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一夜 (短篇小说)
作者: 肖德林芋头和李文武再次会面,已隔了近十年。
这时芋头大学快毕业,文武在街边某汽车铺子里打工。芋头听老乡说,文武手艺不错,是这家铺子的顶梁柱——带班师傅。
“十年要改变多少事啊。”他们隔着三个墨绿的啤酒瓶唏嘘。文武的酒量大涨,在路边店白炽灯下,两颊飞起了红云,声音也大了,芋头看看四周,害怕招惹了醉鬼,这事在西安很常见,他们的脾气与木炭一样,火爆燃烧着。文武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芋头:“有时间打我电话。”
芋头狐疑地看着他,不太相信打工的人会掏出名片,文武莞尔一笑,芋头看到了那枚熟悉的酒窝。“怎么,你也看不上?实话说,人家都看不起打工的,我就不信这个邪,凭啥?你说凭啥!”
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抹了抹名片的边角,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不错,那是一个大哥大的号码。这时候,手机在社会上还是顶级奢侈品,芋头肃然起敬起来。
“收好了,有难处就打这个号码,当然你也可以送给哪位小姐,不管啥事,哥给你担着。”
芋头先羞涩地微笑,然后哈哈大笑。
李文武左脸恰到好处地栽了一枚酒窝,他曾告诉芋头那是假的,是一道月牙形的疤痕,长成了酒窝的形状,他还有一双毛乎乎的细长眼睛,动不动就充盈了泪水,怎么说呢,这使他看起来——楚楚动人,像正感动于一本书,一场电影,或者干脆就是伤感。校长许大头曾说他多愁善感。在许大头眼里,他是最不合适闯荡江湖的人,他那时懦弱,事实上他就没有和女生说过话,没有机会,更多的是没有勇气。“我看着,有出息也不大——嗯嗯,可能有点出息的是写作文。”许大头有一次遗憾地对别人说。
文武确实没有办法出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
文武的手机顽强地响起来,他看都没看,掐掉了,继续喝啤酒。他搛一粒油光亮面的花生米,手一抖从筷头落在地上,他笑了一下,伤疤酒窝很深,低头去寻。芋头说:“算了。”他没有理芋头,弓腰在桌肚里,在凳腿和桌腿之间找,终于默默捡起了这粒花生米,很满足地直起腰,欣赏式地看了一眼,眯眯地睇了芋头一下,抛向空中,用嘴准确接住,嚼得山响。
他说:“有段时间我混得花生米都吃不上,想得要死。”
他们看到大雁塔。
文武说:“看看孙猴子拿着金箍棒站在塔顶看着我们呢,当年唐僧取回来的经书都藏在里面,猴子守塔的,守了一千多年。”
芋头笑起来:“当年你的孙猴子童话写得最好,许大头都夸赞你了。”
文武嘎嘎笑:“想不到现在我们能在孙悟空眼皮底下喝啤酒。”他抬眼看了一眼大雁塔,指着远处说:“看到没?孙悟空正在塔尖上翻跟头。”
芋头感觉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我不喜欢唐僧,”文武戏谑地说,“假模假样的,像许大头。”
“他比唐僧威风多了,唐僧常被徒弟气得半死,在杨树湾中学,没人敢给许大头气受。”
芋头点点头,咽下一大口酒:“你信命吗?”
文武说:“什么命不命的,你出身农民家庭,要么你打工逃离,在城里蚂蚁一样乱爬,连个痕迹都留不下;要么聪明如你,上大学,可以进入校史,虽然有光明没有前途,嘿嘿,你说现在找工作,哪家不是拼爹?”
芋头心下不服气,猛灌了一口啤酒,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满嘴啤酒沫子。芋头也看大雁塔的塔顶,看到不断闪烁的红光,似乎是它的一只眨动的巨眼。
几辆夜行公交车从夜色里冒出来,14路,芋头很熟悉这辆车,到西安火车站,那是送他来西安的地方。
“这是夜行公交车。”文武说,盯着公交看了一会,公交车里很挤,几个人的脑袋像树丫一样伸在窗外,售票员拍着车壳喊他们把头收回来。那是一个漂亮的西安妹子。
“马上人就少了。”文武重重地说,又举起了杯子和芋头碰了一下。
其实,在芋头眼里文武命不错,在杨树湾乡,他父亲是个铜匠,算是个有钱人家。他有钱买那些大部头的书,芋头看的书都是他的,比如《西游记》,比如《封神榜》。
有年春节,他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在白炽灯下,文武手上金光一闪——中指竟然套着一枚金戒指。
芋头没有见过金子,更没有摸过金子。
芋头摸摸他的手,也捏捏他的金戒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芋头说:“能不能也给我戴戴?”
文武吐口唾沫很爽快地从手上撸下来,宽慰地说:“这戒指小了,我老子给我弄得特别紧,怕丢了。”随后又轻蔑地说,“再小,涂上肥皂水吐口唾沫都能撸下来。”
芋头甩了甩手指。“真重,比铁皮重多了。”芋头知道铁皮的重量,芋头用白铁皮做过“银戒指”。
文武得意而紧张地看着芋头,突然说:“我把这戒指送给许晓鲤怎么样?你帮我送怎样?……我怕丑……”
芋头一愣,继续玩套在手上的戒指,随口说:“你这戒指真的假的呀?”
“当然是真的,我是铜匠的儿子。”
“怎么证明?”
“很简单,真正的金戒指,既软又韧,根本掰不断。不信,我掰给你看——”
他们开始交换着掰戒指,最终芋头把戒指掰断了。
文武接过去,捏半截金片愣神,脸也灰了。
芋头根本不愿意帮他把金戒指送给许晓鲤。这下好了。
芋头含笑跟文武说:“你当年要送戒指给许晓鲤,把我的胆结石都吓出来了。”
其实那时候,杨树湾中学男女生是不说话的,这项任务根本是无法完成的,更何况,许晓鲤是许大头的女儿。
许大头,梳着大背头,脸上威严得跟一块铁板一样,高、瘦,撑着一颗大脑袋,常年一套四个兜的黄军装。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鼻梁上方有一块黑板擦子宽的伤疤可以证明。这疤随着他心情好坏,变换着颜色,不过芋头感觉它像一只蜈蚣趴在眼皮下,看人的时候威严得令人窒息。许大头看不起美国大兵,他说那算什么兵,他们面前哪怕有个浅浅的水塘,也一定铺上毛毯才肯趴下来举枪,你说这是兵吗?这是少爷!他不屑地笑了,脸上的那条“蜈蚣”似乎也笑了。
一般没有学生敢和他直视,看到他,躲着走。或者低着脑袋,假装寻找落叶,用余光看着他黑亮亮的皮鞋橐橐走过,半天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还能闻到他身上梳头油或者雪花膏的味道。他永远会嫌学生不优秀,他永远会说,学习就是战场上抢占山头,你攻不上去,就会被敌人打死。如果还没有领悟,他会一挺胸:“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许大头在学校是音乐老师,还是语文老师,还是政治老师、地理老师,杨树湾中学老师都这样,十八般武艺都会。许大头当校长,全校每一个学生都必须会唱这首歌,他会随时喊停一位学生,“预备——起——”,他架起两只胳膊,有力地抱着一团空气,很陶醉地等他们雄赳赳地张嘴吐字。
他们又看14路夜行车,大怪物一样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往前走,醉意蒙眬中吐出行色匆匆的人,他们像被什么坏人追着。芋头对文武感叹:“其实我们相隔不远,14路车我也常乘的,我们擦肩而过了,如果不是那几个负责任的老乡口口相传,也许我们这次也不会见着。”
文武看芋头一眼,很有诗意地点点头:“茫茫人海。……这车15分钟一班。”
“这倒没有留意。”芋头微笑着说。他们继续喝酒,不醉不休的样子。
芋头第一次喝酒——像一个大人一样喝——就是和文武喝的。文武到芋头家,芋头不知道如何招待他。芋头从田地拔了青菜,看到了屋梁上挂的半挂肉,那是防被猫叼走挂在屋梁上的,上次家里来亲戚已经割去了半块。他们爬上方桌,芋头站在文武的肩头上,用铁钩终于钩住了那半挂肉。捧着肉,闻着肉香,对着笑。
他们决定喝血酒。血从何来?割破手指。他们先用菜刀,发现菜刀太钝,后来芋头在屋檐下找到一把雪亮的镰刀。他们的血滴在一起,一丝丝地慢慢试探着融合,后来就分不清你我,洇红了白瓷碗。这酒很神圣,文武端起来,庄重地拜了三拜,又拉着芋头,芋头忍不住想笑,但看文武庄严的样子,没笑出来,他们一人一口喝了,满嘴腥味。文武说:“我们从此是兄弟,要一起做大事。”后来他们干脆喝完了一瓶酒,吃光了青菜烧咸肉。那肉,家里的老猫已经盯了半年,可一滴汤也没有给它留下。
他们喝醉了,误了第二天考试。
许大头在全校大会上对他们进行了批评。他快咬断了钢牙,恨不得把他俩生吞活剥。其实他们不在乎许大头的陈词滥调,但是他们在乎许晓鲤,芋头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在许晓鲤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万劫不复了。”
小饭店店主把电视机搬在街头,一边歪头喝啤酒,一边抠脚丫看屏幕。放的是《封神榜》,妲己作为万古第一妖女正与纣王在酒池里洗澡,百媚千娇。文武感叹,比书里精彩多了。那时候,他在课桌面板上挖了一个洞,在抽屉里托着《封神榜》,像看幻灯片,直到有一天被许大头抓个正着。许大头痛心疾首指着文武,像指着美国鬼子。
我们噤若寒蝉,冷汗直冒。
许大头卷起厚厚的《封神榜》塞进裤袋里,但衣服下摆下隐约可见,文武只能远观不能近亵,因为从这一刻起,这本让他们神魂颠倒的书已经属于许大头了。
他们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前桌许晓鲤,许晓鲤真是一条鱼,只顾自己摇尾巴,根本不回头,她摇曳生姿的后背落满了他们埋怨的眼光。
文武小声对他嘟哝:“好在她不是许大头的亲生闺女,否则还不知神气成什么样子呢?”
芋头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胡说八道!”
文武急红了脸,低声狡辩说:“我听食堂的人说的,他们说许大头从战场下来,就没本事生育了……”
文武再次提到了许晓鲤,芋头心头怦怦跳了几下。好像说到她,今晚的超长见面才有了意义。文武不再理身边追魂似的电话铃声,愉快地说:“我真被她感动过一回。”芋头看了一下他毛乎乎的眼睛,已经由上学时的柔软散漫,变得灼热、粗野,像两柄剑,闪着精光。在文武的叙述里,芋头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教室里充满了“人肉味”和烟尘味,闻上去有一种窒息呕吐的感觉。突然,大杨树下的钟声响起来了,他们都好奇地竖起耳朵、伸出头去——这时候根本不是敲钟的时间。他们带着欣喜听完了钟声,然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他们看许晓鲤,仿佛钟绳握在她手里。
但是她只是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头去,半边散落的头发遮去了所有的世界。
“看杂技去——快,看杂技去——”
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会发生在这个散发“人肉味”的燠热烦闷的教室。不信也得信,透过窗子,芋头已经看到许大头站在大杨树下了,几个打把式卖艺的陌生人,正围着他团团转,芋头还看到许大头打掉了一个戴红花帽的人递到他嘴边的香烟,那个人笑着撅起屁股追那只红屁股的猴子,虽然系着长铁链,猴子还是抢到了那支烟,娴熟地衔在嘴上,回头挑逗戴红帽子的人,红帽子无助地转圈子。
芋头看得入神,一转头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像鸟儿一样冲出了囚笼,连许晓鲤也不见了。芋头追上文武,抱怨他:“你也不喊我!”他腼腆一笑,假酒窝一闪:“拉你衣角,你又不睬我!”
文武说:“今天有猴,红屁股的猴!”他们远远地看见那只猴站在树顶,手搭凉棚,似在观敌瞭望。
杨树湾中学几乎没有娱乐活动,大白天能在学校的操场上看杂技,不知道是不是许大头香肠灌得高兴了,给他们开了恩。他们来得晚,只能在最后面,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从人缝里隐约看到前面的情形,芋头看到许晓鲤在第一排,还有人给她搬了把椅子——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而且觉得应该这样,谁叫自己的老子不是校长呢?许大头对许晓鲤微笑着耳语了什么,许大头亲昵地拍拍她的头,把她凌乱的刘海快速地捋了一下。红帽子敲起小锣,杂技即将开始了。那只猴子,还站在树梢上,怎么吓也不下来,最后它嘲笑红帽子抓耳挠腮的样子,像极了它的祖先孙悟空。
每次全校大会,许大头都会要求唱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今天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唱歌的时候,这个声音吓着了红帽子,他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有合拢,想笑又不敢,脸上扭曲着,令他欣慰的是当唱完最后一个音,那只猴子乖乖地下了树,他轻松地笑了,——下面是他表演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