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树(短篇小说)

作者: 叶弥

气候、食物、房屋的高度,甚至路上铺什么样的石料、长什么样的树,都会影响一个城市的格局与人的身心。小城里的姑娘一望而知,她不仅出生在小城里,还祖祖辈辈生活在一条小巷里。此刻她正走在一条非常古老的小巷子里。经过两座石桥,她从巷子的最深处走到了巷子前部。巷子外面是一条大马路,自行车川流不息。今天这个日子对她好像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穿着新的连衣裙,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容,一副见识少的纯真模样。连衣裙的料子不错,是真丝乔其纱,米色的底子上印着一大堆线条轻浮而平庸的紫玉兰花。拘谨的浅V领,浅得把领口两边轻轻一提就能变成圆领。北京姑娘的裙子下摆已经短过膝盖了,可这个小巷姑娘的连衣裙长长地拖到小腿以下。巷子里铺着的石块凹凸不平,长年累月地走在这种路上,让她养成了谨慎的小碎步,眼睛还时不时地瞅一眼地面。这样一来,她的长连衣裙更显得累赘了。此时一阵风吹来,把她的连衣裙下摆吹得翻了起来,一直翻过膝盖。洁白的大腿在裙裾边若隐若现,就像玛丽莲·梦露那张著名的站在风口的照片一样,不同的是小巷姑娘慌得把包扔在地上,两只手在风中乱挠一气,想把裙子抓回原位。

站在二楼的小伙子看见这一幕,一边抽烟一边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小伙子站着看风景的地方是一幢私家小楼。低调的小小木门,里面是深宅大院,院里停着上海新出的“桑塔纳”轿车。民国式的两层楼,上面爬满野生的老薜荔。院子里绿树成荫,有一棵名贵的百年紫玉兰。院子外面也绿树成荫,但都是寻常的香樟树。私家小楼和巷子外面的大马路隔着一条小河,站在二楼,河、船、石桥、自行车、汽车……四周围的热闹或寂静的光景全都一览无余,当然被大风吹开的大腿也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他又说了一句话:

“这座小城缺少时代感,需要一阵大风吹开保守的樊篱。”

大风掠过地面几秒钟后一跃而上,蹿到马路边的香樟树上,把树冠吹得倒向一边。随即大风发出一声尖啸,遁入虚空无影无踪。巷子回归寂静,姑娘的裙子也复归原位。但她惊魂未定,弯下身子摸一摸裙边,确定裙子不会再翻卷开来后,直起身体,朝后面偷偷看了一眼。

还好,后面的巷子空空荡荡,没有人看见她被风掀起的裙里风景。当她的眼光不经意地瞥到那座宅院里的小楼时,她发现二楼上有位小伙子正看着她,他抽着烟,脸色温和平静。和她见过的所有的男士都不同,他目空一切,好像掌握着这个世界。

她看到小伙子扔掉香烟,那香烟头带着暗示抛过来,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抛物线,落在院墙内。紧接着小伙子从楼边的紫玉兰树上摘下一朵花,也朝她抛了过来。和香烟头一样,紫玉兰花带着暗示画了一个小小的抛物线,落在院墙内。今天是五月一日,这棵紫玉兰树上还开着不少花。

她加快步子走了,抛香烟头也好,抛紫玉兰花也好,她只知道二楼这位小伙子看到了她的大腿。

这座宅院里的保姆每天都要上菜市场购买活的鱼和虾,她认识保姆,看见了彼此微微一笑。保姆浑身都透着大户人家的神秘气息,手腕上带着手表,大热天上菜场都穿着皮鞋而不是拖鞋,从不与路人搭讪。宅院里那棵百年紫玉兰开花的时候,巷子里有头有脸的人偶尔会上门要求观赏一下,可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看露出白墙的紫玉兰树梢。她家住在巷子底的大杂院里,大杂院中间长着一棵百年板栗树。邻居们平时相处还算和平,大家努力保持着脆弱的平衡。可每到收栗子的时候,院子里就开始明争暗斗。为了多分点栗子,那些女人们动足了心思,好像少了几颗栗子就要死一样。她不喜欢这种生活,可也不知道如何改变。

这就是他和她最初的相遇。一个是北京男孩,五一劳动节期间来到姨母家里小住。一个是江南小巷姑娘,常居此地。他们相差一岁,但显而易见他们在任何方面差别都很大。他今年春节在家里从彩色电视里看了央视的首场春晚,而她住的大杂院连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不同的人,处在同一条时间之河,所处的环境不同,时代也是不尽相同的。他所处的是大时代,她所处的是小时代。

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年。时间到了二○二三年的初冬。温暖的早晨,她早早起床,在湖滩的栈道上看风景。薄雾笼罩湖面,雾气缭绕。湖边的山坳里也飘荡着白雾,这种雾有着另外的名称,叫岚。岚烟蒸腾,比湖面上的雾更白,也更凶猛。太阳已从东边安静地露出了半个脸,水面上开始洒上金光,晃动着的波涛变得明亮耀眼。他也在湖岸边看风景,离她不远,站在一棵古老的大麻栎树下。他来得比她更早,站在大树下如一幅剪影。也许他喜欢太阳没出来之前的神秘,当太阳渐渐升起时,他就走了。她回身看一眼,把他看得明明白白:年龄与她相仿,或许比她大一些。穿着藏青色的套头毛衣,搭一件米色薄呢夹克衫。靛蓝色牛仔裤,运动鞋。他步伐稳健,腰板挺直。

她看了看手表,随即也离开了栈道。湖滩上的芦苇被割得干干净净,露出大大小小黢黑的湖石,湖水永不停息地冲刷着它们,徒劳地想改变着什么。她看见那人走进了山坡上的五星级宾馆,她住在山坡下的民宿里。区里组织退休教师来此休养两天,她跟着来了。她是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退休了。这几天天气晴暖,吃饭都在院子里。早餐期间,整个民宿里全是这帮退休教师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声音从院子的矮栅栏中传得很远,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

退休教师们吃完早餐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商量着要把愉快的气氛延续到中午。很快就有人拿出二胡拉了一曲《梁祝》。小提琴、笛子也依次上场,京剧、昆剧轮换着唱。看来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不觉太阳升到了天空当中,阳光也暖和得像是五月天。她换上一件真丝米色印花连衣裙,手持羽扇,在一架录音机的伴奏下跳了《橄榄树》。这件连衣裙是她四十年前穿过的,如今还能穿上,不得不说,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连衣裙上的紫玉兰花平淡无奇,连衣裙式样保守,裙摆又大又长,舞动时却一扫平庸,显得她身姿曼妙,光彩照人。

他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跳,心里有一股浪潮拍过,就像湖里的浪花拍打岸石。当然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跳舞的女士就是四十年前看到的小巷姑娘,她连衣裙上的紫玉兰花也没让他想起姨妈家里的那棵百年紫玉兰树。姨妈一家早就搬走了,那院子也卖给了一家企业做办事处。里面的格局早就被打乱,唯独紫玉兰树还在年年开着一样的花朵。他什么都没想起,却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把手拍得比任何人都要响。

她跳完后就到了午餐时间了,这样消磨时间真奢侈,也真美好。她正要进屋去换衣服,和她同住的姓孙女同事喊她:

“汪海英,有位先生盯牢你看。”

孙老师刚喊完,那位先生就走了过来,伸出手对汪海英说:“我叫雷兴东。”

四十年后两人相遇,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孙老师又说:“雷兴东,汪海英还是独身一人,没结过婚,没谈过恋爱,你不要没事找事哦。”

汪海英听了这话也不恼,看着雷兴东咧嘴一笑。没想到雷兴东比她更大方,主动抛来橄榄枝,说:“我也是独身一人——离婚五年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就开始起哄。汪海英还没来得及进屋换衣服,就被急于做红娘的同事们推着和雷兴东一起走出去了。孙老师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热乎乎地对她说:“你孤单了大半辈子,愿你碰到一个好姻缘。”

两个人沿着湖边找到一家小而精致的餐厅,选了靠湖的窗边坐下。窗外的草地上飞舞着成群的蚊蚋,海棠开着花。一位本地中年男食客气呼呼地说:“该死,今天21℃。十一月二十二号了,农历也十月十号了,真正热得不像话。”汪海英点了一份煎牛排,五分熟。她问雷兴东:“五分熟,你可以吗?”雷兴东说:“没关系。”她再点了一条清蒸白鱼、三两水煮河虾、一份蔬菜拌沙拉、炖蘑菇汤、两小碗胡萝卜丁焖米饭。她说:“AA制好吗?”

雷兴东说:“好。我喜欢AA制,有时代精神。”

这句话说到汪海英的心坎上了。她说起自己怎么努力接受AA制的过程。说完以后,雷兴东说:“是啊,活到老学到老。你是本地人吗?”

汪海英对他这句问话掂量了片刻,语气有点暗沉沉的:“是的。”她也问了雷兴东一句:“你是北方人吧?”

雷兴东说:“我是北京人。我这次是来参加一个会的,北京已经冷到了零下五六度。这里温暖如春,我就多待一天,明天走。”

汪海英说:“北京是首都,我们这里是小城市,不好和你们比的。”

她以为雷兴东会客气一下,夸夸她的城市,毕竟这座城市的格局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就说她出生的那条小巷吧,早就拆掉变成了一座市民公园,只有那棵大板栗树还在。但雷兴东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她有点害怕他的微笑。他的微笑里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底气。这份底气来自他的城市、他的学识、他的仪容。底气中应该还有他的出生家庭和生长的环境,他不知不觉地把这些底气都漏出来了。

为了自尊心,汪海英决定不问他的底细,除非他自己说出来。

水煮河虾端上来了,汪海英把虾盘朝雷兴东面前推了推,雷兴东又把虾盘朝她面前推了过来。一来一回地推,把他们之间刚刚形成的无形障碍暂时消除了。他们相视一笑,说出的话也轻松多了。

汪海英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人,心直口快,也爱开玩笑。”

雷兴东说:“我开得起玩笑。我们都这个年龄了,该怎样就怎样,不用扭扭捏捏。嗯,你很会点菜。你让我改变了对这座城市的印象。”

汪海英想了片刻,还是没好意思问他以前对这座城市的印象,这样显得与他针锋相对。她说:“我以前不会点菜,后来我跟一位营养师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什么样的人该吃些什么。”

她开始说起怎么和那位营养师认识的,她怎么抽出时间去学营养方面的知识。说完以后她意识到她的话太多了,于是抱歉说自己可能太紧张了,所以不停地说。雷兴东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他说:

“我也紧张得很。你说得越多我就越轻松。”

汪海英说:“原来如此,你是喜欢看我出洋相啊。”

两个人默契地笑起来。汪海英问:“你抽烟吗?想抽烟的话可以去湖边抽一会。”

雷兴东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抽烟,后来和我的妻子结婚,她不让我抽,我就戒掉了。我们没有孩子。我年轻的时候不想要孩子,所以我们就不生。”他说完就沉默了。

“你继续说下去吧,不能总是我一个人说。”汪海英说。

雷兴东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汪海英回答。

雷兴东抬头想了一想,眼睛看着她说:“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汪海英想听到的。她不希望和雷兴东一问一答,虽说她是数学老师,但生活的程式化是她不喜欢的。可雷兴东好像有一种天生的魅力,他的问话让她不可抗拒。

汪海英回答道:“我出生在市中心一条小巷子里。我家十几代人都出生在那条小巷子里,那里很静的,可惜老院子拆掉了,不然的话带你去看看。城市变大了,变亮堂了,老巷子越来越少。”

雷兴东赞叹道:“你是小巷子里走出的姑娘,可是你的身上太有时代的气息了,完全可以和北京这种大城市的姑娘相比。”

汪海英的脸上一阵红,心一下子跳得非常轻快。她恍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雷兴东嘴里所说的大城市姑娘。

不出所料,她激动起来,开始吐露真心话。她讲述那条老巷子如何破烂不堪,邻里关系如何差。她住的大杂院里有一棵大板栗树,每到收栗子的季节,院子里就开始上演由女人们主导的钩心斗角大戏。所以她后来不吃栗子,因为她一看到栗子,就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市井生活。

说完这些,她又重点介绍了她年轻时怎样立志离开这样的生活。有她的日记为证,她十三岁就在日记上写下要离开陈腐的市民生活,她决不做碌碌无为的小市民。她十九岁那年,不顾全家反对,在大杂院众人异样的眼光中,她从小巷子里搬走了。

她说到大杂院众人的异样眼光时,动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她搬出大杂院的那天。回首往事,她有点佩服自己,十九岁离开家独自住到外面,在一九八三年,是一项大胆开放的举动。雷兴东对她这个行为很感兴趣,问:“搬出去一个人住,是你自己决定的吗?”

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雷兴东把她的一愣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说:“我知道了,不是别人替你决定的。如果是你自己决定这么大的一件事——哦,对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那时候是一件大事了。你很了不起。我比较好奇,想问问你,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