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嘴鹦鹉 (短篇小说)
作者: 了一容大有国高等音乐学府的练歌房里,一群享誉海内外的音乐教授正在教一只濒临灭绝的稀有鹦鹉唱歌。但见这鸟儿抖擞精神,拍打拍打色彩艳丽的羽毛,一遍一遍地吊嗓子。鹦鹉震颤翅膀,是一种进行放松的方式,和人伸懒腰打哈欠一样,因为课时排得太满,使得它有点疲于应付。
这是一期十分独特的“高级研修班”,唯一的学员便是这只折嘴鹦鹉。这鸟儿之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主要是缘于它那张角质化的鸟喙向内弯回来形成一个夸张的折钩,民间把这种鸟儿称作折嘴鹦鹉。折嘴鹦鹉的全身披挂着一袭闪闪发光的绿色羽毛,双胁如残阳般殷红殷红的;它的嘴巴长成弯钩,不仅可以轻松撕扯生肉吞食,还能说会道,尤擅长飙歌。
此刻,鹦鹉正骄傲地站立在“高研班”的讲桌上,从吊嗓子已经慢慢过渡到声情并茂地演唱了。教授们紧紧围着折嘴鹦鹉,静静地倾听它一天天进步的歌声。
这只鹦鹉是音乐学院院长王大江的掌上明珠,因此受到了教授们的集体重视,但同时又不得不严格执行院长交付的教学任务。折嘴鹦鹉抑扬顿挫地唱着刚刚学会的一首荡气回肠的曲子,叫《梅花十弄》,这曲子比《梅花三弄》还多了七弄,但听得这鸟儿唱道:“燕痴情来,梅痴情,风雨泥泞碾红尘。人鬼神,莫相问,众生缄默,鸟儿在打鸣!”它那质朴的音色和跌宕的节奏将梅花的清新、婉约、活泼、刚柔相济,以及苍茫空灵等特点释放了出来。
折嘴鹦鹉现在可是本院院长王大江选中的重点培养对象,也是当前全院的中心工作,院长就是要大家集全院之力把这只鸟儿打造成全国最好的花腔女高音。
院里的那些教授们听完刚才折嘴鹦鹉的《梅花十弄》之后,小心谨慎地指出它应当如何舌顶上颚,以丹田运气并发音,这样就更完美了。
鹦鹉不耐烦地听着,一边搔首弄姿,一边自顾自地唱着,对大家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它确实有些劳累,嗓子烧烘烘的。
记得那天,院长王大江用金丝楠木的鸟笼提着折嘴鹦鹉来到学院里,他苦口婆心地动员大家要为这只鸟儿举办一期高研班。大家听了都集体沉默了。教授们面面相觑,觉得院长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院长却诡秘地一笑,说:“请大家放心,我很正常。我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这是一只跟人类一样聪明的鸟儿。”大家还是很费解,主要是担心这只鹦鹉的发音会跟人类有很大的差别,毕竟一只鸟儿要跟人一样准确发音,是值得商榷的,这也是大家要让院长谨慎从事的原因。院长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大家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你们听听就知道了。”
全院的人还是替鹦鹉暗暗捏了一把汗。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折嘴鹦鹉一张嘴,竟跟年轻曼妙的少女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且表现出一副女高音歌唱家所具有的全部天分和好嗓子。
这下,大家那颗久久悬空的心才算落了地。一位年过半百的女教授嘀咕说:“这鸟儿的声音和它喙上泛的颜色是吻合的。”
院长的女助手,立刻赞叹不已:“它的声音充满了纯正的高难度气质。”
教授们大部分都对折嘴鹦鹉非常满意,一个个向院长称喜道贺,并保证一定要把这只羽毛光鲜靓丽,嘴巴和声音都很能说明问题的鸟儿,培养成跟当红歌星一比高下的歌唱艺术家。
不必说,院长王大江早就成竹在胸,对折嘴鹦鹉信心满满,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这鸟儿获奖后的情景:折嘴鹦鹉站立在他的肩膀上,正接受娱记们的专访,有人害怕这鸟儿倘要使起性子,突然尾巴一抖,屙出一股子腌臜污秽的东西到院长的头上如何是好?院长一点都不以为然,他和鹦鹉被鲜花以及掌声紧紧包围着,镁光灯和各式相机的镜头晃得他和折嘴鹦鹉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但每次他回过头来,都能看见肩头鹦鹉的羽毛在灯光中显得那么辉煌和灿烂,仿佛镀了一道莹莹绿光似的。大家议论纷纷,有人突然喃喃细语说:“没想到,真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王大江不知道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究竟是在夸奖评价鸟儿呢,还是在对他所做的巨大贡献进行盖棺论定。
想象使大江先生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和狂喜,心跳怦怦怦地加速了,那跳荡着的心,使大江先生不敢深想,他怕自己的心脏因为承受不了成功的喜悦,会一下子飞出胸腔来,再也回不去了。他想,等折嘴鹦鹉在音乐领域一项一项打破纪录,获得大奖,创下奇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自然就是他这个主人的人生第二次高峰了。记得在大江先生当上院长后,仅仅在短短的一两年时间,他就在音乐界取得了各种桂冠,谁都没有他获得的奖项多。他的荣誉多如牛毛,如果写在纸上,有一大长串,长得让人读着读着就失去阅读的耐性了。达到这样效果的人,放眼整个大有国也寥若星辰,加上他的职位和得天独厚的资源,在音乐界好似如鱼得水。
现在,大江先生即将要攀登一座新的艺术高峰了,无疑,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因为一想就觉得荒唐得自己都能把自己给逗乐了。在常人,这纯粹是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似在胡扯,有如天大的笑话。然而在王大江却能梦幻成真,他一直有一个逆向思维的好习惯,认为自己总能把常人眼里的笑话,还有看着极其不真实、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变成现实。王大江一想到他那弄假成真的本领,就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感动,高兴得用他那习惯性的招牌动作,即拿最长的一根中指捅进另一个拳头的拳眼,猛地来回运动几下,说:“等这只鸟儿学成以后,届时将代表咱大有国的歌唱家出国访问和交流演出。”
教授们一个个都神情严肃,认真听着院长讲话,纷纷颔首,在适当地方,掌声不知不觉便响起来,赞叹道:“总能够一次次创造奇迹哇!”大家都觉得对王大江这样的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他把有悖常理的事情变为现实是经常性的,就拿院里谁上谁下来说,也都是由着他的性子小孩子玩过家家似的提在手上耍。
所以,为一只折嘴鹦鹉办一期研修班就一点都不足为奇了。
尽管学院内的教授们从法律的层面上了解过动物们的表演好像在全世界都是不受任何著作权法保护的,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如火如荼的教学实验,教授们轮番给鹦鹉上课,课程给这只灵性的鸟儿安排得满满的,不让它有一丁点松懈和休息的时间。
一位老教授对这只累得羽毛一天天变得乱蓬蓬和邋遢起来的鹦鹉心生了一丝怜悯,提议道:“我们对动物不能虐待,要劳逸结合。大家最好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以短暂的休息和放松的时间,这样才能使它在学习和休息之余保持良好的平衡状态,最好课间休息时能找一只公鸟来,让它们隔三岔五踩一次蛋,好减轻它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以增强它学习的注意力和专注力,从而提高鸟儿歌唱的效率和水平。”
但是,判定这只折嘴鹦鹉是一只母鸟无疑的王大江院长立刻否决了这一建议,他说:“在学术专业这一块,我是最有经验的。”大江先生每次听见跟他相反意见的话,就会莫名生气和不舒服,他感到这个人的话有点多,乃至幼稚可笑,他坚持己见,认为必须按照他提出的:除了鸟儿吃食饮水之外,要一刻也不停地进行满堂灌的教学模式。“这才是最有把握最有效的。”他说。当然,课堂气氛还是可圈可点的:既严肃活泼,又妙趣横生。
把一只鸟儿培养成国家顶级歌唱艺术家,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完全超乎了人们的想象,大家不再去计较相互之间的恩怨,而是摒弃前嫌,撇下门户之争,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教授们达成共识,认为实验一旦成功,全世界都将为之刮目和震动,到时候,这只地球上具有最高歌唱水准的鸟儿,就要去往人类的任何城市进行巡回演出,王大江提前预判:“到时,大约会经停一百多个国家的主要城市和港口。”
大江先生非常亢奋和扬扬自得地说:“演出会火得一塌糊涂的。我亲爱的同仁们、我的好搭档们,大家一定要秉持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论国家大小,凡是鸟儿要去演出的国度都要一视同仁,不得因该国的国土面积大小,抑或贫富悬殊差距和国际地位高低而厚此薄彼。也不能因为业务上,或者有相同的文化背景,或一起有过频繁的拉拉扯扯和吃吃喝喝而认真对待演出;反之,对于那些平时来往较少,彼此关系不够密切的国度则抱着敷衍了事,漠然视之的态度,这都是狭隘的表现。”他感到自己是那么高尚和无私,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别忘了,毕竟,艺术是属于全人类的。也只有艺术,才可以跨越民族和国家的界限啊。”他说的时候语重心长,一副慈悲为怀的大格局大造化,表现出令人高山仰止般的高尚情操。他的这种大爱,必然是当院长的材料才具备的从灵魂深处自然涌溢出的修养和情怀。他停顿了片刻,继续口若悬河地演说:“在音乐这一高尚和净化人灵魂的领域,我们要让每一个国家都能够平等享受这一待遇,感受天才的鸟儿空前绝后的表演。”院长王大江的声音刚劲有力,铮铮悦耳,毕竟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功劳。王院长发自肺腑地说:“要让那些倾听了歌声的国度,遏制不住地来赞美世界歌坛上又诞生了一位不可或缺的歌后。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学院通过大胆创新,培养出来的天才的鸟儿呀。大家要有集体荣誉感,千万别一天只顾自己的创作,而忘了你们的本职工作是培养人才和教学育人!”
一位正直和有点率真的老教授在下面嘀咕说:“格局和胸怀不能再大一些吗?对于已经成熟的本院音乐家只需稍稍鼓励支持一下便可出成绩,为大有国争光,干吗偏偏要舍近求远,让这些辛苦了一辈子的音乐人牺牲掉自己,去搞一件没影儿的事情呢?”他还比喻说:“就像种树一样,一年一年种,但没有一棵浇灌成材的,全成了小草,风一吹,都趴下了,只有院长看上去还像棵树苗。”意思是院长把自己打造成音乐界唯一的一棵小树苗,把别人全弄成小草,这样他就永远能够凌驾于大家之上,始终保持一种自我陶醉的优越感了。
王院长没听见,如果听见了,按照他一触即炸的性格和为人,非指着老先生的鼻子教训他一通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个站在后面已经快熬干的老人。他认为,在他这里,谁也不要给他摆什么老资格,大家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次高研班,他的功劳最大,这个光环任谁抢也是抢不走的。院长腆着酒囊般的大肚子,懒洋洋地闭上鳄鱼眼睛,沉入深深的自我迷恋,在心里说:“全世界一定不敢相信,我们大有国音乐学院能够把一只鸟儿培养成歌唱大师。”
音乐学院的教授们领会了院长的精神,尤其是对院长提出的几点要求十分重视,至于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关键先落实好再说。大家对大江先生的指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这次不同于往常,主要需要落实的有这么些个:首先每个教授必须要不遗余力、呕心沥血,个个都需全力来培训这只鸟儿,要不厌其烦地教这只能说人话神乎其神的鸟儿唱各种各样的歌,尤其是独特的歌,别人没有听过的那种。但不是民族唱法,大江院长看不上民族唱法,多次批判“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认为不符合哲学原理,他着力强调要让折嘴鹦鹉唱得比人还要高明,要让它成为最伟大的花腔女高音歌唱艺术家。“这是一项硬杠杠的事!”他说。大江先生越来越厌倦人跟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了。“这些小人,动不动就造谣毁谤,无事生非,无中生有,动不动就告状。什么玩意儿,还正义的使者。狗屁,地地道道的垃圾人。”院长实际上很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毁谤和说另外一个人的坏话,听着造谣他人的坏话就特别快乐,会不自持地发出“吱吱吱”老鼠一般的笑声,同时做出各种各样快乐的小动作,比如拿中指快速地来回捅拳眼。当某个投其所好的人把另一个无辜的老实人描述成一个丑陋而诙谐滑稽的什么小动物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但大江自己却极其反感有人在背后说他本人的坏话,他会咬牙切齿地说:“这种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儿!”当别人倒霉了的时候,大江一准儿会高兴得偷偷从办公室柜子里拿出茅台酒品一杯,表面上还要装作惋惜的样子,说:“可要当心哇,人心不太平哦!”当同行取得了成绩时,大江就难受得一整天都不愿跟人说话,一副冷冰冰没好气的脸色,总认为这个人取得的成绩就是因为不务正业。他所谓的正业就是所有的人都必须围绕他的政绩服务,就仿佛这世界容忍不了任何一个健康正常的人。真的,生活中的大江院长跟在大庭广众之下,包括演出的台子上、会场上,完全判若两人,看来那些在公众场合的一本正经、大师风度以及道貌岸然全都是装扮出来的。只有在私下里,摘下画皮后,才会露出他真实的狐狸的大尾巴。许多社会上的人对王大江创办的大有国音乐大奖赛嗤之以鼻,认为只是游戏而已,但人家自己却玩得兴高采烈,用现在碎娃娃们的一句口头禅来讲,叫玩得很嗨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