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若离枝 (短篇小说)
作者: 朱炳南不开灯的房间里每分每秒都在暗下去,更暗下去。这房间仿似一个陵墓,尚未被人发掘的、令人生怖的陵墓。四下里皆是暗戳戳的,却又暗不彻底,影影绰绰的光似垂死的气息,一呼一吸之间,直教人眼中平白生出鬼魅。
昏暗的卧室里,花离枝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正在企图融进周遭暗色里的男人,两人对坐在床上,半晌无言。眼前的人影像是浸入水中正在掉色的牛仔外套,盯得久了,形状便要散掉,离枝只得一遍遍地撑起精神睁大眼睛,方可抓住大概轮廓。男人像老鼠一般摸索着,衔上一支香烟,将打火机揿了又揿,打火机里猛地蹿出一截火苗,像是一把刀子,“唰”,塞进了这昏暗满铺的空间。血流了出来,杏红色的血浆仅一瞬间便晕开在两人的衣服上,下一秒,又被附于身上的黑暗吸收了,两人脸上染了一刹那的血色,恍惚间更似鬼魅了。接着,男人的嘴边多了一朵忽开忽合的小野花,闪着微弱却夺目的红光。离枝一个耳光扇过去,这花便落了,落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地喘着,每喘一下,被它微弱气息照亮的地板上平白冒出的死黑色的印迹便更深一分。男人压住怒火,站起身,向着亮光踩去,野花立时就死了。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道:“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晚上还有饭局。”说罢,转身就要走出卧室。
离枝站起身再次抬手上去,却被男人挡下,随即夹着稀薄的哭腔道:“我哪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门去找那女人?你昏头了!你个浑蛋!”这声音如此的低,像是腹语发出的声调。
“我不好跟你解释,但我确实是约好了要与杭总谈生意,你也晓得……”男人心中自是知晓无用但也总得耐着性子解释,话没说完,离枝便压着怒气憋着嗓音,像是咳哑了喉咙一般道:“你现在讲什么都没有用!叶尘!你个宁毫无信用可言!今天你覅(不要)讲出去,死也要死在这家里。”说罢便开门出去,走进那间只会比这卧室更加深暗的客厅——去拿叶尘的车钥匙。
一墙之隔,次卧的门缝中渗着冷白色的光,像是浴缸的水漫下来,直漫出门来。与这黑暗的空间不同,它或许曾经暖过,可刚溢出这房间,不足半米,便也冷了,被这清冷的黑冻死了。随着离枝开门的声音,次卧门缝中的人影便立时如游魂一般无声无息地散了去。
叶尘被收了车钥匙,只好走到书房里,重新衔起一支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他依旧不开灯,仅有一朵见不得人的小野花一开一合,撩动着清冷的暗。离枝又坐回床上,靠在床头,双手环抱着腿。此时小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路灯本就孱弱的光一路穿过发黄的乳白色灯罩和阳台窗子上的雕花玻璃,幽幽地映在离枝身上,依稀泛起些鸭蛋壳的浅青色,照得离枝如同半夜因噩梦醒来,躲在角落里的孩子,紧张地颤抖着,却不敢出声,倒也一点不像是在哭。次卧里叶蕊一直开着灯,却拉着窗帘,紧闭着门,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假装在学习,心里有些惴惴然。这一家子,不开灯的不开灯,不出声的不出声,就装作没人在家这件事而言,倒是团结得紧。
整个家里果真是悄然无息的——这个家正在死去。
几分钟后,离枝出了卧室,走进卫生间洗脸去了,叶蕊听见后,赤着脚溜进父母的卧室,将床头柜上爸爸的车钥匙偷了出来。她晓得爸爸的生意最近总不大好,想来今天也是真的要去谈生意,晚了怕是不好,爸爸总不至于真的这样光明正大地去偷情。
天违人愿。叶蕊刚在书房门口将车钥匙交给爸爸,还没等她回到次卧,离枝便打开了客厅的灯。一瞬间,地毯上的泥土、墙角里的蛛网、窗帘上的蚊虫、窗台边的灰尘,全都曝了光。这家里头处处地方无一不让离枝大为光火,她只觉得天底下的一切都明了了——她的女儿帮着叶尘偷情。这个家,从此开再多的灯也照不亮了。离枝冲上去就要打叶蕊,毕竟相比丈夫的出轨,女儿的背叛更叫她恶心。
叶尘忙上前拉扯,离枝使出浑身的力气,企图挣脱,叶尘只得牢牢抓住离枝的手。两人重心不稳跌在地上,随即在地板上扭作一团,形同两条光莹莹的曲蟮,翻滚、伸缩、扭转个不停。叶蕊待在一旁,脸色苍白。
两人在缠斗中不慎绊倒了墙边的木花架,花架上一个瓷花盆跌落下来,砰的一声重响,彻底暴露了这家人不仅在家,甚至在家里打架的事实。离枝叫喊着,更加卖力地与叶尘在花盆碎片旁扭打着,试图挣脱。叶蕊也回过了神,看见一地的断枝、土块和碎片,生怕父母被碎片划伤,忙上前弯腰去捡。此时,终于挣脱了一只手的离枝见状,抄起地上一块较大的碎片,便向叶蕊的脑袋砸去。叶尘反手一巴掌,打中离枝的手,碎片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摔成了更小的碎片,发出脆而密集的响声……
花离枝被这响声惊醒,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朝着厨房的方向喊道:“林芥,什么东西碎掉了?”
男人从厨房走过来,站在卧室门前道:“老婆,把你吵醒啦?刚吃完夜宵,洗碗手滑,碎了只盘子,岁岁平安。”
离枝不应声,将脑袋落回了枕头上,想打个电话给女儿,电话拨通后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已半夜十二点多了,只好作罢,重新闭上了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眠了。
叶蕊此时与未婚夫刚看完电影,虽已夜深,两人反而只觉得清静。仿佛回到了刚谈恋爱的时候——哪怕毫无言语,仅是一同走着,也总叫人如上瘾一般,不觉得吃力。
叶蕊与顾云柳一路聊着晚上的电影,走出了弄堂。云柳道:“好像落雨了,要走快些啊,免得受了凉,换季的时候夜里凉,本就容易生病。”
叶蕊道:“覅急,这毛毛雨反倒叫人清爽。再讲我本身就喜欢落雨,落雨了总觉得周遭更静些,花草更香些。到底也没多少路程了,左右明天不上班,雨中漫步更加浪漫,你说呢?”
说完叶蕊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只见到妈妈的来电提醒,叶蕊犹豫了几秒钟,终是没有将电话回过去,心里想着:“如果是大事,肯定会再打过来。现在没有再打过来,肯定不过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是打过去,大概还要被反过来说教一顿,讲自己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玩,这么晚还不困觉,又在熬夜,等下肯定又要吃夜宵,熬夜和吃夜宵对身体都不好,生物钟混乱,恶性循环……干脆还是覅回过去,图个清静,也省得触自己霉头。倒是姆妈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当真是一点也不知体谅,万一我已经困觉了呢?”叶蕊越想越光火,她妈妈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常常是半夜或者一大早来电话,好像除了她自己,其他人的时间、生活都不重要,人人都要按照她的安排来生活,都要二十四小时等着她传唤一样,最重要的是,往往看似十万火急,真的说出来了也不过尔尔。以前,没离婚之前就是这样。
叶蕊想到此处,哪里还有闲心雨中漫步,向云柳道:“快些走吧!今天才洗的头,覅淋湿掉了,回去又要重洗,烦也烦死掉了。”说罢兀自大步走起来,这一加速,更发觉雨落得大了,心里更是烦。云柳虽然不明缘由,却也不敢多问,只得像要附体的游魂一般紧随其后,不叫人察觉到,却又能感受到隐隐的气息。两人回到家里,已然热得浑身汗津津了。
淅淅沥沥落了一夜细雨的初秋清晨总还是有些寒浸浸的,像是打赤脚穿着凉拖鞋,身上不见得有多冷,只是脚一直干不了,凉凉的黏腻感像极了被狗彻底舔遍了的样子。离枝早早地起了床,在身上披了一件褪了色的蜜合色细毛线开衫,走动时一隐一现地露出开衫下红棕色的睡衣,整个人像是一蕊开久了的白兰花,花还是花,不过染了些许泥色。
洗漱后,离枝做了早饭,悄悄地藏进书房里,燃了些檀香,准备诵经。林芥不信宗教,也不喜欢离枝诵经念佛,几番争论后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离枝早上在书房诵经。离婚前她隔三岔五地去寺庙里打禅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忽略了家庭,纵容了叶尘出轨。再婚之后离枝便再也没有去过了。毕竟还得在红尘之中过活,都是离过婚的人了,谨慎是最要紧的。诵经前,离枝将手机设定成静音,又给叶蕊发了几条信息。
诵完经之后,林芥也起床了,离枝将先前做好的早饭微微热了热,一一端上桌。早饭吃到一半,林芥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林芥的儿子,自从林芥离了婚,儿子便改跟他妈妈姓了,从此一年也很难得能见上几次面,现在更是有近两年没见了。林芥像是早有预感,接起电话便迅速将手机紧紧地揿在耳朵上,但即使揿得耳朵都变了形,电话里的声音在这鸟鸣十分稀疏的宁静清晨里依旧可以传得很远,远得足够进到离枝的耳朵里去。
电话里道:“喂!给我打钱!我没有钱用了!”离枝装作听不见,不作声不抬头地吃着饭,但越是如此,林芥越是觉得听筒的声音太大,可他更不能走开,否则越发欲盖弥彰,林芥尴尬地在嘴角凝上一丝笑意,偷偷地摸索到手机侧键上将音量调小,回道:“你让谁给你打钱啊?我是谁啊?我是你什么人呀?这点礼貌也不晓得啊?”但其实,电话另一端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挂断了。离枝依旧不抬头,仅是趁着喝粥的片刻抬眼睇睨着,只见林芥像是个吃早饭也要小酌几口的老酒鬼,似笑非笑地抿着嘴,红着脸,叫人看不出是羞愧还是恼火。
离枝淡淡地道:“孩子在外地上大学,人生地不熟的,又谈了女朋友,处处地方难免都要用到钱,你多给他转点吧。”
“这个小赤佬,离开我早,他姆妈一个人带他,总少个人管教,缺了蛮多礼数。我总还是担心你对他有意见,听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不过讲起来你也是他继母,高低是我想多了。”说完继续用筷子在碗里一点一点地剔着香肠片上的肥肉,一点一点全丢到面前的纸巾上。
离枝笑笑,抬眼看了看林芥道:“这有什么?都是一样的,你也是叶蕊的继父嘛,过一阵子他们结婚,难不成我出钱还要害怕你不开心?”
林芥的脸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从先前的红润上暗了一暗,又恢复正常了,停顿了数秒道:“不是这样子吧?我不算是继父吧?”说完又夹起一片香肠放到碗里,将拿着筷子的手轻轻张开,筷子便把香肠扯成了两半,细致地挑拣起肥肉来。
“哪能不算?你晓得我是继母,哪能不晓得你是继父?”
“我查查资料去。”林芥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径自走进书房里去了。
今天是周末,叶蕊和顾云柳再次应邀去离枝家里吃晚饭,上一次来还是初夏的时候。花离枝家里开饭晚,因为要等林芥傍晚打球回来,而他打球的时间又是不固定的。正好叶蕊也不想久留,最好到了就吃饭,吃了饭就走,他们到时天已然黑了。叶蕊并不常来这里,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和妈妈聊天,因为离枝总会见缝插针地对她讲道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不想回到小时候被说教的记忆中去,像是撞上了风中的蜘蛛丝,这种在旁人眼中不容易在意的东西,却总在自己的感官里被放大。
叶蕊二人进了客厅便坐在一张布艺沙发上,沙发前面的茶几里放着各式罐子,有茶叶罐、瓜子盒、饼干桶……没有一样是原装的,都是留下来的空壳又重新填满了内容,往好听了说,这是物尽其用,分门别类,随意打开一个都是意想不到的惊喜。茶几下的毯子上,短毛根根竖立,像是警戒的猫。布艺沙发不像皮质沙发那般吱呀作响,也不似木质沙发那般冰冷板实,要说缺点的话只怕就是太软,坐久了总让人塌下去,靠下去,卧下去,睡下去。但他们在沙发上坐不安稳,并非因为不舒服或不自在,而是离枝一直在厨房里与他们搭话,嘘寒问暖地不放过他们。只言片语中掺着抽烟机轰隆隆的声响,其间还可以闻得到热气,叫人听不分明,却又不能装聋作哑。相互言语了几句之后,叶蕊只得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与离枝聊天。花离枝很享受这个状态,自从离婚之后便少有引导女儿承欢膝下的机会,想到此处,离枝稍稍压低了声音道:“对了,我得教教你,虽然讲不年不节的,但只要是到别人家里做客,总不好空着手的。这是礼尚往来,这样人家才不会说你不懂礼数。”
叶蕊闻言先是稍稍一惊,又将眉头微锁,向餐厅让了一步,用下巴指了指玄关道:“你开了门就转身进了厨房,没能看到,云柳在后面拎着呢。喏,一箱牛奶、一箱枇杷、一箱坚果,都放在鞋柜上了。”说完悄无声息地叹出一口气。
离枝微微侧头,朝着玄关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管看没看到,为免尴尬,又隐隐地补了一句:“一般送东西不好送单数的。”这话出了口,便又压进了嗓子里,再从嗓子眼儿里泛出来,只得回味给自己听。
不久便开饭了。待三人坐下,林芥方才从书房缓缓踱出来,坐下后呢喃了一句道:“我还有些工作没完成,一会儿还得接着弄。”几乎每次叶蕊来,林芥总是工作繁忙的,不知他究竟是不喜欢叶蕊,还是不喜欢离枝和她母女情深。
花离枝道:“你看,孩子们都想着你,晓得你向来喜欢吃坚果,每每来了总是短少不了的。”
林芥道:“哎,不年不节的,到自己家里来干吗要这样破费。”林芥斜眼瞄了瞄送来的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