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网红
作者: 张尘舞1
网红“庭中巨木”被抓起来了。
警察上门唤走“庭中巨木”时敲错门,对门邻居幸灾乐祸地为警察指认了他家,当时他和老婆带着孩子刚从儿科医院回来。太阳都下山了,天空还有一抹红,磨磨蹭蹭地抓着小区里的大樟树,凄凄哀哀地看着大地。丈夫被警察带走后,他老婆张冉抱着孩子抹着眼泪在左邻右舍复杂而毒辣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下楼去找公婆。
张冉赶到时,她公公李光坐在矮凳上,呼哧呼哧地切着牛杂,婆婆手脚麻利地摊着鸡蛋饼,下牛肉面、牛杂面,七八个顾客排队候着。
张冉哭着说:“爸,木头被公安叫走了……”
啥?李光切牛杂碎的手一抖,好大块的牛杂掉到地上,一只大黄猫蹿出来叼住,哧溜一下上了树。李光没有心情去计较牛杂,站起身来,苦着脸问:“男扮女装也犯法?”
不是男扮女装的事!
张冉惶然地看着公公枯瘦的脸,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头婆婆已经丢下勺筷,号道:“我家木头从不干坏事,凭什么抓他?”
李光把手里的刀反复拿起、放下,又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摸烟,可他的口袋空空如也。看着哭号的老太婆和儿媳怀里的孙子,无以言表的悲凉从李光心头升起。几个老顾客过来安慰他,他强笑着赔礼:“各位老主顾,家中有事,今日不招待了。”
李光开始收拾摊位,老婆子的抽泣声像灯光下晃动的影子般撞击脑仁,让他头疼得厉害,他赶紧闭上眼睛缓了缓精神,这才舒服些。待周围人走净,李光这才询问张冉,李木头到底犯了什么法?他不就在网上男扮女装直播嘛,最多丢点脸面,怎么还被抓?张冉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她顾不上哄他,磕磕巴巴地对公婆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玩PK赛,输家就从状元桥那边跳河……结果,结果……”
李光急得跳脚,这可不是话说半句留半句的时候呀。这姑娘就这点不好,说话不敞亮!平时生气了,高兴了,都放心里,让人猜。谁他妈有空天天猜猜猜啊!
张冉皱了皱眉,瞅了他们一眼,欲言又止,急得李光婆娘一把夺走她怀里哭闹的孩子,吼她:“你故意要急死人?”
张冉咽了口唾沫,怯怯地说:“好像死人了……我也不太清楚,平时我没管他直播的事,天天看他扮个女人在眼前晃我就生气……”
婆婆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前俯后仰地哭,那是一种带着庐剧戏腔的哭法,哭声绵长而持久。她富有节奏和韵律感的哭腔,身为上海人的张冉从未听过,她万分惊奇,婆婆怀里哭闹的孩子也很惊奇,孩子停止哭闹,瞪圆眼睛扭头看着奶奶,竟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光拉起老伴儿,指挥她跟儿媳妇先回去。
李光蹲到树下打电话,头顶有几只麻雀飞过,它们的叫声很虚弱,停留在枝头的它们缩成一团,呈现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快他就打听到儿子已经被收押在拘留所,至于事情严重程度,便不得而知。
带着大包小包,李光夫妇坐上开往十里镇郊区拘留所的公交车。夫妇俩一句话也不想说,无力地彼此依靠着。道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浓绿,看不到耕牛和农人,只有远处一台台拖拉机正在来回奔忙着,不知道在收割什么。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无法打动李光夫妇丝毫,他们心如死水。
他们都是勤勤恳恳的老实人,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分不清这事是大是小。说小吧,死了人;说大吧,这人又不是他儿子杀的。到底有多少关系呢,只有关在拘留所的儿子才清楚吧。
李木头确实清楚。但又不是很清楚。
李木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进拘留所,做梦都没想到。已经进来的他,脑中还在乱转:他的直播号会不会被封?这个号有近百万的粉丝啊……
现实容不得李木头多想,他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十来平方米的空间,一股难以言表的浓烈气味迎面而来,刺得他直流泪,泪眼蒙眬中他瞥见一排大通铺的不远处,有个小得可怜的木头板凳,孤零零地靠在便坑旁。大通铺上躺着、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小,都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李木头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三四个牢友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冲木头板凳努努嘴,示意他坐上去。李木头顺从地照办,他这才知道,屁股底下的板凳,原来是给新进来的人“考试”专用的。
五大三粗的一黑汉蹲在他面前,无精打采地嘘出一口臭气,问他:“犯什么事进来的?”
李木头结结巴巴地说:“说……说来话长。”
黑汉不紧不慢地说:“待在这里,有的是时间!不怕你话长,就怕你无话。黑胖我这段日子无聊得生蛆。”
李木头心里挺害怕,以前听人说,看守所和监狱都有狱霸,这黑胖就是传说中的狱霸吧?他不想惹他,谁知道他要在里面待多久呢。李木头壮了壮胆子,说:“我惹了人命官司。但人不是我亲手杀的。”
黑胖和其他牢友倒吸一口气,对视一番,脸上神情立马改变,尤其是黑胖,明显温柔下来,凶狠的表情全部收起。看不出来,这白白净净俊俏的帅小伙,居然犯的是凶杀案。只是他犯了凶杀案,怎么和他们关在一起?众牢犯都很好奇。按规矩,新人理应睡最差的铺位,就是便坑旁的。但黑胖指了指挨着自己铺位的位置,对李木头说:“你,就睡这里吧。来,讲讲你的事儿。”
李木头轻轻点点头,环视周围,地面与房顶大约有六米高,只有一扇窗高高地开在房顶,窗户下还有一道铁栅栏。头顶的灯泡真亮呀,还有那墙角,安装着摄像头,墙面一人高的地方有报警器。李木头坐到床铺上,在黑胖和其他牢友们的刨根问底下,将自己的事慢慢道来。
2
人生,我李木头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果……什么狗屁如果,没有如果!人生就是这样,你只能接受、接纳,认领、认命,能有什么办法?
先从名字说起吧。
打小儿,我就经常质疑父母给我取名过于随意,小时候没少为这事和父母闹别扭。我爸说真冤枉,其实为了给五代单传的儿子取名,他费劲儿不小,真不是敷衍了事。我还没生出来,他就反复推敲想取个好名,甚至借回《辞海》,翻了半个月都没有找到满意的。我们家的祖训是“读书为重,光宗耀祖”,所以我爸被取名为“光”,可惜脑袋瓜子并未如名这般灵光。到了我这里,最终还是我妈拍板决定,取名“栋梁”。顾名思义,希望我将来能有大出息,成为国家栋梁。我爸就寻思:不就跟乡下老家造房子般,最粗最大的木头才能成为屋梁?这“栋梁”不就是一根粗大的木头嘛,笔画多又难写,等儿子读书考试时,别的娃娃都写完几道题,他儿子还在吭哧吭哧地写那“栋梁”二字,还不如直接叫“木头”,笔画少,好写。我的名字就这么被敲定,我爸妈光想着儿子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却忘了,还有一句话:朽木不可雕也。
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我爸妈还是从我小学数学老师那里听来的。我打小儿就长得白白净净,细眉大眼,很像文化人,可读书就是缺脑子。我怎么也闹不明白8+2等于10,2+8为什么也等于10?数学老师气得吐血,将我爸妈喊来办公室一顿怒斥,当着他们的面展示一番我的“数学才能”,最后总结六个字:朽木不可雕也。
回家的路上,我妈想动手,冲我大骂:“我一个爆栗子凿死你!”
我被吓得赶紧抱住头,我妈的“爆栗子”威力无比,将食指中指同时弯曲共同用力敲打我不甚灵光的脑门儿,每次敲击完毕,我的脑门儿准会鼓起包。我爸赶紧护住我的脑袋,大声说:“不能凿!不能凿!越凿越傻。咱木头开窍晚!”
我妈高举的手在空中一拐弯来到我的肩膀上,轻轻帮我掸去看不见的灰尘。我不但没挨打,父母反而开始温言细语地鼓励我不急,慢慢开窍,核桃还不能砸猛了呢,用力过猛过急,核桃仁就会被砸成渣渣。我不明白脑袋跟山核桃有啥关系,没挨揍的我得寸进尺地跟父母提要求:“回家我要吃鸡蛋饼!”
我爸沉默几秒,调整气息,平复情绪。没办法,亲生的儿子,灯下黑,能问得起是非吗?
回到家,看着大口吃鸡蛋饼的我,我爸妈商量,觉得要恪守祖训,这人生迢迢,苍茫无边,范进五十多岁才中的举,没准儿我哪天就开窍了呢。所以要坚持,务必要让我坚持读书,考上大学。为了有良好的条件静候我开窍,我爸妈决定外出挣钱。只是万万没想到,抗日战争也不过打了八年而已,我初中读五年才考上高中,高中一读就是七年,加上小学别人读六年,我留级两次读八年,加一起是二十年。二十年啊!眼瞅着左右隔壁邻居家孩子们大学都毕业参加工作了,我还在高中苦苦挣扎,我爸妈咬着牙坚持。古人云,十年磨一剑,我二十年磨把钝刀,能磨得它开天辟地!
恒心与忍耐力是征服者的灵魂,它是人类反抗命运最有力的底气。我爸妈有恒心,我有忍耐力,高七这年,在我们全家人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迎来了春天,考取了上海市的一所大学。
二本。
录取通知书下来,流水席吃了三天,我爸醉醺醺地对左邻右舍说:“我老李家终于出来一个大学生啦!二本咋了?我骄傲,我自豪……”
一把钝刀磨出了宝剑的锋利,眉清目秀白面书生的我在我爸眼里,有了龙吟虎啸的气势。
我爸妈商量好了,反正他们在哪儿都是干大排档,儿子去上海,他们干脆也去上海,一家人还能就近团聚。为了培养我,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持,他们俩错过了我的童年、少年……还有半个青年时期,他们不想再分离了。入学前,我们一家三口聚在离就读学校不远的租住房里,我爸咪了口小酒,惬意地咂嘴感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俊俏帅气的我意气风发,替我爸斟酒,在父母崇拜欣赏的目光下,我自恃学识足够了得,开始论古谈今,展开各种高深话题。我爸妈云里雾中,很担忧地提醒我要务实:“你年龄不小了,咱们老李家子嗣单薄,等你大学毕业,那塘里的大鱼估计都被人逮光了,好姑娘全没了,只留下没人要的烂鱼小虾给你捉。”
我胸中有丘壑,对他们拍胸口让他们放心。
我真没吹牛。老天是公平的,给你关上门时,很可能帮你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我除了读书能力弱,其他方面都突出。进入大学后,长袖善舞的我混得风生水起。我身上最值得赞赏的优点就是务实!对摆摊开大排档的父母,我从不觉得丢脸,反而一有空就去帮忙,还带同学过来消费。我做得一手好菜,能将蔬菜削成各种形状,摆出造型很美的拼盘,色香味俱全,加上长得又帅,往那儿一站,吸引得附近几所学校的女学生都羞答答地来用餐。我又给父母的大排档增添了烤鸡腿、油焖大虾、麻辣鱼等菜品,将排档操作台上横七竖八散乱的没有标识的调料瓶换成金龙鱼油、恒顺香醋、海天酱油等正规牌子的调料及容器,调料罐子归置得整整齐齐,各配一把塑料小勺,盐、味精、糖、鸡精粒粒分明,不像其他人的摊子,调料被大油勺挖得粘连不清。
系着围裙掌勺的我看上去可帅了,妹子们说我:从侧面看过去,长长的眼睫毛,高挺的鼻梁,那张怎么也晒不黑的冷白皮俊脸氤氲在油烟中,就像流岚萦绕着青山,它想交缠着青山不放,却怎么也沾不上;端着菜碟走向顾客的我,长身玉立,白净的皮肤不染丝毫油烟……总之,惹得大学里的学生妹们心动不已,背后称我为“神颜厨哥”。我颜值高,年龄虚长几岁——其实是七八岁,又懂得对女生包容体贴,那些心思单纯的女生们对我来说手到擒来。我很快锁定目标,本校一位上海市姑娘,并且不负父母厚望地搞大了姑娘的肚子。大四那年,奉子成婚。
来用餐的学生妹们看到我老婆时,很是愤愤不平,暗骂为什么帅哥都眼瞎。我老婆虽然是上海本市人,但生来皮肤黝黑,相貌平庸,难怪妹子们都不解她怎么俘获了我的心。哎,年轻时就是恋爱脑,光看外表。殊不知,比老婆大了八岁的我,由于年龄等原因一直未能在丈母娘那里过关。
众少女不善的眼神,令我老婆很不爽,当初一时情迷,怀了孩子,不然她肯定要考研读博的,不一定会嫁给父母开大排档的我。少女们年少懵懂,外貌协会,以为爱情大于一切。综合衡量,我跟我老婆,谁配不上谁真不好说。
肚里怀着孩子,都没法及时止损。我老婆只能拉着脸,在我那帮众迷妹愤恨的目光中继续帮忙收银。
其实我对未来很有想法和规划的。成婚后还有大半年才毕业,我已经在为毕业后做打算了。毕业后,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留在上海,二是回老家。我们意见不统一。那天,我带着爸妈来到人民广场的星巴克咖啡馆,任性地给他们点了两杯咖啡。我爸妈龇牙皱眉地喝着咖啡,说这烧煳的锅巴味真没法下喉。我沉默地翻阅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新闻,透过星巴克玻璃窗,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富商集团,那是一栋一百多米高的蓝色玻璃建筑,非常壮观,笔直有力,直插云霄。里面有时尚的购物中心和几十层的酒店,进出的都是成功人士,他们西装革履,谈吐优雅,全身上下都释放着精英阶层才有的风范。
我的沉默令父母有些不安,我爸看了眼手机说:“该回了吧?不然要耽误晚上出摊了。”我没理他,只是一心看着马路对面的高楼。我爸妈对视一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木头,张冉想在上海买房,也是对的。我们想法也是一样。我们的积蓄加一起也能拿出八九十万,再借点,付个首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