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叶盏,灰瓦当 (中篇小说)

作者: 孙志保

满六岁以前,我一直和我爷我奶住在一起。

我爷离休前在一个乡镇做书记,曾经是柳荫县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奶在我爷的乡镇做中学老师,教语文,她得到的先进工作者证书挤满了一个硕大的衣柜。他们几乎同时离休,然后在柳荫县城南郊的三里村买了一座清末民初建造的农家小院,稍加修缮,便把家从乡镇搬了过来。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想离袁大江近一些——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爷说他父亲曾经有过一座类似的小院:黑色的木质大门,高大的青砖院墙,主建筑三间,一厅两卧,装饰简洁,色调略显暗沉;屋顶排满龙鳞状的被岁月的青苔覆盖的玲珑小瓦,檐头卫护着雕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图案的灰色瓦当。看到这些,他就想起很多已经飘散的故事。

我奶给新买的小院取了名字:月光居。

我爷我奶搬到月光居的第五年,我出生了。出生十二天,我就被我爷从林老太的办公室里抱走了,从那一天起,我正式姓了袁。

后来我爷告诉我,他到林老太那里抱我的时候,天气有些阴冷,下着零星小雨。他从林老太手里接过我时,我啼哭得很厉害。但是,一进入他温暖的怀抱,我立即破涕为笑了。我爷说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我们爷儿俩的缘分是一生一世的。

我在我爷家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六年。这六年的后两年,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和我爷一起起床,吃过早饭,就扯着我爷的手,一起去村南的一片茂密而宽阔的杨树林。那儿经常聚集着二三十个老得不像样子衣着却很整洁的老男人,他们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谈过去,谈现在,嘴里不干不净,生怕声音闷死在嘴里。我爷的嘴里也有些不干不净。但在家里,当着我奶的面,他连一句粗俗的话都不说。我奶经常表扬他,说他出身于草莽,成长于楼阁,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那些老男人经常逗我玩,说我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一点也不像我爷,更不像袁大江。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爷迅速把话题引开了。

那片杨树林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名称:城南老干部活动中心。

我快满六岁的时候,我爷我奶带我去了柳荫县城,来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墙那么高,那么长,它不会倒塌吗?院里院外停着很多车,大的小的,红的蓝的,我一辆都不认识。我爷告诉我,这个叫飞彩三轮,那个叫红星拖拉机,那个叫大油台子。我爷以前也带我去城里玩,洗澡,喝油茶,吃干扣面,还带我看电影。这个地方,我们从没来过。我爷我奶牵着我的手,进了大院里的一个小院。小院有三间堂屋,边侧有一幢窄小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厨房和卫生间,二楼是什么,我不知道。院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靠近北墙,一个低矮的黄色木几上放着一大块绿油油的石头,很像一堆坚硬的凉粉。我好奇地伸手摸了一下,然后看手上有没有油。我爷笑我没出息,说那是岫玉原石。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堂屋里走出来,喊爸妈。我认识他们。袁大江、江小英,他们每月去我爷家一次,坐十分钟就走,偶尔会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说:“这小子又长高了。”我爷曾经和我聊过,说:“那是你爸你妈,你再长大些,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懂,以为我爷在吓唬我,或者和我开玩笑。但是,那天我有个预感:那个我不喜欢的院子,可能会把我圈住。

中午饭很好吃,从饭店里叫的。刚吃了几口,一个漂亮女孩子从外面走进来,看了看我们,便阴着脸坐到饭桌前。我见过她,她叫袁袁,袁大江说是我姐。我爷让我喊姐,我喊了一声,她没有理我。我有些怕她,我奶眼神里也有这样的意思。难道我奶也怕她?不对,我奶是看出我怕她以后才有这样的眼神的。吃过饭,我奶和江小英收拾桌子,我爷和袁大江坐在沙发上说话。我看到沙发边的小凳子上有一个变形金刚,便拿到手里玩,刚玩了两下,袁袁走过来,劈手夺过去,扔到墙角去了。我爷阴了脸,两眼直直地盯着袁大江。袁大江笑笑,说:“你这孩子,你不玩的东西,让弟弟玩玩不行啊?”袁袁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里屋去了。

我有些生气,也有些不甘心,看到靠近后墙的一张长条桌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白色纸盒,便走了过去。我想打开它,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的手刚触到纸盒,袁大江便发出一声惊呼,一步跨过来,把纸盒抢在了手里。看到我爷惊讶的目光,袁大江红了红脸,把纸盒打开,取出一个白莹莹的小盘子给我爷看,说:“这是北宋定窑的六叶盏,可是个珍贵物件,今天早上刚拿到。停几天还有一个三叶盏送过来。爸你看这瓷,胎色洁白,釉面凝厚,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我爷瞥了一眼,说:“东西是好,可别扎了手。”袁大江把六叶盏放回纸盒,送进了卧室,然后重新坐回我爷身边,说:“爸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挺挤的。袁袁都十岁了,还跟我们两口子挤一张床上呢!如果你们把袁小雨留在这里,睡觉都是个问题。再说了,我们上班这么忙,谁有时间照顾他呢?还有,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屋里多出一个孩子,我怎么解释呢?我如果说是抱养的,谁信?人家肯定会说是我和江小英生的,百口莫辩呀!再说,再过两年,他懂事了,知道了身世,我该怎么面对?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爷靠到沙发背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袁大江接着说:“我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副局长的任职文件很快就会下来。如果你们今天把他留在我这里,我的副局长可能当不上,连公司经理这个位子都很难保住。”我爷以前不抽烟,但今天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根香烟,点燃后一口就抽掉半截。我跑到我爷跟前,把香烟从他手指间抽出来,扔到地上踩灭了。我爷把我搂在怀里,我看到他眼睛里湿乎乎的。这时,江小英从外面走进来,看看地上的烟头,狠盯了我一眼,然后又咯噔咯噔走出去。我把头埋在我爷怀里,一动都不敢动。

我爷长叹了一口气,说:“领大一个孩子,谁没有困难呢?当初是你们让我把他抱回家的,说三年以后你们就带走,让他上幼儿园。满三岁时,你们推三阻四,把困难说得比天大,让我再带几年。现在就要满六岁了,要上小学了,你们还这样说。我可以继续领,但是他得上学啊!城里那几所小学离三里村恁远,我这么大年纪,天天接送,可能吗?”袁大江愁眉苦脸,说:“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吧!你们今天最好带他走。再过一段时间,等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去接他。”我爷冷笑了一声,说:“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你别以为我天天在杨树林里侃大山,什么事都不明白。你公司里超生的人少吗?处分了几个?我知道你有本事给小雨办合法手续,屁影响都没有。你耍的小聪明,老子一清二楚。我问你,你在外面有个女人,对不对?”袁大江迅速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到最低,说:“爸你听谁胡吣的?”我爷说:“那个女人姓梁,离异,还给你生了个儿子,已经两岁多了。江小英知道这事,你正在做她的工作,想把那孩子领回来,然后给他办个合法手续,对不对?江小英和你闹了多次了,她会同意吗?如果小雨回来了,你的念想就彻底断了,对不对?”袁大江的额头上沁出几颗汗珠,说:“爸,你非要把小雨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后来我爷和我谈起我的身世时,专门说到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爷我奶想把我留在这里上学。我不想留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袁大江和江小英,更不喜欢袁袁。我也离不开我爷和我奶。睡在我爷那张永远都不整洁的木板床上,闻着他的汗味,我经常做一些很美的梦。但是,我知道那样的日子没有了。

当我爷和我奶走出袁大江家的大门时,我的泪水下来了。我奶也哭了,我奶看着我爷,如果我爷略微点个头,她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带走。我爷根本就不看我奶,也不看我。我爷边走边和江小英说话,说小英你把这个家收拾得非常好,是个劳模。江小英脸上的表情让人根本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我就是累成一条狗,也拴不住人家的心呢!”我爷脸红了,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我爷我奶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被巨大的难过充满了。院子里有一只小板凳,我用屁股占领它,然后看着那块绿石头发呆。

天黑了,袁大江从外面回来,看了看我,喊了江小英一声。江小英从厨房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袁大江。袁大江让她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明天去学校给我办入学手续。江小英拍了拍我的头,把我领到堂屋里,推开东屋的门,说:“晚上就在这儿睡。”东屋里没有亮灯,黑乎乎的,我怀疑它从来就没有被照亮过。她看出了我的恐惧,随手打开了灯。屋里堆满了东西:白酒、菜油、火腿,还有很多糕点,一些车辆配件。房间里弥散着一种刺鼻的味道,让我嗓子发干,想咳嗽。一张木板床摆放在墙角,床上有一个枕头,一条毛巾被。我用惊慌的眼神看了江小英一眼,怯怯地说:“我害怕。”江小英笑了出来,说你一个男孩子,怕个鸟呀!袁大江走过来,勾头看了看,脸黑了一下,说:“要不,让他和袁袁睡一个屋吧!楼上她那个卧室里再摆一张床。”我愣了一下,袁袁不是和他们两口子挤一张床吗?江小英扭头走了,说你和袁袁商量去,我说不好。袁大江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在这屋里凑合一下吧!”

晚饭仍然是丰盛的,中午从饭店要的菜剩了不少,江小英热了一下。我想吃菜,但我不敢伸筷子。我爷家里有一个不锈钢小叉子,我吃菜时都用它,比筷子好用。我喝了半碗稀饭,就把碗送到厨房,然后回到饭桌跟前,看着他们吃。江小英撇了撇嘴,说:“这孩子,在老头子那里过了六年,肠子都饿细了。”袁大江笑了笑,说:“肠子细了没事,脑子不少就行。”江小英说:“脑子多了也不好,人太聪明了,就搞歪事。”袁大江黑了脸,放下碗,转身要走。江小英说:“你干什么去?你可以做,我难道不能说?”袁大江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随时随地说?烦不烦呢?”江小英摔了一个碗,说:“你自己没有妈?你妈是不是他妈的?”袁袁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鸡腿,起身上楼去了。我很害怕,犹豫了一会儿,躲进了我的小黑屋。

我爷和我奶偶尔也吵架。他们吵架时我会高声叫喊,会怒目而视,在我的搅和下,他们无可奈何,只好鸣金收兵。但是,袁大江和江小英吵架时,我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好像他们吵恼了,就会冲进来把我狠揍一顿。我不敢开灯,躺在黑暗里,一声不敢吭。有几只老鼠在附近活动,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嚼得咯咯吱吱。这个时刻,我非常想念我爷和我奶。我爷肯定正坐在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前面看新闻,我奶肯定正在灯下读她的小说。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没人带我去学校。我坐在院子里,就像一棵孤独的小树,听着我身边的风,看着我头顶的云。第三天,仍然没人提上学的事。五天过去了,我仍然坐在院子里听风看云。现在,上学是我最大的渴望,我想摆脱他们。我觉得,我和我爷我奶一起度过的六年比现在的一天过得还快。没人理我,江小英顶多在吃饭的时候喊我一句。我吃得很少,没人问我为什么吃得这么少,他们已经得出了结论:我的肠子被我爷我奶饿细了。没人给我洗衣服。我爷我奶带我来的时候,给我拎了一大包衣服,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放着。身上的衣服脏了,我就换一件,然后把脏衣服塞到那个包里。说实话,我很饿。在饭桌上我不敢多吃,但是,回到我的小床上,满屋子的美食时时刺激我,让我的肚子叫个不停,也让我的口水淌了满嘴。有好几次,我忍不住爬起来,走到那些美食跟前。但是,我的手伸到一半便止住了。

我爷和我奶一直没来看我。我每天晚上都盼望白天快些到来,天亮了,我爷我奶才有可能来。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一定不管不顾地让他们带我走。我爷告诉我袁大江和江小英是我的亲爸亲妈,我是江小英身上掉下的肉,我感觉一点都不像。

下午放学后,袁袁都会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她好听的歌声,以及嘴角偶尔流露出的笑容,令我有一种喊她姐姐的冲动。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搭理我的。她有时会走到我屋里,当然,不是为了和我说话,而是寻找她喜欢的吃食。有一天傍晚,她翻检出一包食品,包装花里胡哨的。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我没敢碰过。她拿着那包食品离开的时候,突然对我说:“吃了东西,要把包装丢到垃圾桶里,别乱扔。”我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没有吃。”袁袁高声喊了起来,她尖着嗓子指责我偷吃东西还说瞎话。我不停地小声否认,脸上的血快要穿透脸皮,迸溅到墙上。江小英和袁大江走了进来。袁袁从两个箱子之间的缝隙里抓出一把破烂的食品包装纸给他们看。江小英拈了拈包装纸里的食品碎屑,说:“你这孩子,平时不好好吃饭,吃这些东西倒挺厉害。”我哭了,我说我没有吃,一口也没吃。江小英和袁袁的指责就像我的悲伤一样源源不断地袭击我,我感到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痛苦的时刻。正在这时,一只老鼠从角落里跳出来,从他们面前蹿过,瞬间便消失在门外。袁大江向老鼠逃跑的方向看了看,说:“算了吧,这样的事情,弄清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事弄清与否,对于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我却是意义重大的。我哭得天昏地暗,晚饭也没有吃,就躺下睡了。没有人问我吃还是不吃,只有江小英轻声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气性挺大的。”我在睡梦里停止了哭泣,我梦见自己找到很多好吃的东西,我把它们全都塞进嘴里,大口吞咽着。我被噎醒了。我睁开眼,身边是无边的黑暗,能听到老鼠们在兴奋地奔跑。我开了灯,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十分钟,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把那些装满食品的箱子袋子全都打开,把里面的小包装全都打开,把食品掏出来,揉碎,撕碎,撒满木板床,撒满水泥地面,撒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扛起塞满衣服的大包,悄悄地打开堂屋门,打开院门,离开了这个把我当憨狗一样对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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