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壳（短篇小说）

一

华光照耀天际，华城的夜幕降临。

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办公室里，女孩刘静飞快地敲着键盘写代码，坐在她对面的男孩贺亮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两人一天下来没有什么交流，除了中午去食堂吃了顿饭，其余时间都在写程序，人们称他们“码农”。

当刘静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时，她站起身，飞身下楼去取了外卖。她远在家乡的妈妈告诫她，外卖会吃出病来的。但是，妈妈可能不清楚，城市里的年轻人真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做晚饭，更何况，在家从不下厨的他们，对买菜、做饭的事情很不在行，能够回出租屋用洗衣机每三天洗一次衣服，已经是很不错的自立了。

刘静加班回到家，已经晚上11点了，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依稀记得自己坐在地铁上睡着了，但是训练有素的她，听到“万象汇站到了”时，立即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回现实，随后，扯起背包跨出车厢，迷迷糊糊地走回公寓。

妈妈的电话如期而至，刘静都怀疑家里是不是装了监视器，妈妈每次都刚巧在她踏入家门时就会打来电话。刘静几乎不记得是怎么跟妈妈汇报一天的行程，妈妈的问题每天都是这两个：中饭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刘静的回答都是掺水分的，不然妈妈肯定不会放过她。

接完电话，刘静往往已经挪不动踏入浴池的脚步，于是，仰头一靠，像一只吃饱了的熊猫一样，昏然睡去，似乎还有一点打呼声。睡去之后，兴许刘静一天动下来的大脑暂时停不下来，她做起了梦，很难说是噩梦还是美梦，梦境大致是，拼命跑步，时而越过河流，时而爬过高山，时而飞过天际，就这样累坏了，趴在地上起不来，还喘着粗气。梦的最后时刻，却有人塞给她大把钞票，她数都数不过来，心里顿时美滋滋的，但是面颊却僵住了，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

第二天清晨的闹钟响了。刘静才清醒起来，拽了身干净衣服来到浴室，紧赶慢赶地洗澡，因为一上班将有一个会，她要向部门领导汇报，她那难产的软件程序完成到哪一步，接下来又该往哪里继续。

不出所料，一早，会议室里坐了一圈领导和专家。刘静那时的感觉就像走上了当初过五关斩六将的面试现场，“紧张”两个字已经不能准确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她觉得如果时间流突然出错，蓦地就跳过这半小时，汇报就结束了，她会开心到笑出来，甚至她都不在乎自己能否通过。

当年刘静几乎不敢相信，在业界很牛的互联网上市公司就这样录用了她。面试的问题似乎也不是太难，问的不是她辛苦准备的高深的专业知识，而是诸如“如果你的代码跑不了，但怎么弄都Debug不出来，你会怎么办？”这样的开放性问题。

刘静妈妈说，我家静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用她用谁？刘静确实从小就是班级第一，年级前十，可是刘静是“I型人格”，不太自信，尤其在众人面前说话。还好，软件工程师不需要在人前说太多话，这也是她立志成为一名“码农”的原因——只要与机器好好相处，带领一众字母，挥就高级程序，得到公司认可、使用，便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后来，刘静从人事部门还了解到，中午，公司请参加面试的学生吃饭是一场深入的面试，这些学生在面对一餐美食时，所显露的气质，竟然也是面试的一个重要环节。刘静仔细回忆，自己因为早饭吃得很饱，加上有些紧张，中午都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挑着米粒，兴许，这样就是有“气质”了。刘静暗笑。

贺亮跟刘静不太一样，他读书很拼，别人在大学里混日子，他总是在图书馆挑灯夜战，许多同学哥们搂着女朋友吃吃喝喝，他看都不看一眼异性。他很早就开始关心毕业后的就业。他的目标就是互联网大企业。他研究高端企业的用人需求，对懂行的老师紧追不舍，老师们会给他很好的建议，诸如怎么做简历，怎么去实习。他了解到，丰富的实习经历，对于他进大企业有着很大的帮助。于是，在老师的推荐下，他在大四下学期如愿进入一家有名的互联网公司实习。

上司非常赏识勤奋的贺亮，感觉贺亮根本不需要休息、喝水，他就是不停地忙碌，活像一个机器人。照例，实习生不需要这样，但是他什么活都抢着干。公司也很把他当回事，派给他一个活，给一名业务骨干当下手。贺亮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心想，无论如何也得偷学点本事。

贺亮在他人口中得知，他的老板是一名资深互联网工程师，可以说，这个世界上一出现互联网，他的老板就全身心投入进去了。那时候，老板还在硅谷，对技术的演进和如何变成资财清楚得很。但是，在硅谷，竞争太激烈，对华人也并不十分友好，加上父母逐渐年迈，他便毅然回国，创立了自己的互联网公司。因为涉入早，公司很快掘得了第一桶金。遗憾的是，这家公司始终没能成功上市。公司员工朋友告诉贺亮，中国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

贺亮放弃了入职该公司的想法，他想要去更有前途的互联网公司，甚至去上市公司谋职发展。于是，他才会来到一家刚上市的互联网公司。他能入职，全靠实习经历助力。虽然之前实习的公司没能成功上市，但是，业界谁都知道老板的实力，老板的学习工作背景。大家一致认为，他的公司上市，是迟早的事。

贺亮的笔试成绩第一，题目是让他在短时间内写出一个程序，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当写完代码，他点下“run”，运行结果完美呈现，他就知道，这次考试他将完胜，因为题目并不简单。

面试也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在回答问题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公司如何更好地与国际接轨，又如何制衡国际市场的几点关键、要害。这些其实一直是贺亮在读书时就钻研的问题。同时，他还对公司保证，会做公司长期的员工，不会跳槽。

在公司安排的工位上，他见到了对面的刘静，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便觉得公司的上班环境真的不错。他从来没有主动跟刘静交谈过，他只想努力工作，对那些喜欢来刘静这里找话题的男孩子嗤之以鼻。

刘静，和她的名字一样文静。

听说有人为了进好公司，花了三四千元，报名优化简历课程。讲课老师都自称是各大网络巨头公司的大咖，他们一对一进行简历优化，当时学生们对老师佩服得很，看到丰富完美的简历，的确帮他们增加了很多自信。然而，面试时，业务负责人只需一两个问题，就把简历上那个完美的学生打回了原形。所以，刘静没敢造次，乖乖地递上自己做的简历。

机会是给予有准备的人，也是给予幸运的人的。刘静如愿入职了这家互联网公司。

刚入职时，刘静发现公司的福利非常好，办公区边上一周都是食物架，面包、牛奶、巧克力、咖啡……满满当当，公司还配有按摩师，帮助长期坐着工作的员工舒筋活血和减肥，当然，公司还少不了健身房。只是这一切，似乎利用率并不高，因为员工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哪有时间来休息消遣。

只有一样东西，似乎挺有价值，那就是公司为每位员工准备的钢丝小床，摆在办公桌的边上，这波操作是员工最需要的，他们被要求每天中午小憩片刻，所有窗帘都拉下，整个办公区漆黑一片，因为电脑都被要求关上，谁偷偷工作都不被允许，以免影响别人休息。

刘静回去对父母讲这些福利时，他们称赞公司太会为员工着想，这样员工工作再累，也觉得值得。刘静说，只是工作干不完，永远干不完，还要开会，各自汇报进度、成效，如果被当场Pass（淘汰），那奖金很有可能会受到影响。

刘静注意到对面的贺亮，他从不休息，不吃公司提供的零食，也不去锻炼身体，在公司规定的午间休息时间，他总是瞪着双眼，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他俩第一次说话是在电梯里。刘静的包带突然脱线，整个包掉在地上，里面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不偏不倚地砸在贺亮的脚尖上，十指连心，贺亮跳了起来。

刘静连忙道歉，你没事吧？

贺亮没有立即回答，很快就镇定下来，低头对刘静的包扫了一眼，刘静赶紧收拾残局，把包捡起来，抱在胸口。

贺亮轻轻说，还是用帆布包比较好。

刘静眨着大眼睛，哦，我还以为皮包比较牢固。

他们没再说话。

刘静开始背环保袋，贺亮发现了，但是没做任何评论。刘静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只是用微信交流工作，从不正面对话。

二

公司食堂里有一道炒螺蛳的菜，楼里的年轻人端着咖啡奶茶走过，鲜有人注意到。但是，贺亮喜欢看这些螺蛳，类似金属的外壳包裹顺滑的肉身，是一种很奇特的大自然物种，造型奇特，看似有点复杂。

公司突然下达一个项目任务，为某上市公司设计一套内部审计工作软件。据来刘静这边聊天的同事说，这项工作完成后，公司会有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参与工作的员工也会有一笔不小的奖金入账。目前，公司正在组建队伍，至于组长是谁，大家都在猜测。

许多人认为，一定是开发部白经理。于是，为了日后可以成为组员，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白经理面前晃来晃去，因为白经理烟酒不沾，男孩子只能争着为白经理买咖啡，其实，公司里提供的咖啡味道也非常好。

在洗手间里，白经理刚洗了把脸，小夏就递上了公司提供的SK-Ⅱ爽肤水，白经理严肃地接了过来，在脸上轻拍一两下。小冯立即又送上洗手间里新添置的雅诗兰黛润肤露，白经理不置可否地接过来，却剧烈咳嗽起来，糟糕，白经理对杏仁味过敏。小李神速地送上一杯温热的柠檬水，白经理猛灌了几口，顿感舒服许多。然后气呼呼地离开，暗想，来这里的都是一等一聪明孩子啊！

这些操作下，连白经理都以为自己会是这个项目组组长的不二人选，然而，结果却让大家始料未及，竟然是贺亮。

白经理觉得很没面子，向上级抗议，贺亮这小子才来没多久，凭什么！领导泡了一杯茶，请白经理消消气，解释了公司的想法，总得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况且这是一个特别努力的青年，我们关注很久了！

贺亮不是没一点感觉，公司人事部门让他填了两次表格，在表格不显眼处写有“target person”，这让他有所警觉，自己的实力自己非常清楚，但是，自己只是一个工作刚满两年的新手，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机会就是这么从天而降。当公司宣布这个结果时，贺亮心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激动，这不是他在学校盼望的吗？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首先给自己的导师发去了信息，导师很欣慰，希望他不负众望，不辱使命。他靠在办公椅子上，脑子里飞快地过着接下来的工作思路，包括组队打算。

但是，与其他项目不同的是，此次组队，公司没有给贺亮点将权，而是由公司安排团队的组建，也使得贺亮这里少了许多麻烦，不然，请客送礼、阿谀谄媚的不计其数。贺亮只是被通知，要求他一周之内完成项目前期调研，交出具体方案。贺亮知道此次任务非常艰巨，他也没有什么经验，对如何安排组员工作知之甚少。

他的分管经理戴博士找到他，用他从没听到的柔声说道，贺亮，这个项目很关键啊，希望你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问题尽量想办法解决，包括可以来问我，但是，公司千头万绪，我不可能代替你做所有决定。贺亮深明其意，顿感压力巨大，还想一举成功。

公司很快组好了队。是一个四人小组，这让贺亮很震惊，既然是个很重要的项目，为什么就组四个人，还要求他们两个月内完成任务。公司很大胆啊！

戴博士给四人小组开了会，贺亮看到刘静也在列，心中有些暗喜。但是，据他观察，刘静的业务能力并非头挑，可能源于她的性格比较内向。把刘静安排进来作为他的助手，公司的用人胆识真是令人佩服。另外两人分别是经验比他俩丰富的周远博士、华芬博士，两男两女，以老带新的策略让贺亮觉得既有压力在身，同时有一定的依靠。

贺亮已经用一晚上的时间，从公司给的现成资料中抽取出一条主要的思路。他手握鼠标，在电脑上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他本来想发给周博士、华博士看，顺便交流一下，但是，他认定自己的思路是绝对正确，不希望问来问去干扰自己的想法。白天遇到两位博士，他几次欲言又止，心想，两位老师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狂妄，唉，贺亮啊，别内耗啊！他劝说自己后，关上电脑。

贺亮盘算下来没有那么多见面交流的时间，于是，四个人晚上11点的时候，在各自的家里开了一个网上视频会议。贺亮开门见山，今天晚上请大家把公司给的资料看熟，明天上午9点我们进驻服务公司。大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各自看资料去了。这就是一流公司的节奏，是年轻人的战场，精英们的角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