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 (中篇小说)
作者: 皮佳佳这个主体——是同一个主体,被消除了。
——福柯《词与物》
一
“赛博白鹤能回到电子理塘吗?”
直播结束前,芽灵说了一句。眼帘垂下,一滴二维眼泪。
弹幕瞬间洗劫了她的脸,烟火与礼物齐飞,还有人送出了“舰长”。莫小拓点开礼物箱,犹豫是否也要跟进。闪光字体横亘屏幕:啊,我死了。泪目。灵灵“鲨”我。爱灵一生。
她从前是萤火虫,不是太阳。
电脑骤然黑屏,倒映出莫小拓变形的脸,他在便笺纸上写下“被剥夺”。他本应高兴的,今天芽灵换了新装备,可以眨眼,皱出鼻子上的小纹路,还能起身转圈,她穿上了白色洛裙,胸口缀一块萤石。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响起。一尾刚被放生的鱼,却又被钓竿无情拉出水面。这条出水之鱼转动身子,暴躁地拍开应答键——“您好,极致快递,我已到达您公司门口,请问现在可以签收吗?”
“放楼下快递柜就行。”
“对不起,这是特殊商品,公司规定必须当面签收。”
架在办公桌上的双脚无奈缩回。一只拖鞋跌落,扣在机械键盘上。
莫小拓穿回拖鞋,手指顺势在脚趾缝里搓了几下,再把身体从人体工程学电脑椅中拉出。到达前台时,他特意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距离上班还有8分钟。而自动门前的一幕让他大受惊吓。“那件快递”到了!快递员真到了“公司门口”!他本打算坐电梯下楼,往常都在大厦门口收快递,今天怎么回事?更恼人的是,前台阿妙也来了,站在快递员旁嘬奶茶,那个红头发、总叫不准他名字的阿妙。莫小拓准备后撤,在他们发现之前退回办公室。
来不及了。阿妙喊出来:“阿达,你快递,好大件哦!”阿妙总叫他阿达,还说是好意头,保佑他发达。莫小拓讨厌她,尽管她是公司唯一的女人。
一件人形快递,浑身缠着白色薄膜,形似新鲜制成的木乃伊。快递员笑容专业且暧昧。莫小拓恨不能现在打开手机,对着客服打出一万句“喵了个咪”(他最近决定不再说“叼你老母”)。不能再包厚实点?不能用个盒子吗?第二天,被“喵”了一万次的客服委屈解释:抱歉忽视了客户的隐私需求,但为商品安全考虑,技术部门坚持用这种包装。
此时正值上班高峰,下去叫车太费时间,就算等到电梯,说不定就在电梯遇到齐总了。自己刚来几个月,不能让齐总撞见。赶在电梯灯亮前,快递被安置进一间储藏室。果然,电梯门开,齐总的皮鞋踩响了上课铃声。他是公司唯一穿皮鞋的人。老板的目光停留在前台左方的花瓶——那朵符合斐波那契数列的向日葵换成了杂乱无序的马醉木——他皱起了眉头。皮鞋继续前行,穿过拖鞋、短裤、冰咖啡、动漫玩偶以及超大显示屏组成的矩阵。
莫小拓目送老板走进办公室,隔着门,他也知道老板要做的第一件事:静立窗前,用望远镜视察对面大厦,如同大战在即的指挥员。刚开始老板只对大厦楼形有兴趣:半圆弧状楼身,中开一洞,正好窥见黄旗山顶的红灯笼。每次望过去,老板都觉得自己是一位耳鼻喉科医生,正检查一块发炎的扁桃体。后来他换上望远镜,并在镜头里看见一个女人,没穿衣服,或穿裸色紧身衣,侧身坐在一张高背椅上。他紧张后仰,擦拭了镜头,准备再仔细检查。女人转头,抚弄脖子,以玻璃为镜,对镜自赏,似乎又对着另一块玻璃微笑。窗户变黑了。
今天也不例外,窗户还是黑的。老板放下望远镜,拿起手摇磨豆机,快速摇动手柄,顺便锻炼手臂肌肉,给自己冲一杯红标瑰夏。
阿妙站起来,抱着一堆准备签字的文件,最下面那张是她的年假条。大厦警报声起,比六月的天气更加聒噪。管理处开始播报:“突发紧急情况,大楼被封,所有人暂时停留原地,不能出去。”
“不是吧!”文件跌回桌面,打翻了奶茶。而大多数拖鞋并不慌乱,也许信息还需在头脑中转换成代码。他们缓缓起身,在彼此头顶与电脑间兜绕几圈,开始滑动手机,企望得到更多确认。有人刷到朋友圈,大楼疑似有不明化学品,警察正排除犯罪嫌疑人。原来如此,大家面无表情坐下。对程序员来说,只要不断电,封或不封,仿佛不是什么问题。只有阿妙不停说着死了死了,这么大一栋楼,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今晚还要赶飞机,跟男朋友去虎跳峡徒步。老板办公室门开了,她求助的目光不及抵达,皮鞋已奋迅而出,越过她的红色拖鞋,疾驰入楼梯间。
办公室依然平静,莫小拓站起来,迟疑着跟到门口,不住回头看储藏室。他最终没敢迈出自动门,广播说了,不能出去。
皮鞋仅用十五秒便奔袭至一楼,门口守了两个保安。他又想到奇袭,准备从二楼窗户翻出,那里有个大广告牌,下面连有一铁制楼梯。他也顾不得二楼窗户尘灰如絮,令他素衣化缁。可惜,楼梯被撤走了。他翻上广告牌,还是没敢跳下去。
可怜的快递员也没能出去。他在二楼遇见齐总,那件意大利定制白衬衣滚出几道黑边,还被一根锈钉挂了洞。快递员抱头蹲下来,外面那部小货车停路边,时间长了,交警会罚款。接下来还有11单货要送,该怎么办?齐总拍了他肩膀,将他重新带回15楼,安排在储藏室休息,并让出了自己的睡袋。
折腾到中午,封锁解除。老板太太送来快餐和零食,还有齐总的新衬衣。程序员们喝着气泡酒,恍惚间生出年终聚餐的感觉。
二
“你这个嘛,充气娃娃。”储藏室里,莫小拓进来,快递员递过一脸“我懂得”。回忆从前工作的厂,门口有家黄鳝饭,老板好手艺,一口油软下去,再看一眼老板娘,头油能让苍蝇劈叉,领口开到比黄鳝饭香气更深的位置。两夫妻会做生意,里间还有充气娃娃店,叫啥子爱爱乐,里面娃娃漂亮,专人化妆,摸起来像真的。隔壁卖鸡腿老板气不过,就举报他组织卖淫。公安一来,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也不违法,帘子后面没人,就几个被掰得不成形的娃娃,假睫毛抹到了下巴。
“从前我不会说话,我住在山里。现在我会说话,我住在一束电流上。知道吗,春天的山会笑。现在即使我哭,你也只能看见我的皮肤在笑。”
没人会在早上七点开直播。莫小拓第一次点进芽灵的直播间,就这么想。主播用虚拟头像,简陋的二次元免费皮肤,黄头发,呆脑袋只会摇头。难怪直播间就三人。她也不在乎,絮絮叨叨自说自话。她的声音让莫小拓没能点击退出。他嗅到一股香灰燃尽的味道,带他回到村口小庙,妇娘们各自跪着,拿出念叨老公的本事,求菩萨完成心愿。莫小拓帮着烧过纸钱,抬头也看看那排菩萨,刚描好的黑眼珠,真能看进人心里。他最喜欢左边那个车神菩萨,手里还握着方向盘。
快递员回忆起第一次进“爱爱乐”的经历,并说莫小拓这件是“高级货”。如果手里有鼠标,现在就该把他删除。莫小拓没接话,直接抱起快递,搬到同事“花抠”办公桌旁。今天花抠休假。将人形快递放在这里,没人会多问。五个月前,他走进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花抠的办公桌。这小胖子没什么特别,光头,矮个儿,脖子短,整个人像一只鸡蛋垒在鸵鸟蛋上。而他的办公桌就要用“娃团锦簇”来形容了。如同科幻电影里的克隆人大军,各种尺寸的克隆娃娃横竖堆积,能让密集恐惧症当场晕倒。唯有的缝隙留给了电脑屏幕,从娃娃的长腿间委屈地挤出来。
“绊爱,你都不认识?”花抠惊诧于莫小拓的问题,世上还有人不知道绊爱。莫小拓回答平时爱玩游戏,对绑兔子头的日本假人不感兴趣,说完又心虚,自己每天也在看一个假人。齐总被这场景震撼过,委婉建议花抠去看心理医生。但他很快改变了想法。那天他走进公司,看见小胖浑身抽搐,仰天撕扯着口腔肌肉,喉咙持续拉响绝望的轰鸣。大概亲人离世了。老板这样想。此时更应该彰显“自由、仁爱、创新”的企业文化。他走上去托住满是鼻涕眼泪的光头,试图安慰几句。光头抹干眼泪,扎进老板怀里。“不可能,不可能,绊爱不会走的。”旁边的星仔接了一句:“结束了,一个时代结束了。”齐总这才明白,桌上一堆娃娃的原型,也就是那个日本虚拟主播宣布休眠了。幼稚吗?他忽然觉得,四十岁的自己,可能老了。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翻了一下午老照片。前一天的自己,也在流泪,因为城里最后一间许留山甜品店关门了。谁又知道呢,在那里,他曾与女孩并肩坐着,钱不够,两人吃一碗杨枝甘露。那些发型、时装、音乐、食物,还有爱情,都放进一个叫作“潮流”的括号,每代人用青春赋予它们价值,并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永恒。然而,永恒是最早被时间放弃的。唯一坚固的,只有一个括号。
假的!大楼解封了。报喜鸟般的阿妙,迅速将消息传递给每个人。
124的智商,被一个弱智骗了?齐总不敢相信。大厦对面有一间创智学校,里面有个“老学生”,谁也不知道他上了多少年,似乎也不用毕业。别人问起,他总说自己八岁。他爸爸告诉校长,那年他在动物园学习一只荡过丛林的长臂猿,但没能跃上另一棵树。今天,他又捡起了翻墙的本事,带着另一个学生翻出学校。他停滞在8岁的智商突然猛涨,拿着一本来历不明的证件,进入大厦管理处。齐总冲进学校,要找校长理论,最好让警察抓走那个“傻子”。校园只有一个操场,几个孩子练习用棍子探索前方,另几个扁头小眼的孩子冲他傻笑。绝望的宁静。
塑料薄膜散落一旁,属于他的“芽灵”出现了。这是他长久期待的时刻。她看起来比电脑上的芽灵更真实,合乎男性视觉的女性身体比例,皮肤柔润,甚至能看见皮肤下的暗蓝色毛细血管。莫小拓感叹,女娲刚用了最好的泥土捏出来(的确是新型硅胶材料)。
“其实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在那里安静看着就好。”
当客服询问定制需求时,他这样回答。客服显得很有经验,安慰他不用害羞,都是成年人,并热心介绍最新的AI性格系统,在系统里选择就好,什么冷艳御姐、清纯萌妹,点确定就行。当然,很多客人还会加个至尊版声音套餐,想象一下,你耳边是卡戴珊的声音……如果先生现在确定,总体可以打个九五折,还免费赠送一套女仆装。听到莫小拓选择不要语音,客服回应了个惊讶的“哦”。
大专毕业后,莫小拓待在广州岗顶的电脑城,辗转各个小店打工,给手机贴膜,也能修电脑。直到有一天,维修店老板说不做了,生意不好,而且租期满了。很快整个电脑城变成了美食城。一同租房的三个男孩也将各自散去。汕头阿强准备回老家结婚,临行前请大家吃砂锅粥。阿强说要回去开一间牛肉火锅店,以后大家来汕头,会看到遍地的阿强牛肉火锅店,随便走进一家,报上名字,全部免单。大家哄闹起来,一声声“多谢老板”喊得阿强周身酥软,直接滑入桌底。强老板的宏图大志吹胀了莫小拓,红脸颊浮现出高傲笑容。他手拿啤酒瓶,宛如拿着敲响上市钟声的小锤,宣称自己写的“字说自话”小程序很快将走红网络,会有大公司高价买下,财富自由就来了。阿强和湖南仔开始鼓掌,齐声问实现财富自由之后呢?这时候啤酒瓶应该被狠狠砸在地上,烘托出成功男人的决心。两秒过去,成功男人终究是没敢砸下去,改为狠狠拍桌子:“把美食城买回来,再改成电脑城。”
莫小拓回了东莞,但不想回家。他在市中心高楼背后找到一处出租屋。没有工作,不用出门,不如在出租屋躺着。他玩黑客游戏,潜入一个个端口,看条形代码闪烁屏幕,多巴胺疯狂按摩大脑前额叶皮层,世界都踩在鼠标之下。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连接床和电脑的数据线。有时玩得累了,他拿起手机胡乱拨弄,就这么点进芽灵的直播间。主播头像肯定是免费领的,简陋粗糙,嘴巴只能上下开合,说话像在敲击键盘。她也不唱歌,理由是“七音不全”。跳舞嘛,暂时还买不起动捕设备。居然有人看?莫小拓感慨无聊的人真多。可第二天,他就成了那个无聊的人。莫小拓为自己开脱,她的声音还是温柔的。芽灵直播没什么特别,唠叨些日常:“早餐试着把蓝纹芝士抹在黑面包上,感觉在啃老爸的拖鞋。路上看见一只猫在钓鱼,真的,就用一根长满红果子的树枝。”
偶尔心情不好,她就冒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下车把男性女孩埋进土里,我在土中的一角睡着了。”
“玛格丽特公主把华服洗进颜料,画家洗掉她的眼睛。”
“东方蜻蜓偷走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却留下了翅膀。”
莫小拓每次听到都想笑,肯定是用电脑生成的句子,说不定就是拿“字说自话”小程序写的。听多了,他又觉得这些句子就是芽灵的表情,是虚拟面具后面那个人嘴角轻轻的抽动。
直播间要是达到十人,芽灵会激动起来,觉得自己成了暴发户了,是不是应该跟粉丝互动一下。
“来个古老的话题,大家想结婚吗?”
萝莉主播变成《焦点访谈》主持人,吓得十人当场退出了七个。剩下三个选择沉默。
“那就是不想,说说为什么?”芽灵也不担心最后三人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