前一天，尼克松的丑闻，当时铺天盖地，就把这个判决结果给湮没了。所以，从法律层面认定，计算机之父，是阿塔那索夫。”

司仪鼓掌、追问：“请问这位男嘉宾，世界上第一个发明计算机程序的人是谁？”

“英国大诗人拜伦的女儿埃达——她是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凭借诗人般的想象力和缜密的科学思维，埃达设计了一种在计算机上可以循环计算的流程，也就是最初的计算机程序。”

“这位男嘉宾，您是IT界人士吗？对这些如此熟悉。”

“应该算是。”

“请问您喜欢看书吗？”

刘志斌微微一笑：“我不怎么读书，但读到自己喜欢的书，会读许多遍。”

“我也喜欢把一本书读很多遍。”自由交流时间，3号女嘉宾坐到他前面，大眼睛扑棱扑棱的，近乎崇拜地望着他：“你这么优秀，怎么来相亲了？”

“这个问题，我该问你才是。”

“可我先问了。”

“我哥的缘故。他用大数据分析出，相亲后离婚概率，相比自由恋爱后结婚，小得多。”

“他是想让家庭稳定。”

“是的。”

“你哥对你很好。”

谈起哥哥刘志宇，刘志斌滔滔不绝：“我跟我哥，说好也不好，从小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往西我往东，他左撇子我右手，他上课我逃学，他学理我学文，他精于计算我随手画圈，他拼搏我躺平，他外地创业我返乡扎根，反正，他是方方面面都优秀，我跟他截然相反，有点烂泥巴糊不上墙。我俩有点像手心手背，互生互制，又经常吵架……”

“你俩像是双胞胎？”

“是的。”

“你哥怎么不来相亲？”

“他相过亲。”

“日子很美满，所以推荐你来相亲？”

“相反，非常糟糕。”刘志斌两颗眼球突然发亮，“不过，这与相亲无关！”

“你想把你哥比下去？”

刘志斌想绕开这个问题：“相逢皆是缘，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相逢……”

“你这么优秀，不可能没人追吧？”3号女嘉宾目光炯炯有神。

“以前少，现在多，但冲着钱来，又打着恋爱的幌子，烦，倒不如相亲，不一定找到爱情，但能找到对的人。你说呢？”

“我爷爷催，今年春节前再不确定下来，就不让回家了。”3号女嘉宾笑了一下，仿佛一朵荷花在晨露中绽开，“我爷爷说到做到，对我毫不心软。”

“这么听爷爷的话？”

“我从小跟我爷爷生活。”

这时候，6号女嘉宾用三种不同的语言，朗读了舒婷的诗歌《致橡树》，赢得一片掌声。她一袭旗袍，身材窈窕，举手投足间一派高贵，可惜坐下后，并没有男嘉宾主动找她聊天。她在长桌的另一端，背着阳光，显得形单影只。刘志斌多看了两眼，3号女嘉宾不乐意了，娇嗔地剜了一眼：“要不过去陪陪她？”

刘志斌略显尴尬。他跟女性打交道不多，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接：“我只是觉得奇怪。你看9号男嘉宾，微微秃头，年纪看着偏大，刚表演了一套太极拳，现在主动找他聊天的女嘉宾就多了起来。这是为什么？”

“你关心别人干吗，要不是我，你不也一个人？”

“你在我面前，其他女性，自惭形秽，就不敢过来了。”

“切！”3号女嘉宾开心一笑。

两位青春靓丽、身着旗袍的茶艺师上场了，端坐茶桌后，摆放好茶则、茶匙、茶巾、茶盖枕等物，然后在流水般的古典乐中，介绍中国茶道。司仪巧舌如簧，卖力介绍着桌上的茶、饮料、红酒等的品相、出处、特质，以彰显本次相亲的规格之高，主办方品位不凡。一番赏茶、温茶、置茶、涤茶、淋壶、泡茶、出汤、沥汤、分茶等工序后，每人喝到了一小杯龙井。

“这茶还不错。”3号女嘉宾品咂着，“茶汤有压舌感。”

“还是加过香精。”刘志斌嗅嗅茶说。

接下来的“闻香识女人”环节，要求男嘉宾闻出对面女嘉宾身上所用的香水品牌。刘志斌的香水知识有限，随口说了一个很内敛的大牌，3号女嘉宾欣喜地点点头。7号男嘉宾这时抛开5号女嘉宾，走过来自我介绍说：“我家在一二线城市都有五星级酒店，王晓芹小姐，你上哪儿玩，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来安排吃住玩。”

王晓芹俏皮一笑：“我现在只想征服珠穆朗玛峰，要是周总的五星级酒店，有一天开到峰顶，我一定会去捧场。”

7号男嘉宾打着哈哈：“这位刘总，能帮你征服珠穆朗玛峰？”

刘志斌来了兴趣：“巧了。我公司最新设计的一款沉浸式体验软件，专门为攀登珠穆朗玛峰而设计，只要登录后，戴上VR眼镜，你会体验到真实的登峰过程。不过，不会死人，掉下来可以重来。”

“刘总是做高端数字产品的，幸会，幸会！”7号男嘉宾打着哈哈走了。

刘志斌和王晓芹站起来，边走边聊，诗歌、艺术、金融、社会、时政，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每个人都有丰富而独特的生命经历，在这里，却被简略粗暴地以薪资、学历、年龄概括，人本来的面貌看不清了。”王晓芹双手拍打着自己的面庞，似乎要把阳光拍进去。她个头儿差不多和刘志斌一样高，吐气如兰。

“人终归是社会化的，在当今，就容易被数据化，搞成用户画像，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多看了几眼王晓芹那双纤纤玉手，仿佛那是用世界上最好的象牙打磨出来的。

“精准寻爱之旅，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场人生投资。”王晓芹说。

“人就不能活成一团数据。”刘志斌感慨。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英国留学，学的是艺术品管理，辅修了家政管理，包括儿童教育。你呢？”

刘志斌看她眼波横流，认真回答说：“我是家里蹲大学，后来到社会上打工多年，一事无成，准备终老田园，没想到，我哥又把他的公司交给了我。”

“你哥为何不自己经营？”

“出了点事，”刘志斌转移话题，“我能给你看个手相吗？”

“你是不是经常借看手相之名，摸人家小姑娘的手呢？”王晓芹美目盼兮。

刘志斌不置可否，抓住她手腕，掰开她手指。

王晓芹剜了他一眼，叹口气：“这么熟练！”

他眯着眼细看，掰着她的指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像小学生一样数着。

“你在数什么？”

“数你指纹中有几个螺，几个簸箕。”

“你想给我算命是吗？”

“什么算命，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罢了。据说这是《鬼谷子》传下来的，大多数人的指纹有两种，一种向内环绕成圈的，称为螺。另一种向外扩散，形成流纹的，称之为簸箕。当然不是北方农村用的竹簸箕。如果一个人手上有十个螺的话，那就要恭喜了，官运、财运、情感生活都非常好。你有四个螺，说明生活待你不薄。你外表看起来柔弱，其实内心非常有主见。我说得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