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作者: 陈垦

一、一个作家决定改名

当一个人开始写父亲的时候,就是回望自己来时路的时候。

这个写父亲的作家,她当年的笔名叫宁远,现在写小说,改了笔名叫宁不远。即便宁远这个名字早已名满成都,网络上粉丝众多,依旧被宁不远轻描淡写地替换了。

改名这个举动表明了作家从青春期到当下的人生观念变化,也是一条阅读这个非虚构小说《写父亲》的重要线索。当年离家的年轻人一心只想远走高飞,用力拥抱新世界,热情与好奇心不断强化了对远方的想象空间,远方就是理想的象征。我们大多数人都亲历过这种青春期热望,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也从这种情绪开始成曲。若干年后,远方已演化为身外的具体世界,明澈通达之后方知远近,离得最近的人与事才是最重要的。

宁不远三个字因此带有了禅宗顿悟的意味。她在上一个小说《莲花白》的后记里,表明了她的创作态度:“我过去活得太积极太确定了,小说让我进入一个模糊的世界,让我甘于消极,也随时准备好某天被另外的东西唤醒。” 模糊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甘于消极是不执于盲目相信和过度索求,知万物轻重才不会舍近求远。

在父亲过世这样的时间点上,写父亲,其实是在怀念之外,整理自己。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也写过一本怀念父亲的名作《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他说:“记忆,与其说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不如说是我们活在当下的证明。”这应该是人在情感激荡的时刻,会自发产生的共同愿望吧。

在花了一个周末读完《写父亲》之后,我抑制住强烈的情绪,告诉一个朋友,我读到了一部杰出的作品,一部具有罕见真诚的作品。

二、残缺的世界亦值得赞美

宁不远在《写父亲》中给我们展示了什么是充满想象力的非虚构文本。

她所有的叙述,都来自过往的亲身经历,以及身边各个人的话语和讲述。素材交由想象力来筛选,变成简约的细节呈现。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用什么方式来重述,也交给想象力来做决定。很多亲历的细节在回忆中被宁不远重新点亮,进而被领悟。

《写父亲》不仅仅写了父亲,宁不远分别讲述了很多人。爷爷和奶奶,外公和外婆,年轻的父亲和现在的父亲,年轻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父亲和“我”,母亲和“我”,父亲和母亲。这些人物的背景板就是过去的乡村和现在的乡村,同时也有成都这样的大城市。

在对各个人物分散的回忆叙述中,我慢慢看到了一个女孩和她的成长,看到了一个家庭的数十年,看到了村庄和县城,看到了一代人或几代人。

地点、人物、情节,都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之处,一如我们绝大部分人在这些年中的际遇,基本平和,有着明显的残缺和遗憾。但宁不远记录日常生活细节的能力堪称优秀,回忆和现实推进的情节交叉而行,一个个情节用蒙太奇般的手法嵌入,直至把父亲、母亲这两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塑造丰满。

每一代年轻人都渴望着远方,父亲也不例外。14岁的少年想要去北京,沿着河谷走了几天,因为穷,鞋子坏了没法再穿,导致了脚板被烫伤,少年只好含恨回到村庄。今天的年轻人很难理解和想象那次失败的远行是多么狂野,父亲的性格在此揭开了第一层。

到了宁不远5岁的时候,父亲终于再次出门远行。这一次离家三个多月,南下广州,又去了上海。小说没有细说那三个月到底给了父亲什么样的冲击,只知道父亲回到村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造自己的房屋,从爷爷家里搬了出来。之后,他就一直是全村乃至全乡尝试各种改革致富的带头人。远行果然是有意义的。

而母亲是典型的四川女人,泼辣,能干,务实,爱钱。在整个青春期,母亲都是宁不远逃离的一个动力。在读母亲的相关片段时,我居然翻出了荣格和卡伦·霍妮的书来,想对母亲这个人物做更深的心理分析。

毋庸置疑,宁不远爱着父亲和母亲,但她对父亲的爱坚实,对母亲的爱则带有幻想。她分别通过两个高光的回忆场景来体现了这一点:

“父亲在变电站忙碌,我帮他举手电筒,他让我照哪里我就照哪里,但他还是看不清那些线路,他从我手里拿过电筒,用力张大嘴巴,把电筒含在嘴里继续工作。由于一直张着嘴,他需要工作一会儿就把电筒从嘴里取出来,吞一下快要留到嘴角的口水,这惹得我不停地想笑。有时候父亲仰起头,专注地忙碌着,电筒的光射向遥远的夜空。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而我披着他的雨衣,那真是我一生里梦幻般的时刻。”

“我总会想起一个近乎永恒的场景:母亲年轻时我协助她洗头。她端一盆热水放在屋檐下,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前面,一头长发从后脑勺往前铺散开垂到了檐坎下。我用搪瓷水杯从水盆里舀水倒在她的头上。有水经过的地方,黑头发闪着油亮的光泽。阳光照在母亲身上。”

对父亲的爱,在小说结尾达到了顶峰。父亲爬上树去找信号打电话的场景,是一个了不起的结尾,这个结尾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小说的经典结尾之一。

时间流逝会淘汰大多数记忆,尚能记得的自然有其重要性。作家的能力就是让留存的东西重新散发光亮,找到具有力量的东西来对抗遗忘。

宁不远没有回避每个人的困顿与失败,彼此间的争执和矛盾,她呈现的家庭关系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有着明显的不完美。然而,那些性格缺陷,那些冲突矛盾,丝毫无损她的爱意。

因为在完整接纳这一切之前,宁不远已经越过生活带来的最艰难的部分,先和自己和解了。

三、情感关系及死亡课

这是一篇充沛的情感之作,宁不远用尽了罕见的真诚,反反复复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她知道写这故事的唯一意义就是:诚实地记录亲人,为了找到自己最真实的印记。

一切内容主题其实都和情感有关,或者说和情感缺失有关。宁不远明显是幸运的,属于情感缺失较少的那一类。即便如此,她依然不得不在每一个时间关口顽强战斗,有时甚至是孤军奋战。

青春期少女问题。父辈的婚姻。“我”的婚姻。如何做个好父亲。如何做个好母亲。如何和上一辈交流。亲人们之间如何表达安慰。死亡教育。

这些主题都是有普适性的,每个主题都可以是一本书或者很多本书。就算有了心理学的指导,我们还是要面对无数现实的、自我的局限。借由父亲死亡的情绪冲击,宁不远把这一切和自身有关的情感几乎都做了新的梳理,她唯一的凭借就是坦诚。

父亲自幼认识了母亲,从早早结婚一直到因病离去,这是老一辈人常见的婚姻模式。父母虽然一直有争吵,却也平安相处到了最后,总的来说是个幸福的家庭。宁不远花了很多篇幅描写两个人几十年间的相处状态,不乏有趣生动的细节场景。相比之下,更多的家庭情感关系远为复杂幽暗,如同菲利普·罗斯在《遗产》中的感叹:“你永远难以明白在父母的共同生活中,他们的内心深处有多少错综复杂,有多少苦难、失落和难以摆脱的压力。”

如此多的回忆汹涌而来,都是因为直面过了死亡的缘故。宁不远也说起了死亡教育。如果真有系统的死亡教育,那么最重要的一课必然是要学会珍惜,宁不远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想补充一点看法,来自我好朋友的父亲、耶鲁大学著名医学教授和作家舍温·努兰,他在其经典著作《死亡的脸》中写到:“而我们对于处身于死亡之中,最绝对而不可撼的,就是爱。如果在生命将告终结的时刻,我们感到我们付出的是爱的话,我想,这就是‘善终’了。但这又是如此主观的一件事情!”

他还说:“我们在死亡中企求的尊严,必须在我们的生活中去求。死亡的艺术,就是生的艺术。活着时的诚实与仁慈,是我们如何死亡的真正方法。并非在生命的最后几周或几天,我们传达的信息就是以后将被回忆的,后人回忆的将是我们过去所活的几十年。活得有尊严的人,死得也有尊严。”

他还引用了蒙田的一句话:“生命的用处,不在于寿命的长短,而在于时间的运用;一个人可能活得很久,却只活了一点点。”

宁不远应该清楚知道,对于亲人们和乡亲们来说,父亲必定会活得很久很久。

四、世上的另一个我

写给曼拉的信,是我特别喜爱的部分,一个想象力的神来之笔。

这个源于少女时代通过一个奇怪原因而养成的自我倾诉习惯,把极其少见的虚构元素天然地引入了非虚构作品里,极度真实却又是纯粹的虚构,却展示了女生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这些信也是另一个关于成长的重要线索。选择另一条路的自己,另一个未能长成的自己,会不会活得更顺利更快乐?

道路无法同时选择,世上的另一个我只能凭借想象。这想象的滋养来自文学,因此唯有文学可以带领人去看从未走过的路。

当给曼拉写信变成了习惯,就成为宁不远最隐秘、最安全的倾诉方式。这个方式和信徒祷告一样,过程本身就是自我疗愈。

父亲曾经期望“我”是文美,如今“我”文身想做蝴蝶。于是才有了维特根斯坦的那句话:“不留情面地追寻真理的人将欣然抛弃自己形成的无论什么‘珍视的观念’。”

好奇心爆棚的宁不远,也设想过母亲如果不是出生在乡村,她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母亲本人却活得现实、坚韧,绝不会空想这种虚无之事。只有非常敏感的人才会创造出世上的另一个我,那个第一次写信给曼拉的少女,并不知道基耶斯洛夫斯基也创造了少女维罗妮卡。

在父亲死后,宁不远活在阴影里。她对曼拉说最近总在听古尔德弹奏的巴赫,一听一个上午。

读到此处,我猛然一惊,在上海封城期间,我也无数次播放着古尔德。

世间美好的事物都是可以抵抗外在的力量,是人都能共鸣共情的慰藉,音乐如此,文学亦如此。

那么,我相信《写父亲》呈现的光芒也将安慰到无数人。

作者简介:陈垦,出版人,专栏作家。2000年参与创办著名财经媒体“21世纪经济报道”。后管理《上海壹周》杂志。2006年创办上海世代文化,进入出版业。2011年创办浦睿文化。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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