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父亲

作者: 宁不远

“亲爱的曼拉,我准备写下全部,然后告诉别人,这是小说。”

1

父亲半躺在西昌市第一人民医院CCU病房5号床上。

他脑袋偏向一侧,左手耷拉在床边,右手放在胸前,手里还捏着一只剥开的香蕉。香蕉应该是母亲剥好递给他的,他没有打算吃,只是懒得放回床头柜。看见我和弟弟跟在母亲身后走过来,他抬了抬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蝴蝶,小喜,那么,快,就,就拢了哦。

父亲的语速很慢,仿佛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一直以来他就有轻微的口吃,平常还好,在他虚弱的时候,口吃会更严重。他还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停顿了一会儿,又把嘴巴闭上了。他想动一动身子,他的身体沉重,在他开始动的那一刻,床就吱吱呀呀一声接一声响了起来,护士在远处朝我们这边喊,病人不要乱动,家属尽快出去。

母亲用她几十年不变的方式责备父亲,跟你说了啊,要动的时候说一声。她沉下脸俯身帮父亲翻身,同时给了小喜一个不太友好的眼神,小喜赶紧帮忙。医生护士在我们周围忙碌,病人大都平躺着。窗外树枝上有几只麻雀在叫,然后一起飞走了。

翻好身了,现在的父亲侧身正对着我。他的眼神好似在看我,但其实是望向我身后的空茫处,时间和空间之外。他看起来孤独又平静。他的个子相对于这病床实在是太大了,双脚已经抵到床尾。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眉头紧紧地收着,表情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傲慢,就好像没有人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我把父亲手上的香蕉拿走,再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指头抓了起来,我赶紧回应,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热,这么一握,我紧绷了很久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

那位在远处喊“病人不要乱动”的护士走过来给父亲换了一瓶新的液体,并再次叮嘱不要随意乱动。换好液体之后又重复了一句,家属,尽快出去。

距离父亲病床不远的两个病人在呻吟,一个时断时续,另一个就没停止过,他们的家属默默守在一旁,看起来就像是一直住在这里。

父亲是昨天夜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里的。

2

6个小时前,我在成都。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昨天夜里因为突发心梗住进了西昌市第一人民医院的CCU病房。我挂断电话后赶紧在网上搜索了“CCU”的意思,“CCU是心内科的重症监护室,有专门的护士照顾每个病人,针对重症冠心病而设立”。在这之前我只知道ICU。马上输入下一个问题:ICU和CCU哪个更严重?最多的回答是没有哪个更严重之分,只有一个网页有句话:一般来说,ICU里的病人更严重些。我将这个网页截图保存了下来,像保存隐秘的护身符。

我给弟弟小喜打电话。他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马路,我们原本约好中午一起吃午餐的,接近中午12点,孩子们都在我家里玩儿,他在家炖好了一锅汤准备端过来。通话的过程中,我看见他正把车停在我家门外的小区空地上,他比我早一些接到母亲电话。他还是把炖好的汤带过来了,雪豆炖猪蹄。汤还很热,我们胡乱喝了两口。孩子们围拢过来,看着我们喝汤,问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说,外公(爷爷)生病了,我们回老家看看就回来。孩子们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什么。

从成都开车回西昌的路程是459公里。几年前全线通上了高速,开车才成为我们回家的首选。在更早的时候,我们选择坐火车,成昆铁路。从老家米易上车经过西昌来到成都,15个小时。父亲就是在我18岁那年坐火车把我送到成都上大学的。

高速公路没通之前,我只开车回过老家一次。在翻越泥巴山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山坳时,我的车胎被早已等候在路面上的钉子扎爆,歹徒围了过来,我不得不支付两千元请他们补胎。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现在回老家只要六七个小时,这条路父亲开车走得最多,他和母亲每年从米易来成都七八次,每一次后备箱里都塞满了食物:老家的土鸡、腊肉、野菌子、水果、亲戚种的大米、可以吃的马蜂蛹,甚至虽然品种一样但就是比成都味道更苦的苦青菜,所有他们觉得好的东西。他们通常凌晨4点出发,上车后母亲继续睡觉,父亲手握方向盘穿越黑夜,翻过大凉山,从高原到山区,进入河谷再来到四川盆地,在清晨敲开我成都的家门。父亲说,半夜反正也睡不着,不赶路就浪费了。五十岁之后,他夜晚的睡眠就变少了。

今年初,成都到昆明途经米易的高铁通车了,最快的一趟“复兴号”动车,3小时50分就可以从成都直达米易。父亲母亲在县城的家距离高铁站不到一公里,但父亲还从来没坐过高铁到成都,他喜欢开车。

3

1998年父亲还没有汽车(他那时在老家骑一辆嘉陵70摩托),他带着我坐火车到成都上大学。15个小时的火车旅行,没有买到坐票,我们坐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地上过了一夜,火车在一个明亮的清晨把我们送到成都。在成都火车站,我们遭遇了骗子,几个穿着蓝马甲戴着工作牌的人把我们引上了一辆中巴车,说是火车站在改造,所有出站的人都要通过坐中巴车到一个地方买回程的火车票(父亲计划赶当天的火车回米易)。中巴车把我们和另外一些刚下火车的人拉到一个破烂的小酒店,要我们每个人缴纳两倍于火车票的钱才能拿到火车票离开。父亲给了钱才意识到上当了。

我第一次表现出类似于母亲的强悍,冲着那帮骗子大声吼叫,声称我们有亲戚在成都公安局工作。我甚至拿出了录取通知书,请骗子们看上面的文字,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我的专业是播音主持,我告诉骗子,不久后我是要在电视台工作的。

骗子居然退回了拿走的钱,我们离开了那个鬼地方。父亲在整个过程里一言不发,捏紧拳头,眼睛鼓起来。火车北站,我一生也不想再次踏入的鬼地方。

父亲和我都记错了开学报到的日期,我们提前一天来到了我的大学。上午十点多,没有一个学生,老师们聚集在教学楼里的某间办公室里。学校大门竟然开着,出租车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教学楼门口有喷水池的空地。不知他出于怎样的考虑,可能享受了这种自由出入的待遇,一高兴,按响了喇叭。老师们听到喇叭声,全部走了出来。我是后来才知道,走在最前面的是校长,他身高一米八,年轻时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带风。人群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衣服的摩擦声。他们在等待一位大人物来学校视察,听见喇叭声就以为那位大人物到来了。

以校长为首的欢迎队伍刚下台阶,就看见出租车里走出来两个乡下人。在一群知识分子的注视下,我的父亲一瘸一拐往前走(一周前为了避免撞上一头牛,他把摩托车开进了麦子地,导致左脚受伤),他提着一个大大的蓝色牛仔布包,鼓鼓囊囊,装满了我再也不想穿的那些旧衣服。那位走路带风的校长对着校门口保安室大喊:

“怎,怎么回事,没搞清楚就,就把车子放,放进来了。”

和父亲一样,校长也有轻微的口吃,这是他们仅有的相同。喊完这句,校长对旁边一位助理模样的老师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位助理小跑着往大门口去了。校长往我和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往教学楼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人群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按响了喇叭的出租车司机驾车离开,留下父亲和我站在原地。

父亲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一种他实践了很多年,在郑重时刻由内而外的过分热情的笑容。但是这笑容没有地方去,他只好慢慢收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想吐口痰,环顾一下四周,最后还是把那口在老家可以随意处置的痰吞回肚子里了。

那天阳光刺眼,站在一棵小叶榕浓重的阴影里,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此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需要我独自面对的、没有父亲的世界,一个父亲辛苦半辈子把我送入的、他不懂的世界。

4

车子在高速路上狂奔,母亲再次打来电话,我按下免提,母亲将刚才单独跟我和小喜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并补充了更详细的内容。母亲说,昨天早上,父亲和她坐火车从米易出发,去西昌玩儿。和他们一同上车的还有好几个朋友,以往他们这帮人经常一起开车去西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玩,自从父亲半年前发病不开车后,大家将就他,都不开车了。他们坐高铁(历时58分钟)来到西昌,逛了一些景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感觉不舒服,胸闷、肚子痛。有一位朋友陪他去附近药店买了止痛药,他吃了药还是不舒服,午饭只喝了一碗粥。晚上他们住进一间酒店,母亲担心父亲,跟父亲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父亲说,问题应该不大,睡一觉就好了,他早早上了床。到晚上9点的时候,父亲叫醒母亲,跟母亲说,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母亲立马拨打了120。

母亲说到这里哭起来,她说父亲一定痛得很,是真的痛得不行了才跟她说那句话,说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

母亲还说,她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忍着没打电话告诉我们,父亲也不许她打,她心想也许很快就好了。是医生说,最好通知孩子们都赶回来。

“我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我脑子里不断冒出父亲这句话,想象他说话时的语气、表情,他费力又结巴的样子,酒店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母亲的恐惧。

挂了母亲的电话,又是沉默。突然小喜说,没事,没事,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不是也这样赶回去一趟嘛,也是饭都没来得及吃。小喜是我们全家最乐观的那个人,任何时候。

小喜说的那次赶回去,是因为奶奶发病。他说完我们都笑起来,那次确实有点好笑。住在老家乡下的奶奶突然喊胃痛,晕过去了半小时,醒来后,她示意母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给她穿上,然后躺在床上等死。母亲和父亲一起给我们打的电话,母亲说,你奶奶快不行了。父亲抢过电话说,开车小心,不着急,奶奶还留着一口气等你们回来。奶奶当时已经95岁了。

我和小喜赶回村的时候是晚上9点,大榕树下奶奶的房间里已聚集了几十个亲戚。奶奶的儿子、女儿、孙子、重孙,甚至曾孙都来了,一些人守在奶奶的床前,另一些人忙前忙后安排奶奶的后事,还有一些人不断对着手机发语音,将长寿奶奶的“喜丧”通告更多亲戚。奶奶穿着一套绸缎做的簇新的寿衣,直挺挺躺在她的小床上,我扑在奶奶床前喊奶奶,奶奶的眼皮稍稍动了一下,再没什么反应。有人听到我喊奶奶就哭起来,更多的人哭起来,在哭声中不少人回忆起和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更多的人在忙上忙下。这时候我注意到一只苍蝇飞来停在奶奶的脸上,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奶奶,一只手从床面抬高几厘米,在空中轻微地挥动了两下,她想赶走那只苍蝇。就那两下,我感觉奶奶还有救,我说,我们送奶奶去医院吧,她的手在动呢。

只有小喜说好。所有人都反对,一位年长的亲戚还骂了我和小喜,这位亲戚说,鬼娃儿些,你们想让95岁的你奶受罪哇?你奶才不想被插管,被医生按压做心肺复苏。再说,疫情期间死在医院里,多半要被烧,你奶不想被烧。

老家村子里还是土葬,能全身下葬是每位老人的心愿。父亲也拿不定主意,他说,要不我们再问问你奶。

我凑到奶奶身边说,奶,我们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如果你愿意去就点点头。奶奶没反应。又过去了十分钟,奶奶的呼吸还在,身体也软软的暖暖的,有人动摇了,说要不还是送去医院看看,但更多的人说不行不行。我再次凑到奶奶身边说,奶奶,如果你愿意去医院,就点点头。奶奶没反应,但不一会儿,那只苍蝇又飞过来了,这次奶奶一边挥手一边点头了。

小喜拨打了120。奶奶去了医院第二天就可以喝牛奶和稀饭了。三天后出院回家,回家就爬上三楼天台照看她的屋顶小菜园了。

小喜说,父亲这次多半也一样。我说,嗯,肯定一样。

5

父亲进入CCU之前几个月,我开始写一部计划了一年多的小说,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喜欢与动物打交道,在家里客厅养熊,后来离家出走的男人。在小说的开头,我用倒叙的手法“安排”了这个男人的死。这个男人因为癌症死在无人照护的病床上。叙述者是这个男人的女儿,第一人称的口吻。

动笔之前,我给一位编辑朋友讲述我的写作计划,并告诉他我的隐忧:父亲今年身体出了一点状况,虽然小说是虚构的,但我还是会有顾虑。那位朋友说,如果你有这个顾虑,就换个写法。我说我找不到更好的写法,而且小说中的“我”并不是现实中的我,小说中的我离婚,独居,没有小孩。再说了,我真实的父亲不会离家出走。编辑朋友说,那你写吧。

我不是要编辑给我提供心理上的支持。而是葆有这样的信念:只要把担心的事说出来,它就不会真实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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