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
作者: 李木一1
对于老方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下午。
星期六下午一点刚过,老方刚吃过午饭,在电话里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麻将馆老板每天下午场“三缺一”的热情邀约,一个人坐在露天阳台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看似悠闲地跷着二郎腿玩手机,但他的目光并不在屏幕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养生忠告短视频上,而是不时飘向窗外。窗外零星几片尚未凋落的法国梧桐叶子,在风中轻柔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抹初冬暖意斜射进阳台,椅子上的藤条历经岁月的包浆泛出一层油光,与他锃光瓦亮的头顶相映生辉。
退休后的日子就像一杯放凉了的茶,平静无波,却也少了些许滋味。可能是退休还不到半年的缘故,老方总感到各方面有些不习惯。成天萎靡不振,动不动就打瞌睡,电视里明明那么多频道不知道该看哪个,手机玩久了也空虚无聊,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用来打发大把大把的时间。
看到退休后的父亲,短短几个月就老了一截的模样,女儿小方既担心又着急,毕竟这是打了31年交道的至亲,不是外人。半个多月前,在外地工作的小方专程赶回家里看望老方,看着精神状况不佳的父亲,心里不是个滋味:“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年轻人恨不得提前退休,你们老年人反而还舍不得退休。老爸,你这是典型的官后综合征,得治啊!你别整天除了打麻将就是在家里玩手机,多去参加老干局统一安排的活动呀。”
“什么官后综合征,乱七八糟的,我当个啄木官儿噢!一个小小的科长也能算官吗?”老方没好气地说,“那天老干部局的那个年轻娃儿才给我解释清楚了的,他们只管实职副处级以上的退休干部。实职副处级以上的才有资格叫退休干部,实职副处级以下的通通叫作退休老汉儿,各人管好各人。”
“没事的,老爸,咱自己过好自己就行,生活本来就是自己的。”小方一不小心戳到老方的痛处,赶紧安慰一下。
“你一天莫胡乱说噢,我明明是退休后无聊没事做好吗?”老方忽然一脸肃穆地盯着小方,态度极其认真地对她说,“孩子,你也是翻过年准备吃32岁饭的人了。我的同龄人都是一退休就无缝衔接带孙子孙女,我可不想脱离大部队。”
“老爸,我属于月老把红线换成钢筋都捆不住的单身圣体,男朋友都还没有,怎么生娃?”小方嘴巴一撇,“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工作忙得根本就没时间找对象,你别把矛盾转嫁到我头上呀!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你得学会自己找乐子啊。”
老方瞪了一眼小方:“我上哪儿去找乐子啊?我总不可能天天跟你妈去跳广场舞吧!”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方也不例外,而且还是百分百纯棉贴心的那种。她把父亲老方的话记在了心上,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一听说女儿小方本周六要回家,还专门神秘兮兮地提到要带一名新晋家庭成员来家里,老方和妻子比涨了退休金还激动,早早地就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夫妻俩去超市买了一大口袋水果、零食和瓜子,专门用来招待这位初来乍到的家庭成员。老方翻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准备在星期六的接风晚宴上,和新来的家庭成员一起把酒言欢。妻子还特地跑到花店买了一束香水百合,插在从来都舍不得用的透明玻璃大花瓶里,为客厅添一份沁人的花香,增一分温馨的格调。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就等女儿回家来揭晓答案。
时间在期盼中一点点缓慢流转,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四点半,随着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响起,老方箭一样从藤椅上弹射起来,直冲到门口去开门,兴奋得连拖鞋都左右穿反了。
然而,那扇微微落漆的防盗门打开的一瞬间,老方瞳仁里的光芒陨落了。只见女儿小方左手怀抱着一只小奶狗,右手提着一个蓝色的小型狗笼子,脸上洋溢着谜之微笑。小奶狗看起来特别小,体重约莫不到四斤,披着一身柔软浓密的赤黄色毛发,前脸、前胸和四肢毛色白净,尾巴粗壮而向背上卷曲,像一只一不小心闯入人世的小狐狸。小奶狗的眼睛呈杏仁状,明亮清澈如山涧清泉,闪烁着好奇与机敏的光泽,眼睛上方还有两撮圆形白毛,让人想起多年前电视上播放的《白眉大侠》。它的嘴巴附近有一圈尚未褪去的黑色绒毛,犹如刚偷吃完一个椰子灰冰激凌甜筒,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巴。耳朵尖尖地竖立着,似两片即将展开的风帆,随时准备捕捉风的讯息。这小家伙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嘤声,歪斜着脑袋,用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打量老方时,恰如能洞察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所念所想。老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朝女儿身后看了又看,直到无人的空气对他发出无声的嘲讽。
“你男朋友呢?”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老方的满心期待一刹那变为一地惝恍,“你别告诉我,这只狗就是你说的新晋家庭成员?”
“就是这只小柴犬呀,那不然呢?”小方脸上的笑意有增无减,“这下你再也不会每天无所事事了,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当好一个‘铲屎官’。”
“我当个铲铲噢!你硬是一天没事找事憨得行,我要的是一个孙娃子,不是一只狗娃子。”老方气不打一处来,放下狠话,“自己买的狗自己养,你别指望我会给你养狗!”
面对老方劈头盖脸的火气,小方并没有针锋相对,她盈满自信的笑容如同屋外的一缕暖阳,明媚而热烈。
2
老方不喜欢这位新晋家庭成员是有原因的。
记忆从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里取了出来。说起来,老方不明白这辈子他为什么跟狗这么有缘,只是说不清楚到底是羁绊一生的良缘,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小时候,老方生活在川中丘陵的农村,比他大16岁的大姐嫁到邻村后,在婆家养了一只大黄狗,名字叫大黄。大黄聪明有灵性,是一把看家护院的好手,能够区分主人家的亲戚朋友和外人。对待外人就龇牙咧嘴,一顿雷霆咆哮般的狂吠输出,凶狠得像只地狱恶犬。要是见到大姐家有亲友来串门,对客人热情得又是抱腿,又是翻过身四肢朝上撒娇,亲切极了。
大黄特别喜欢老方,每次见到老方总会兴奋地绕着他打圈疯跑,猛摇尾巴表示欢迎,跳起来用湿润的舌头狂舔老方的脸蛋。每逢大姐一家人不在家,大黄就会主动跋山涉水跑到大姐的娘家,也就是老方家里来吃饭,似乎它知道这是它的另一个家。
大黄不仅懂得保护主人一家的人身安全,还明白保护主人的财产安全也是它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老方九岁的那个夏天,大姐带着年幼的孩子去姐夫工作地探亲,大黄又来到家里吃饭时,正好遇到家里养的一群出生不久的小鸡崽掉进了房前涨满水的塘堰。眼看着小鸡崽们要集体被淹死,大黄不由分说地跳进塘堰,用狗刨游向落水的小鸡崽们,张开嘴一只一只地含住它们,分了好几次才将这群小鸡崽全部营救上岸。老方本以为父亲会夸赞大黄的机智勇敢,奖励它一根骨头,没想到父亲却误会大黄想吃掉小鸡崽,竟手持一根粗木棒,将无辜的大黄活生生地打死了。这成了老方的童年阴影和一辈子的遗憾。尽管父亲离世多年,老方还是一直觉得父亲在打死大黄这件事上没有做对。
老方和妻子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女儿小方。小方在外省读大一时,瞒着他们偷偷买了一只比熊犬养在宿舍,取名“小小”。时间一久,小小被宿管阿姨发现了,并上报校务处。学校勒令小方把小小送人,不得再在宿舍饲养。没办法,小方只能把小小送回家,交由老方夫妻两人养。老方深知在城市养狗很麻烦,可架不住小方的威胁,说要是老方不帮她养狗,她在学校就没法安心学习,到时候接连挂科,拿不到毕业证,老方就是罪魁祸首。老方可不愿意背这口锅,加之从小到大对女儿的无限溺爱,他最终还是扛下了照顾小小的责任。
好在小小听话伶俐,不怎么惹麻烦,每天一大清早就守候在老方卧室门口,等待他起床。有时候老方在沙发上睡着了,小小还会用嘴小心地拉扯他的衣服,仿佛在告诉他,别在沙发上睡感冒了,赶紧去床上盖上被子睡。俗话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老方渐渐发现,女儿在外求学不在家的日子里,多一只小狗的相伴,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为了追求所谓的萌宠感,绝大多数的比熊和泰迪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带去宠物医院剪掉大半根尾巴,只留下一截短尾巴,配合蓬松的毛发,修剪成一个小绒球。在老方看来,这是一种畸形的审美,和古时候男人为了进宫当太监就必须净身一样,对于狗的生命和尊严来说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因此,在老方的刻意保护下,小小始终保留着一根完整的长尾巴。小小常常亢奋地摇着尾巴,左摇右摆间透露出不羁的快乐,有时摇动的频率过快,还能带起一股凉风,要是尾巴再摇快点,恐怕就能像个螺旋桨那般飞起来了。
随着老方对小小的爱与日俱增,他对小小的关心和照顾越发细心。中国式家长的特点之一就是只要自己认为是好的,不管适不适合孩子,都必须要孩子全盘接受,并且他们习惯性地把这种行为模式冠以爱的名义。老方也不例外。都说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老方每顿饭都要给小小喂肉,不是卤肉,就是腊肉,或者是烤鸭、牛肉干、炸鸡腿之类的,都是些有盐有味的肉食。一次小方放假回家发现后,郑重地警告老方:“长期给狗狗吃重盐的食物,狗狗会得病的!”老方却油盐不进,固执地认为:“这狗啊,和人一样,活一辈子就是图一个开心。有什么比吃肉更让狗开心的事呢?开心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然而,小小的身体却在日积月累中悄然发生了变化。它的鼻子因摄入了过量的盐分,从油光黑亮变成了失去光泽的粉鼻头。小小短时间内严重暴瘦,每天疯狂喝水,周身原本洁白如雪的毛发也陡然发黄发灰。老方这才开始担忧起来,赶忙把小小送到宠物医院治疗,可一切已经太晚了,小小被确诊为糖尿病引起的多器官衰竭。
正常情况下,一只比熊犬的寿命是十五年左右,而小小的生命指针永远定格在了它十岁那年。虽说老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但他心里的难过一点不比小方少,他的心脏某个位置像缺失了一块,如同一幅不完整的拼图。老方把小小葬在了家附近山水公园里一棵高大的女贞树下,每天早上都会去那棵女贞树下看望小小,就算下大雨也坚持打着伞去。老方每次都会摘九朵黄色的金盏菊放在小小的坟头,都快把附近那一大片金盏菊花丛薅秃了。小方曾问过老方:“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摘九朵花呢?”老方的回答承载着最朴素的心愿:“九朵花代表生命的轮回,希望小小下辈子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
养过狗的人都深有体会,人养狗一时,狗念人一世,一只狗要经过几辈子的使命,才能陪伴一个主人走过漫长的一生。物种的区别早就命中注定了,生离死别的痛楚必须由主人去承担。许多人在失去爱犬后,再也不愿意养狗了,这是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自救式脱敏疗法。用老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一辈子只会有一个最爱的人,也只会有一只最爱的狗,是其他任何事物都取代不了的。”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老方自感年事已高,无法再一次承受与爱犬阴阳分离的折磨,况且他也不相信,会有另一只狗来代替小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因此,面对小方这次带回家的这只小柴犬,老方铁了心不会再养狗。
直到小方拿出撒手锏。
3
小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微笑,渗透出一股狡黠,对老方说道:“你可以不帮我养狗,那老妈让谢阿姨给我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明天晚上我也不去见面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老方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蓦地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总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反复上演,他反问一句:“你怎么不自己养,非要塞给我?”
小方故意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还想自己养嘞!可你不是才给我下命令嘛,要我尽快找个对象结婚生娃。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工作之余赶紧相亲啊,老爸,你别说你不支持我去相亲啊,老妈说她可是拜托了谢阿姨很久呢。”
“满嘴的歪歪道理……看来我就是给你小时候牛板筋吃多了,现在长大了天天和我扯环筋。”老方自知他又被女儿拿捏住了,要是小方当真明天晚上不去相亲,他还真没法和妻子交代。为了小方的婚姻大事,他们夫妻二人急得莫奈何了,各路人马都问遍了,在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相亲对象。
“对了,老爸,我忘了告诉你了,这只小柴犬价值6800块,那个宠物店不退不换的。你如果不养,那这6800块就打水漂了喔。”小方的笑靥里又多了一分稳操胜券的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