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们

作者: 央歌儿

又是一个湿润的早晨。远处的小溪和林木在白雾中飘浮,一只“佛系”大鸟静止在邻居家房顶的尖角上,颇像中国古典风装饰物。惠娜看到后花园的地上躺着一只受伤的番茄。昨夜风雨声紧时,她曾预估到这种结果。这是一枚完美的西红柿,个头、果形、色泽堪称完美,在没有花的花园里,它成了颜值担当,也因此她没舍得摘,准备多观赏几天再说。住进新房子之前,她曾发誓自己家的前后花园只种观赏性植物,等住进来之后,她立马被中国人的种菜基因附体,后花园全种上了蔬菜:西红柿、韭菜、尖椒、菠菜。

文森特说阿曼达和海莉下午要过来。晚上去外面吃也行,他加了一句。

在家里吃,我来做。

惠娜知道文森特有试探的意思在里面,现在英国的疫情严重,餐馆基本上都关门了,主要是他们现在穷。文森特照例说着一大堆感谢的话语,他从不认为惠娜给他或他的孩子做饭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一点让惠娜心里非常舒服。

海莉不能吃面筋。他叮嘱道。

放心,我记着呢。

惠娜正在翻冰箱之际,姐姐盈娜就发来了语音通话。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多,正应该是准备晚饭的时间,惠娜心脏嗵嗵打鼓,怕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快崩溃了!

怎么了?

让他俩气的!

盈娜口中的“他俩”专指父亲和母亲,七十八岁的程百仑和同样七十八岁的那玉梅。

今天下午,盈娜接到父亲发来的位置图,让她开车去接他俩,盈娜发现那个地方远在松花江北岸,问是怎么回事,程百仑只一个劲儿地强调让她快点,说情况复杂,而且他们快要被冻死了。盈娜被“情况复杂”几个字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阵更年期上来,心悸、冒汗,她赶紧叫上表弟,一起奔向江北。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个种子商店门口接上了他俩。九月末的松花江北岸,已经有了冬的迹象,西北风盛行,草木凋零,寒风凛冽。他俩手牵手,因急切和欣喜,歪歪斜斜地跑向停在马路对面的汽车,睫毛上挂着哈气凝成的水珠,口罩中间湿了一大块,坐进汽车之后的半分钟时间里,他俩发出的只有“哎呀呀”“哎呀妈呀”“我的老天爷呀”等表达终极恐慌的感叹词。

他俩受一位认识多年的退休女医生的鼓动,来到某疗养院注射了德国最新研制的专为国外高官贵族使用的活力基因蛋白酶,以提高免疫力,达到延年益寿之效。该疗养院号称因为德国对该酶限量出口,国内只给省厅级以上老干部用。因为疫情,老干部都不出门了,才轮到普通人。原价六万多元一支,女医生给了优惠价,四万元一支。一辆奥迪专车把他俩拉到疗养院。输液到一半时,程百仑觉得不对劲了,输液的房间有四张吱嘎作响的简易铁床,床单床罩应该是洗过的,带着晒干后的细褶皱,但颜色混浊,雪白、象牙白、淡黄混杂,一看就是被若干人的汗渍或其他神秘物质浸泡过,和奥迪迎宾车的反差有点大。二人细思密想,又找出一个致命破绽:护士是直接拿着两个盐水瓶子进来的,说基因蛋白酶已经兑在里面了,也就是说他俩根本没有目睹兑药的过程,那么注入体内的这瓶生理盐水里是否含有四万元人民币,永远是个谜。输完液后,护士来拔针,程百仑提出要看看活力基因蛋白酶的药瓶,护士说扔了,他俩问扔在哪儿了,护士说不是她扔的,她去问一下。几分钟后,那个接待他俩的“陈主任”过来了。看着这个魁梧的壮汉,他俩的语气放谦卑了,说打这个营养针是女儿们赞助的,她们特地叮嘱过,要把药瓶拍个照片,看看里面是什么成分。陈主任说啥成分也打完了,觉得哪个成分不好,还能从血液里挤出去?那玉梅说毕竟是姑娘给花钱,还是把药瓶拍个照,要不以为我们把钱乱花了。陈主任说,我也忘药瓶扔到哪儿了,我找找看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他俩以为是去“找找看”,便跟在了后面,从一楼走楼梯上到四楼,陈主任不高兴了,说我上厕所,你俩跟着干啥!陈主任进去之后,厕所里传来非常大的叫骂声,好像是陈主任在电话里跟谁吵了起来。因为里面有回声,再加上隔着门,没听清骂什么,但愤怒情绪是听得出来的。这时,他俩惊恐地发现,疗养院本来就地处偏僻,又由于疫情,整栋楼里根本没什么人,一旦发生争执,用程百仑的话说“很有可能无声无息地命丧于此”。安全第一,他俩仓皇退出疗养院。出大门后,他们还被疑似疗养院员工跟踪了一里多地,程百仑的“情况复杂”即由此而来。

盈娜分析,他俩见到她时那大剂量的感叹词不是因为八万块钱白花了,而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那是个疗养院,万一输液的时候出点啥事,都没人抢救!给我气的,又不敢说什么,怕他俩上火。我现在这么困难,他们从没问过我缺不缺钱。多少次,我和你姐夫抱头痛哭,不敢让他俩知道……

疫情之前,盈娜经营的饭店规模不大名气不小,被众多美食博主推荐过。分店刚开一年多就赶上疫情,投入的装修钱和老店新店的租金把盈娜两口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俩的日子比咱们俩的要好过得多!惠娜叹道。

他俩都是事业单位退休,退休金加在一起近万元。

他俩对二十四都比对我好!盈娜愤愤地说。

二十四是只不满两周岁的公鸡,是今年的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一个农村亲戚来串门时带来的。他俩不敢杀鸡,想等女婿过来再杀,就先放在小院子养着。程家住一楼,有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子,篱笆墙有两米高。老两口低估了公鸡的飞翔能力,结果鸡飞了出去,不见踪影。正在他俩对着空院子沮丧之际,公鸡又从外面飞上了篱笆,跳进院子。这“向死而生”的一跳感动了程百仑,从此家里多了一只宠物二十四。在和人类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二十四羽毛闪亮、鸡冠高耸、美丽雄壮,黏人、撒娇,听得懂简单指令。每天,老程还会带着鸡出门遛一圈,当手机伸过来时,二十四会非常配合地站好,目光跟随镜头,并挺起脖子。因为二十四太敬业,每天不等天亮便喔喔叫,邻居投诉过多次,现在二十四生活在程家的客厅里。他俩一直是“闻鸡起舞”之人,每次听二十四打鸣,他俩都会“对新的一天充满感恩”。

英国人的胃很容易对付,像文森特基本一天两顿,偶尔甚至一顿,也不必准时准点,更无须营养搭配,临时吃块小点心也算一顿饭。惠娜来英国之后,从来没有为吃什么而产生过困扰。

文森特嘴上一再强调简单一点,但还是亲点了锅包肉。他去哈尔滨时,对这道菜有点上头。其实,他对所有煎炸的食物都感兴趣,平时,惠娜对这方面看管得紧。

大概是为了炫耀新文身,大冷的天,阿曼达穿了件短袖T恤。文身是个抽象的几何图案,在肘部上方环绕胳膊一圈,周围皮肤仍然红肿。阿曼达从手机里调出图片给惠娜看,说本来是要文这个图案,但因为太贵而且太痛,所以只文了其中一部分,等到以后攒了钱再一点一点往上文。图片里有一只彪悍的大花臂膀。惠娜说,我更喜欢你现在这个图案。

十四岁的海莉是《哈利·波特》迷,本人看上去也颇有精灵气质:浅褐色的鬈发,睫毛和眼睛也是褐色的,小巧的脸蛋,鼻部长满雀斑。这孩子情商颇高,深受老爹的宠爱。每逢《哈利·波特》系列新书出版,文森特都会为了买到作者签名版而通宵排队。因为右腿扭伤,海莉在疫情前就已休学在家,一直上网课。不知为什么,珀琳似乎没有让她重返学校的打算,最近,海莉被诊断出另一种疾病:疲劳综合征。提到这个事儿,文森特也很生气,他说海莉的病情基本都是珀琳向医生口述的,她想说轻就轻,想说重就重,但真的没有到休学的地步。珀琳是文森特的前妻,阿曼达和海莉的母亲。

惠娜做饭时,阿曼达和父亲在餐桌前聊得热火朝天。她大专毕业后一直以患哮喘为由向政府申请救济金,有关部门核实了她的病历之后,认为她的症状没有严重到无法工作的程度而驳回了申请。珀琳母女经过多番争取,申请终于成功获批了。从下个月起,二十五岁的阿曼达每月可以领到政府的救济金了。看着眉飞色舞的阿曼达,惠娜有种欣慰,女儿许紫悦比阿曼达大两岁,虽然从一开始就极嫌弃自己的银行窗口工作,但大学毕业后就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锅包肉、西红柿炒蛋、蔬果沙拉、韭菜炒绿豆芽、牛肉锅贴、扬州炒饭全都光盘了,文森特尤其赞了韭菜炒绿豆芽,两个姑娘不认识韭菜,但觉得味道不错。韭菜是惠娜自己种的,有数的几根。英国超市极少见这东西,而且贵出天际,用拇指食指能圈起的一小把要三英镑。绿豆芽也是她自己发的,又白又长,水嫩嫩的。

海莉提出想买一只猫,拿出手机给文森特和惠娜看猫的图片,那是一只暹罗猫,价格为六百英镑。文森特吓了一大跳,直言买不起。这是真话。他们搬进新居才一年多,家具仍在一点点添置,家电都是旧的,至今在三个衣柜中,还有两个是无纺布的简易柜子。全屋的窗帘、床上用品和大冰箱是娘家人共同赞助的。六百英镑需要他们好几个月节衣缩食。文森特是软件销售经理,疫情之前每年有十一二万英镑的税前收入,在英国也是中产偏上,但有房贷,每月要支付给珀琳母女三人两千四百英镑的抚养费,再刨去税,根本没什么积蓄。随着疫情来临,他的销售业绩大幅下滑,根本拿不到佣金,少了一大块收入,家里的日子空前拮据,他们总是赶在超市关门前半个小时去买东西,这样可以买到打五折的食品。惠娜独自抚养女儿二十多年都从来没过过这么穷的日子。

临走之前,海莉依然哀求父亲给她买猫,这大概是她今天来吃饭的一个主要目的。文森特说家里已经有条狗了,海莉说,那是阿曼达的狗。

你会给海莉买猫吗?孩子们走后,惠娜问文森特。她认为他一定会掏钱为女儿买猫的。

我才不会为一只猫去打劫银行呢!

我也不同意你掏钱给买,因为猫不是生活必需品。

惠娜怀疑是珀琳挑唆海莉向文森特要钱的。上周,珀琳打电话给文森特,让他带孩子们去野营度假,被文森特回绝了。惠娜当时很生气,珀琳又不用上班,而且比我们有钱,为什么不可以带孩子们出去玩?珀琳目前的生活压力远远小于前夫,房贷应该已经还完了,拿着前夫给的两千四百英镑的生活费和英国政府对单亲妈妈的补贴,生活过得很宽裕,在离婚后的十年里,珀琳没打过一份工,也不结婚,悠闲得天天晚上泡酒吧,她把钱卡得死死的,孩子们有什么需要就来找老爸解决。至少在“中英家庭群”里,文森特付给前妻的抚养费是最高昂的。惠娜一个朋友的老公是个有三十多年工作阅历的公务员,每月只付给未成年女儿四百英镑的抚养费。文森特解释说,在离婚时,他的收入很高,法院给算出这么一个数字,而且,别人都是付收入比例的12%,他付18%。即使阿曼达早过了需要抚养的年龄,可文森特怕女儿吃闲饭受母亲白眼,所以仍照常支付了她的那一份儿。主要是他不敢和珀琳去法院撕×,“她会像一头被激怒的大象”,等海莉满十八岁他就“咔”地停止支付珀琳母女三人的生活费。

猫最终还是买了。文森特说是珀琳花钱,他负责陪海莉去猫舍取猫。惠娜一点也不信,她来英国后,发现阿曼达和海莉只要是买超过十五英镑以上的东西,肯定来找文森特要。阿曼达曾当着她的面跟父亲抱怨说向母亲要钱非常困难。猫舍所在的农庄偏僻得把导航都整蒙圈了,文森特数次下车打听,七拐八绕才到达。下了车,惠娜不得不在猫舍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晕车的感觉减弱。

海莉非要海报图片上的那只猫。我看那只好!惠娜指着另一只更活泼眼睛更蓝的小猫让文森特看。

现在不可能考虑这个,文森特说。

这个比海莉选的那个价钱要高吗?

文森特双肩耸得快高过头顶了,价钱低我们也买不起。

惠娜才弄明白,他是以为她也想买一只猫,心里有些恼火,但还是解释了一下,海莉选的那只看上去有点弱,这么小,怕拿回家后自己养不好。

文森特阻止道,她喜欢哪个就是哪个,免得过后埋怨我们。

海莉抱起属于自己的小猫时,对父亲说了一句,谢谢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惠娜知道自己又猜中了,买猫的钱肯定是文森特出的。英国人惯孩子的程度,甚过国内的独生子女父母。文森特对孩子百般宠爱,几乎有求必应。大女儿凯文是文森特和女友维多利亚的非婚生女儿,未成年之前一直跟随母亲在曼彻斯特生活。“老文青”文森特承认自己恐婚,和维多利亚在一起七年,即使有了孩子也未结婚;阿曼达三岁时,他才和珀琳领证;和惠娜也是谈了五年多恋爱,分分合合之后才走进婚姻,直到现在也不肯戴结婚戒指。惠娜因为置气,把她的结婚戒指也放进床头柜。去年圣诞前,文森特带惠娜去伦敦拜访姐姐凯瑟琳和姐夫塞巴斯蒂安。老两口对惠娜的印象似乎很好,他们说希望她和文森特能早日结婚。我们已经结婚了,去年三月份在中国注册的。惠娜告诉凯瑟琳。回家后,惠娜质问文森特为什么对姐姐一家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文森特狡猾地说,如果凯瑟琳和塞巴斯蒂安问他这事,他会如实回答,但他们从来没问过,你知道英国人向来不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哪怕亲人也是如此。惠娜问,你通知他们我们要去拜访时,不介绍下我的身份吗?文森特回答,他们早都知道薇诺娜,我没必要特意强调说我的妻子薇诺娜。在结婚这个问题上,文森特一向鬼鬼祟祟,各种各样的借口,怕小女儿海莉受不了、怕珀琳不让他见孩子、离婚证找不到了……阿曼达是通过和紫悦聊天才得知父亲已经结婚了。她当时表情很吃惊,特别不相信的样子!紫悦告诉母亲。惠娜马上明白,文森特在向孩子和珀琳介绍自己的身份时,一定有另外的版本。好在,文森特还算是个不错的丈夫,当时收入丰厚,随和,会说,超有耐心,算是个暖男。他们的新房子在一个优质的中产社区里,环境和地理位置无可挑剔,惠娜一见倾心。房价比文森特的预算多出五万英镑,但他还是咬咬牙买了下来,他说自己应该会走在惠娜前面,所以这个房子最终还是由惠娜来住,一定要她喜欢才行。虽然目前没法验证此话真假,但惠娜一想到此话,总会涌出些感动。婚姻里,尤其在经济拮据时期,甜言蜜语是一种能量,可以用来充抵窘迫带来的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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