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路
作者: 安勇从宣传部调到史志办后,我的日子变得清闲起来。每天维护一下史志办网站,偶尔整理一段某位地方名人的传闻轶事发到网页上,随手再投给日报或晚报。每年编一本年鉴,如果上级有要求,再编一本某类专题的史志,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正常情况下,地方志每二十年修编一次,在我退休之前都不会干这活儿了。这样的工作状态,正适合我的暮年心境,读读书,喝喝茶水,悠闲等待退休来临。
一个周四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读一本考古方面的书,接到了堂妹爱民的电话。爱民的语气有些急切,问我有没有时间,想求我帮个忙,开车带她回一趟北四家子。我赶忙答应下来。爱民比我小五岁,是个非常有深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张嘴求人,虽然没有明说,想必是遇到了紧急事。“有深沉”是我们老家话,意思是有尊严知道好歹,处事自重不轻率。我问她人在哪里,爱民说在一小。我告诉她十五分钟后到,拿上车钥匙出门,边下楼边琢磨到底出了啥事,是二婶的身体还是别的什么?
在一小门口接到爱民后,才知道是二叔又惹祸了,给她打电话的是镇派出所民警。二叔这次更离谱,竟然躺到了推土机下面。爱民也闹不清他为啥要这么干。妹夫作为优秀教师到外市交流,要明天晚上才能返回。堂弟向东没接电话,可能是人机分离了。实在没辙,爱民才给我打了电话。爱民不停地解释,弄得我有些不自在,我说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爱民说:“我爹可把人愁死了,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穿过云飞街,转上重庆路,我的手机响了。小袁打来电话,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说二叔正在工地闹事,求我帮忙联系一下他家人。我告诉他正和堂妹往那边赶,问他现在啥情况,二叔是不是还躺在推土机下面?
小袁说:“可不是咋的,公安、消防、镇上、县里都来人了,不管谁劝,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死活就是不出来。”
“你们把他拉出来不就得了,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有多大劲儿?”
“曹哥,要是能拉,我们早就拉了,他手里拿着菜刀呢,谁靠前就抹脖子。”
“你知不知道我二叔为啥要这么干?”
“还能为啥?为了他修了三十多年的那条路呗!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城建部门要把路修到小李西沟的事,县里市里找一圈,没起任何用,就跑到工地上来闹事了,死活让人家把路挪到西曹杖子去修。”
前面十字路口有摄像头抓拍接打电话,我叮嘱小袁多费心照应,就匆忙挂断了手机。害怕爱民担心,我说二叔目前情况稳定,不会出啥事,让她别瞎寻思。爱民虽然点头,仍然满脸忧虑,眉头皱着,两条胳膊紧张地抱在胸前。她问我来电话的是不是魏德彪,我说不是他,是在西曹杖子挂职的第一书记小袁。爱民“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眼前的车流突然停下来,怕是要堵,我后悔走重庆路了,好在很快又动起来,只是行驶有些缓慢。过松坡路,上千阳线,终于出了城。路两边杏花间杂着桃花开得正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按正常车速,到北四家子还要两个小时。
爱民忽然说:“他们不会去拉我妈吧?她那身体可禁不住折腾啊。”
二婶身体不好,冠心病、胰腺炎、支气管炎好几种慢性病,依爱民和向东姐弟俩的意思,早就想把她接到城里来,有点啥事能第一时间去医院,也方便他们照顾。可二婶离不开二叔,二叔也离不开二婶,虽然磕磕绊绊一辈子,但他们的感情非常好。姐弟俩只好听之任之。以前爱民就对魏德彪说过,二婶身体不好,村里有啥事如果说不通二叔,就给她打电话,别去找二婶。魏德彪也满口答应了,以前确实没惊动过二婶。
我嘴上说不会,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本村百姓出了这样的事,村干部压力一定很大,如果不是焦头烂额,小袁不会给我打电话。镇、县领导一瞪眼睛,让村上赶紧想办法把人带走,保不齐魏德彪就会去西曹杖子拉二婶。二婶心绞痛刚发作过一次,出院才一个多月,再着急上火,怕是会要了她的命。
爱民说:“我得给魏德彪打个电话,让他千万别去惊动我妈。”
魏德彪没接电话。爱民更加紧张,叨咕说他们没准儿已经把二婶拉去了,所以才不敢接她电话。隔一会儿,魏德彪把电话打回来。听爱民说完,他信誓旦旦保证,就算上级再咋收拾他,也绝对不会去折腾二婶。
“二叔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小学都念不完,更不用说读初中高中了。二婶身体那么弱,要是去惊动她,我还算是人吗?”
那边有人喊魏德彪,小袁把电话接过去又和堂妹说了几句,他喊爱民姐,向她保证不会那么做,又让堂妹转告我慢点开。挂断电话,爱民才稍稍安心了些,说小袁这人不错,问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和小袁是一年前在一个饭局上认识的,不过,真正促使我和他交往的其实是二叔曹春光。爱民忽然想起来问:“哥,去年到我爹妈家让我爹签扶贫款和扶贫房手续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小袁?”
我说可不就是他嘛,一个挺不错的老弟。
一年前那场酒是谁请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只记得人不少,场面乱哄哄的。酒喝到一半时,不知谁开的头,聊起了本省的地方口音。坐我左手边的一个人接话说,他挂职那里的人说话有特点,不但咬舌头,还喜欢吞字。有人让他学,他试了试,憋得脸红脖子粗摆手说:“学不好,那个劲儿挺难拿的,打个比方说吧,就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尾字都是块肉,不用牙嚼,拿舌头一卷,就咽了下去。”
我说了一句话,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连连点头说对,曹作家学得挺像,就是这个劲儿。
大家一阵笑,很快转入了下个话题。
我想和左手边的人打个招呼,使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姓甚名谁,只记得他正在下面挂职当第一书记。酒局开始前,请客的东道主把每个人都做了介绍,人家记得我姓曹,我却没把人家往心里去,挺不礼貌的,但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他贵姓。他告诉我姓袁。
我说:“袁书记,你挂职的地方是不是辽西山区?”
他说:“对呀,那地方叫西曹杖子,景色不错,有山有水,就是穷了点。”
“那咱俩得喝杯酒,我就是从西曹杖子出来的。”
“怪不得你学得那么像呢,那真得喝,曹作家,咱们是拐弯老乡啊!”
我们握住对方的手,喝了一杯啤酒。
放下酒杯,他说:“别叫我袁书记,我比你小,叫小袁吧,叫袁老弟也行。”
小袁生得浓眉大眼,国字脸上一团正气,说话直爽,给人的印象不错。我答应叫他袁老弟,条件是他也别喊我作家。“我一个编地方志的,偶尔在市报上发几个豆腐块,算鸡毛作家呢,我叫你老弟,你就叫我曹哥得了。”
我们俩又喝了一杯酒,互相加了微信。
小袁问我,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回西曹杖子了。我说可不是咋的,自从考上中专去长春读书后,快三十年没回去了。我问他西曹杖子现在有多少人。
“现在有二十八户,七十一人,年轻人都进城了,村子里除了村书记,都是老弱病残人士。”
我感慨道:“真快成空村了,我离开时有一百八十多户,四五百人,现在谁是村书记?”
“书记是魏德彪,和你年纪差不多,人挺精明的。”他问我认不认识。
“他我还能不认识吗?同班同学,小时候,我喊他小土豆,他喊我大脑袋。”
“为啥叫小土豆呢?”
“他小时候长得又矮又胖,腰粗腿短,大屁股圆脸,不就是个在地上滚的小土豆嘛。我呢,脑袋比别人大一号,人家戴五十七八厘米的帽子,我戴五十九或六十厘米的,就得了个大脑袋的绰号。”
“他现在还是又矮又胖,你的脑袋倒看不出来大。”
“现在是脖子粗了,把脑袋显小了。”
小袁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曹哥,西曹杖子有个老曹头,你认识吗?”
我笑笑:“西曹杖子一大半人姓曹,我认识一百多个老曹头,这两年也有人管我叫老曹头了,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
“就是一根筋修路那个,好像叫曹春光,对,就是曹春光,第一次听到他叫这名字,我还笑出了声,心里想,这春光也太他妈不明媚了。”
我愣了一下,随后想起曹春光正是我二叔的名字。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耻辱,是全县人嘴里的笑柄。见我不吱声,小袁又补充说:“七十多岁,人长得黑瘦,有条腿瘸,走路腰弯得像张弓,神经有点不太正常,年轻时开始修山路,修了三十多年,还不肯停手。”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四十多年前二叔身穿军装英姿飒爽的形象,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说认识,为了避免尴尬,没告诉他那是我二叔。小袁抄起啤酒瓶子,又给我倒满。
“曹哥,那我还得敬你一杯,有件事求你帮忙。”
小袁把酒杯端起来,我没和他碰,问他是啥事。
“哥,咱先喝酒,后说事。”
我坚持让他先说,小袁就说了。
小袁是个非常有事业心的第一书记,方方面面的工作都做在别人前头,挂职后,年年当先进,但现在有一项工作却落后了。拖后腿的就是我二叔。二叔除了种点地,其他收入一分钱都没有。地里出的钱,都被他拿去修路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人家别的贫困户都很配合,高高兴兴盼着得补助,只有我二叔这个贫困户不像话,给他发扶贫补助不要,给他申请扶贫房,一分钱不要帮他盖新房,也不同意。西曹杖子只有他家还是土坯房。现在已经进入到精准扶贫阶段,第一书记们都承包了贫困户,我二叔正是小袁承包的,年底就要实现全面脱贫,达不到脱贫标准,小袁得负责任。
“求你了,曹哥,我实在没辙了,劝了多少次,嘴都快磨秃噜皮了,曹春光也不开窍。你们乡里乡亲好说话,帮老弟做做工作,如果能让他接受扶贫补助住进扶贫房,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我知道这事不好劝。二叔那人相当固执,用我二婶的话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还不回头,仍然一次次往上撞。”修路就是最好的例证。他认准的事,很难改。但小袁说得挺诚恳,拿我当救命稻草一样,我没好意思当面推脱,只得含糊答应试试看。
我俩喝了一杯酒。
酒局又进行一会儿,东道主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张罗收杯。
回到家,我和妻子说了二叔的事。想当年,二叔为学生修路的壮举曾经轰动一时,市报采访过他,当时乡书记也拿他当典型,谁能想到呢,如今却成了拖后腿的贫困户。我俩感慨一番,妻子问我打算咋办,我说能咋办,没法办,这些年劝他的人有一火车,谁也没劝得了,我能有啥招儿呢?
睡醒一觉,第二天早晨,我就把小袁托付的事忘在了脑后。人过中年,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幼稚了,人生本无意义,啥事都不用较真儿,得过且过就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着自寻烦恼。再说了,小袁也未必真有多指望我,八成就是随便一说罢了。
没承想,小袁还真就盯上我了,酒局后第三天,我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说:“曹哥,我得向你道个歉,那天在酒桌上说曹春光的一些话不太合适,请你别见怪,不过,你也有点儿不够意思啊,和老弟打埋伏,曹春光是你亲叔叔,也不和我明说。”
我估计是魏德彪告诉他的,只得打哈哈遮掩过去。
小袁说:“曹哥,你们是亲叔侄,这事就更得拜托你了,一定得帮我想想办法,好好劝劝。”小袁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原来,下派前他就是后备干部了,不出意外的话,挂职结束回去就能被提拔,如果真因为二叔这事受啥影响,那就太扯淡了。
我心说,我能有啥办法呢?但话说到这份儿上,只得再次答应试试看。
我拨通了堂弟向东的电话,打算先了解一下情况。向东是二叔儿子,比我小七岁,初中没毕业就进城打工,干家政、开烤串店、蹬板车、当建筑工、卖青菜水果……干过好多工种,现在搞家装,专门安装大理石台面。这些年靠自己的本事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娶妻生子,还在城南的鑫诚园小区买了房子。
听我问到二叔,向东立刻就火了。天天摆弄大理石石板接触粉尘,他的嗓子有些沙哑,本来说话声音挺低,突然变得像混凝土一样粗粝,吼道:“哥,你别和我提他,一提他我就生气,天底下哪有他那样当爹的?这么多年就知道修那条破路,老师的工作丢了,腿还造瘸了,家不管,老婆孩子不管,有点钱就往山上扔。我和我姐能活着长大,都算是奇迹。当年我姐学习那么好,本来该读高中上大学,因为家里没钱,只能上个小师范,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我和我姐结婚这样的大事,他一分钱不给,隔辈人出生,他一分钱不给。他修路欠下的债都是我和我姐还的,现在还动不动冲我们要钱修路。前一阵子,连我妈得病都没钱治。我就纳闷儿了,如今年轻人都进了城,村里没有学生了,东曹杖子小学早就撤销合并了,他修路还给谁走呢?不说了,不说了,我爹这人,墙上挂狗皮——实在太不像话(画)了。我的事,他不管,他的事,我也犯不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