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伴(短篇小说)

作者: 半夏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博尔赫斯

中午12点,我准时开了茶铺门。

放下包,脚尖点了地上插座的电源开关,“嘀”“呜”“嗞”的各种细小声音便充斥了整个屋子。

自动电茶壶接水烧上了。

等水开的间隙,我脑子开了个小差,这世界样样都变成自动化的就好了,前两天网购了个会听人话的智能小精灵给爸妈用,这两天爸妈迷上它了。一个小时前爸对着它喊:“小精灵!小精灵!我要看电影《英雄儿女》!”十秒钟后电视屏幕上便“烽烟滚滚唱英雄”了。妈翻爸一大白眼,从沙发忽地站起来走到电视柜边,直接嘴巴对着小精灵说:“小精灵!小精灵!我要看电影《早春二月》!”电视屏幕上战火硝烟的画面停了,白屏几秒后,画面换成了孙道临穿着长衫提着个书箱从远处走来的画面。

爸妈争着喊话小精灵时,我起身离开了。

水开了,壶嘴喷出水汽的声音嚣张地把我喊回神来,我提起烧水壶烫那把黑紫的建陶石瓢壶。

这把石瓢用了十年了,壶盖内圈前两天不小心碰掉了半片指甲大的一块,但盖上壶盖,从外观看不出内里的缺失,这就像我的婚姻一样,我父母的婚姻一样,盖起来捂起来,还是过得去的。

石瓢壶上画有一枝小荷,荷上歇着一只正在松毛的小雀,笔法娴熟洗练,画画的人一定是学了“笑之哭之”的八大山人。

2

叶天问不在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起得很早,早上七点开车送孩子上学后,就得忙着去买菜,给古稀之年的爸妈送去,帮他们收拾一下家里,这便耗去我一多半精力。给爸妈先后请过六七个保姆,都被挑剔的我妈给轰走了。我妈李丽莎总有一万个理由让人家走——这个笨手笨脚,那个卫生习惯不好,这个大嘴巴是非,那个身上有股臊气,你爸看她的眼光不对劲……

李丽莎挑三拣四的结果就是要累死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代人都是家里独苗,没兄弟姐妹替我分担。以我的修养,这个妈是不能抱怨的,我得受着,摊上了。李丽莎病歪歪的,怨天怨地是她余生的主要生活内容,只有捧起一本小说来做回文艺老青年,我才会耳根清净一点。我对她的孝顺体现在给她网购畅销小说,给她订《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李丽莎没什么朋友,从出版社编审职称上退休。我爸乔建国当过兵,身体还行,能做饭,还能陪李丽莎去医院看病打针抓个药。

我读大学后一直希望爸妈这对冤家离婚,到了现在我却又害怕他们离婚了。倘若他们离了,我爸就可能会再婚,而病恹恹的我妈就没人照管了,那么我的生活状态必将更可怕,要多糟有多糟了,一准陷入无比复杂艰难之境。

最近一年多来,乔建国试探性地跟我说想跟李丽莎离婚。乔建国说他这辈子太窝囊,被李丽莎欺负了一辈子。我没控制住情绪,对着我爸就是一顿狂喷:“以前我劝你们离,你们拖着不离,这把年纪闹离,你们不怕丢脸,我还怕呢!”

怕丢脸?不是的。没人照顾的母亲若再扔给我,咋办?

一年多前我毅然离开了供职的报社,没去报社让我转岗的新媒体,我觉得四十多岁做新媒体不合适了。老公叶天问是华为派驻国外的工程师,他一次性给了我三十万块钱,让我开起了这间茶铺。从中午到下午,在茶铺的四五个小时是我最闲暇清静的时光,下午四点半我就得关门去接女儿恬恬,恬恬上六年级了,目前是小升初的关键阶段。

这一阵让我心烦的是我发现乔建国在外头有个女人,我关了一天的茶铺跟踪他后发现的,之前就有各种迹象令我起疑,我没跟他点破这事,我同情他。我想通了,只要我爸乔建国不提离婚做得不太过分,他每天与那女人约会之后,还回家跟我妈李丽莎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便好。

李丽莎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抱怨是我们父女俩让她上全日制大学的梦想成为泡影的。我在1977年的秋天来到人间,那一年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可偏偏那一年求上进爱学习的李丽莎肚子里怀着我。我顶嘴,那些年也有拖家带口上大学的呀!李丽莎说:“挺个大肚子,奶着你,我只有读夜大的命!”

我现在去爸妈家,已基本不跟他们交流什么,他们说的我不爱听,我说的他们不理解不明白。我回家做事时揣着手机塞着耳塞只顾听音乐听书,他们唠叨的话听进去会让我的心更累。

茶铺生意不好,这个,与我前后脚离开报社的同事王颖来喝了几泡茶后便看出来了。王颖开了个微店,专卖土特产,鲜花饼、红糖、乳扇、油炸鸡枞什么的,每月可挣个五六千块钱,省了房租,王颖劝我当微商。王颖走后,我把王颖的微信朋友圈刨了个底朝天,发现她没日没夜地献媚微信朋友圈,完全看不出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我可没那耐心。王颖从前做经济专题采访报道,拉广告厉害,当年大家直接拿央视主持人王小丫的大名唤她。如今,王颖忽悠友圈亲朋购买土特产的话术全是网上惯见的脑残文字,陈词滥调。

我绝不能变得像王颖那样。

3

心绪郁结,睡眠不好,耳鸣严重的我,奢侈地给自己泡了一壶昔归古树茶。

茶桌紧靠窗边,喝着茶看向窗外。外面是条单向街,驶过去的车总是背向我,令我有完全的不确定性。若这条单向街倒过来行车,我还可以看看车内人的表情,揣测一下别人的生活。当然,我把茶桌搬到对面不就行了?单向街规定的行车方向不可更改,我可以改啊,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插座,便断了这想法,茶铺里的各种电路是专门设计过的,牵扯过多。这是一条老街,窄而旧,但两边的行道树倒净是上了年纪的滇朴树。土生土长的树种,长在哪儿都入眼,这十月末,叶子已黄。来一阵风,树叶飘落一些,勤快的清洁工忙着清扫,落满一地黄叶的老街不是会更美吗?大可不必扫除啊!路过的绰绰人影让无聊的我发着呆。

早上起床晚了,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时便觉左心口处有点不舒服,胸有点闷,但还是匆忙间开车把恬恬送学校。

此刻,我用左手的几个指头按摩着那隐痛区,做着深呼吸。

三年前,我忽然消瘦,一个月内瘦了八斤,我本来就不胖,这一瘦连同事们都警觉了。我去医院认真检查了身体,竟然患上了糖尿病,接着一系列的问题跟着来了,血压血脂也高了。医生的解释是家族性遗传,一追究竟是李丽莎血统里馈赠给我的终身礼物。

这事我告诉了远在越南的叶天问。他说,听医生的话,该怎么就怎么。他的话没给我任何抚慰,话说得淡寡寡的,反倒令我生了好几天闷气。

叶天问到华为当驻外工程师有七八年时间了,春节、中秋节会回来几天,长期的两地分居,我们的感情变成凉白开了。我曾想着法子给我们的感情加进各种作料,效果乏善可陈。

金大侠去世了,朋友圈全在转发,我忽然泪水涌起,想哭,我们这代人,若没有大侠为我们营造的那样一个武侠世界,我们会无聊孤独一万倍吧?

泪忍了回去,但段誉、小龙女、杨过、令狐冲、风清扬、王语嫣、岳不群、韦小宝、黄蓉、梅超风……一个个在我大脑里闪过。

大脑制式一调,我开始幻想自己像梅超风一样,身怀九阴白骨爪绝技。金大侠塑造的侠客里我最喜欢梅超风,梅超风拥有师兄陈玄风的爱情。

有爱,要有爱。

我一直记得从前与叶天问谈恋爱时,总爱去顺成老街上的一家牛肉馆吃饭,吃完跟老板要一碗牛骨炖的清汤,热腾腾的汤上漂着一点油星子,撒点葱花碎韭几片薄荷叶进去,用筷头再蘸点花椒盐一搅,那清汤就会立马香出境界来,端起碗来吹一吹,烫烫地喝下去,放下汤碗,满足地与他相看一眼,两不厌。

若是凉白开,撒进葱花碎韭花椒盐有什么用?那清汤可是骨血骨髓外加没剔净的一点肉加了水熬煮煨炖出来的,爱着的人彼此为盐,每天都离不得的。

叶天问早已不兴打我的手机了,通常只晚上打电话来,直接拨座机,恬恬第一时间抢着去接,父女俩说完,恬恬便叫:“妈妈,爸爸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以前我总要接过电话,拼命地想点事出来讲讲,现在我只对着恬恬说:“不讲了,问你爸好,叫他照顾好自己。”叶天问后来也就让女儿代问我好后就挂电话了。这种夫妻之间的凉意生发后,再度热乎就显得怪异了。

飕飕飕的凉薄之风在夫妻间刮来又刮去,一切就都寡淡了。我们这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不起来,是一种渐变吧?

我们的感情现在打包存在冰箱冷藏室了,就差进冷冻室了。冷冻层给食材保鲜,夫妻感情装进去可不是保鲜,是直接冻僵冻死。

4

一周前,叶天问忽然回国,离春节还有三个来月,中秋节才刚过去一个多月。我没问他咋又回国了,他倒自己说了,因公事回国。说是可能回来十天左右。

这几天都是他接送恬恬上学放学,他在家只住了一晚,之后他便说带恬恬住他父母家,他轻描淡写地说,一年到头他就陪父母这几天,他得去孝敬二老,老人们太孤单了。

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的是叶天问与我谈恋爱时说过的事,他说本来他应该有个妹妹的,妹妹还是六个多月的胎儿时,国家开始号召计划生育的独子政策,他妈挺着个大肚子跑回老家去躲起来,可是单位搞外调的人竟然不辞辛劳地撵到他妈的老家。

我现在绝望地想,叶天问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妹妹穿越时空四十年,其实是影响到当下我们的生活了。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关联,千丝万缕啊,绊着扯着的。若这世上有个小姑子在,她哥不会那么内疚地强调要回去孝敬老人。

我的脑子东拉西扯如是一想,便下定决心,要趁着叶天问这次回国来,实现我为恬恬生个弟弟或妹妹的梦想,让恬恬不再像我一样只能跟自己的影子玩,看着影子长一下短一下地熬过一天,看着自己的花季绵延成孤单阴郁的雨季。

叶天问住在家里的那天,我们没有做爱。中秋节他回来时,我们做过一次,做得很勉强,他很疲倦,我很被动,虽然我是有情欲的。

我对叶天问住回家陪伴父母没表露出一丝不满,而是格外地通情达理。我只是私下皱着眉头想,你一年到头不也难得有几天陪自己的老婆嘛,你咋不这么想呢?

当然这也有好处啊,我落得个轻松,睡了几天懒觉。自从有了恬恬,我就没有这么自在过。

周三那天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叶天问:这个周末把四位老人喊一起去福照楼吃顿正宗的滇味吧,那里的汽锅鸡不错。

我发现,发过去的这条私信里,我对他没有任何称呼,类似于我有几年不称呼乔建国李丽莎为爸妈。话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得称呼他啥子才是自然合适的。

5

吃饭约定在刚过去的昨天,一个周日的晚上。他当时回复了个表情包“OK”。

叶天问带着恬恬来了,却没有把公婆接来。他进包间时,含糊地对着岳父岳母像是叫了两声的,然后就说他爸他妈老同学聚会来不了。

我一听就知道叶天问撒谎,这个事我可是几天前就定了的。叶天问避开我的目光,只与恬恬说笑,我便知道,他不仅撒谎,且是故意的,我猜,他或许都没有跟他父母提起吃饭这事。在他心里两家亲家都不必再见面了,这会是某种信号吗?

叶天问不在国内的时候,我对公婆的管顾不多。公婆当了一辈子中学老师,老两口儿属于想得开感情好收入高的那个阶层,身体没啥大毛病,能折腾,这些年忙着出国旅游或者在国内当候鸟,哪儿气候好哪儿舒服就到哪儿待上些日子。我出于应有的礼节更多的是打电话问候一下,或者从叶天问的微信上获知二老的动静。我想,叶天问应该能理解我对他父母的怠慢,我真的顾不过来了,我有一对冤家父母要操心,有正在成长的女儿要费心,前些年我还有一份当记者的工作要忙乱。

昨晚福照楼的饭吃得郁郁寡欢,没劲。乔建国那些老掉牙的论调叶天问听得也很生厌,他低头看手机时“嗯”“啊”地应付着。乔建国自带了一瓶五粮液,亲家没来,他让女婿陪他喝,女婿说晚上要开车,我插了一句说“我开也行啊”,但叶天问装没听见。

李丽莎盯着女婿,一直在打听越南的甜食到底有多好吃。李丽莎血糖高,饭前注射胰岛素,可她不管不顾,偏偏最爱甜食。李丽莎在那儿唠叨:“越南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法国人教会了越南人做甜点,越南人做面包冰激凌都是从法国人那儿学的。小叶,从前昆明金碧路上有一家越南人开的法式咖啡厅,那里的面包、咖啡、冰激凌就很好。七十年代,我怀着玫玫时最想吃的就是那里的硬壳法式面包,馋得让你爸去给我买,每次他只舍得买一个,一个就五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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