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推理(上)(长篇小说)

作者: 赵小赵

只有那时你们才会明白,那站立的与倒下的不过是同一个人,他身为侏儒的阴暗面与身为神性的阳光面融合于一体。

——纪伯伦

第一章 梅园之殇

人总是对少年时代的梦想有种莫名的追恋。譬如林阳,小学六年级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叫黄秋玲的女生。很多年过去了,尽管她的脸已被繁芜如荒草的往事遮盖,模糊不清,这个名字却一直顽固地根植在他脑海里。

林阳对梅园就是这种感觉。

忘了是哪年春天,可能是初三,也可能是高二,林阳在一本线装书上看到了梅园的工笔画。那是一座隐藏于楚江闹市深处的古代园林,庄严巍峨,树木参天,据说有唐朝皇家血统。相传安史之乱期间,部分皇室成员携家眷南下避祸,觉得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于是请能工巧匠建造了这片气势恢宏的园林,因为遍植梅树,名之曰“梅园”。千年来,每到早春时节,梅园花开,能香透整个楚江城。直至民国时期,梅园才毁于战火,只剩残垣断壁。就在两年前,有关部门决定重建梅园,由著名古建筑学家白恩帆担任工艺总监。

2021年梅雨季节来临前,这座一度消失的江南古代园林,又透过历史峥嵘的雾气露出了清晰的面容。

林阳特意选择了一个晴好的天气去梅园,而且是正午。这个时候,炽热的太阳照在琉璃屋顶上金光闪闪,整个建筑群像是被岁月封印在一块乳黄色的琥珀之中,有一种神秘的诱惑。林阳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心律不齐,就好像他是去赴约,去见那个叫黄秋玲的梦中情人。

路上罕见地没有堵车,以往只要是白天,楚江就如同一个史前爬虫世界,所有的车辆都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缓慢地蠕动。

车子从胭脂路经过时,林阳看见街边有栋老式阁楼,被改建成了一座叫“寒武纪”的书屋。阁楼的门窗雕了花,透过彩色玻璃隐约能看见一架钢琴。墙面爬满了青藤,屋脊上摇曳着几簇荒草,还有几个兽头龇牙咧嘴,似乎朝天空嘶吼着什么。

林阳的思维又跳跃到了梅园。明宣德年间,有位神汉在楚江城开坛设教,广招信徒,杀尽了梅园的主仆,自命真龙天子转世,在此秘密登基称帝。他纳了几十个女子当嫔妃,皇后娘娘还是一位知府家的小姐。但神汉的皇帝梦只做了三十天就破灭了,他和一干“皇室”成员全被砍头。

当初读到这个掌故,林阳特别可怜那位知府家的小姐,豆蔻年华就身首异处。还有一则晚清时期的旧闻,一群响马潜入已成官办游乐场所的梅园,企图绑架前来赏梅的“醉海棠”——当时楚江市最有名的汉剧花旦当压寨夫人,结果事泄被官兵围剿,响马全被捕杀。“醉海棠”性情刚烈,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当晚即在梅园内的白塔上悬梁自尽了。

在故纸堆里看到这些逸事时,林阳很是诧异,一块所谓的风水宝地,竟然发生过如此之多的杀戮和死亡事件,这很不寻常。

林阳并非一个迷信的人,但他相信这个世界冥冥中被某种力量所左右。在命运的齿轮中,所有的遇见和分离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在夜晚仰望星空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有一次林阳看见基因图谱,他惊讶地发现那些抽象的代码像是《金刚经》里的某些符号。那时他就想,科学和宗教可能有一种尚不为人所知的联系。换句话说,宗教有可能是科学的一种神秘表现形式。

终于看见梅园了,还没下车,林阳就感觉一股恢宏的气势穿过挡风玻璃扑面而来。园林占地数十亩,移植了许多高大的古树,红墙绿瓦,壮丽雄浑,在午后的阳光下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皇家风范。

林阳在脑海里极力搜索着记忆中的那幅工笔画,似乎就是眼前这座修旧如旧的园林的样子,仅仅是少了些许梅花的芬芳。但他笃信,到明年早春二月,梅园就会香飘十里,游人如织。

很奇怪,午后本来有些昏滞燥热,但面对这座拔地而起的古典园林,林阳的心迅速沉静下来,浑身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舒张,躯体好像不存在了,灵魂如同一根羽毛变得轻盈而灵动,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飘浮到半空中。

林阳在这种愉悦感的驱使下朝梅园大门口走去,这时,他才注意到香樟树后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宝马X5。一对男女从车后闪身出来。两人都很年轻,应该是情侣。男的拿着单反相机,女的一身汉服,脚上穿着绿色缎面的绣花鞋,她以梅园为背景,在镜头前摆着各种古典的造型。

“先生,您不能进去。”女孩叫住了正要跨过门槛的林阳。

“为什么?需要买票吗?”林阳开了句玩笑。

“还没开放呢。”女孩朝台阶上努了努嘴,她的眼睛如同黑色的浆果。

林阳看到台阶上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尚未验收,请勿入内”。

地面撒着一层薄薄的石灰,应该是用来防虫的,白得有些耀眼,像是初冬下的一场雪。除了林阳自己的,石灰上有三行鞋印,从鞋码可以看出是两男一女。其中一行鞋印的左右脚深浅不一,应该是跛脚。

根据鞋码和步距,林阳很快心算出了三个人的身高体重。

只有那个跛脚的鞋印一直延伸到梅园内,女人的鞋印在门槛前就消失了,她是搀扶着这个跛子走到此处的。

宝马的引擎盖上放着两本书,估计是拍照用的道具。一本是村上春树的小说《1973年的弹子球》,还有一本是《千年孤独:梅园往事》,后一本是白恩帆先生的著作。书的旁边是两杯“青梅竹马”奶茶,这牌子的奶茶店楚江市没几家,胭脂路就有一家。

宝马的后排放着一把电吉他,后窗的外玻璃上沾着一片树叶,是鹅掌楸,这种树很少见。宝马车身上有好几处剐蹭的痕迹,尾部右侧的那道划痕有绿色油漆的颗粒,林阳想到了邮筒。宝马的驾驶台上放着一盘钢琴CD,封面有点反光,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

“我是《汉报》的记者。”林阳掏出一张名片,他看见女孩接名片的手指白皙而修长。

他马上想到了一只调皮捣蛋的小松鼠在黑白琴键上跑来跑去的样子。

女孩还没回答,林阳又补充了一句:“白小姐,我能进去采访一下您父亲吗?”

那对情侣交换了一下讶异的眼神。林阳觉得,男孩跟女孩的气质有些不搭配,无论穿戴还是内在。

“我们认识吗?”女孩问。

“不认识,但以后我会去寒武纪书屋坐一坐的。”

“对不起,家父不喜欢接受采访,特别是没有预约的采访。”

林阳把迈进门槛的一条腿硬生生地收回来了,他不想强人所难,尤其是面对这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尽管他有些遗憾,但仍然觉得今天不虚此行。他已经感受到了梅园的宏大与磅礴,留一些悬念以后再揭晓吧。

告别这对情侣,林阳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手机就收到了女孩发来的添加好友申请,她叫白小露,附言中有一句很客套的话:

“抱歉,林先生,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我再联系您。”

林阳通过了申请,返程时,他看了一眼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的梅园。一只蜘蛛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镜面上,好像要把整座古建筑群都吞噬掉。

白小露音乐学院毕业后没有去找工作,音乐只是她的爱好,并非谋生的手段。事实上她也不缺钱,这些年,为了吸引游客,打造历史文化名片,各地大兴土木,建造古城、古镇、古街。白小露的父亲白恩帆是古建筑学界的权威,自然就成了开发商眼中的香饽饽,白恩帆因此迅速积累了亿万身家。

开书店是白小露少女时代的梦想。每天看看书、喝喝饮料、弹弹琴,她很享受这种慢节奏的生活。就像她喜欢坐绿皮火车旅行一样,可以从容地欣赏铁道旁的风景。高铁就不行,速度太快了,车窗外的世界就会失真。

“寒武纪”这个店名来源于白小露写的一首诗。写诗是她的另外一个小爱好,但她从来没有投过稿。她比较自我,对发表毫无兴趣,她写诗只是为了让自己内心充盈,而不是让别人膜拜。

寒武纪是生命大爆发的时期,地球从此开始生机勃勃。白小露希望自己的书屋像一颗生命的种子,给高寒的荒原带来春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市的确是一片荒原,到处是冷冰冰的金属和心灵。

王宇豪是白小露的大学同学,也是她的男友。他在楚江颇有名气的麻雀乐队担任主唱,一头长发彰显他放荡不羁的个性。他多次提出把寒武纪书屋改造成酒吧,这样能挣很多钱,但都被白小露拒绝。

“是你告诉那个记者我们在这儿的吗?”王宇豪点了支黄鹤楼,在烟雾中一脸狐疑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车辆,那是一台脏兮兮的猎豹,似乎很久没洗过。

王宇豪的话里有一股醋意,不知为什么,他在那个男人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王宇豪高大帅气,又是音乐才子,很有女人缘儿。从小到大,他被包括母亲在内的各种女性宠着,唯一不宠他的是白小露。人如其名,她就像一滴寒露,悬浮在空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却怎么也抓不住。

但她越疏离,他越迷恋,他的歌至少有一半是写给她的。他甚至承诺,以后要为她开一场演唱会。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他顿时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许是唯一能够伤害到他的女人。就冲这一点,他也无怨无悔。他信心满满,终究有一天她会成为他的麻雀,再也飞不出他的天空。因为很快他们就会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如同枷锁,会把两人牢牢地拴在一起。

“他不是说了嘛,根本不认识我,你想多了。”白小露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她很清楚他的意思。

“那他怎么知道寒武纪书屋是你开的,还知道你爸在梅园里?”

白小露喝着蓝莓味的奶茶,对这个问题,她也很迷惑。尽管她跟那个叫林阳的记者只说了几句话,却感觉他的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让她有点心慌。

“他是记者,交游广,可能从别的途径知道的。”这个理由她自己都不信服。

“离他远点!”他狠狠地吐了口烟圈。

“我做什么有自己的分寸,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她的话淡得像一盏白茶。

“上个月,有个记者到我驻唱的酒吧暗访卖粉的,被老板发现了,监控一关,电闸一拉,酒吧就成了那个记者的地狱。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休克了。”王宇豪边说边笑。

“真无聊!”

“对啊,记者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抽。”

完全是鸡同鸭讲,白小露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她盯着身边的香樟树看。

“有家公司想跟我签约,灌制一张唱片,条件还不错。我想将那首《致敬爱人》作为主打歌推出,你觉得怎么样?”

“这种问题不需要问我,你自己喜欢就好。你知道的,我对摇滚乐无感。”

“可歌词是你写的呀。‘我等了很多纪,等到了寒武纪的鱼,等到了侏罗纪花开,白垩纪的蝴蝶被埋进沧海,终于等到你在这个尘世和我相遇……’你看看,多美的意境。”

“这只是我写的一首诗,是你非要拿去当歌词,其实不合适。”

“我觉得很合适,都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你根本就没有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

“我觉得我理解了,但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你对我有成见。不过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特别喜欢你诗里面的两句话:‘相信每一个深爱的人都有干净的灵魂,相信每一只蜗牛都有天使在等。’我就是那只蜗牛,真的!”

白小露假装没听见,她把目光投向天空,想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

太阳已经隐没不见,风迅速地把云层堆积起来。一群野鸽子在逆风翱翔,整齐的队列不断被吹散,又顽强地聚拢。远处还有一只断线的纸鸢越飞越高,好像是谁写给天堂的一封信,等着被一双上帝之手拆阅。树上的蝉似乎有所预感,已经不再聒噪了。屋檐下那些用青铜打制好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招魂。看来天气预报是准确的,下午有一场雷暴雨。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白恩帆是看了天气预报才出门的,他是想借助一场暴雨来检验梅园的防水工艺和排水设施。刚才阳光灿烂,建筑材料受热膨胀,待会儿遇雨冷缩,如果质量有问题马上就会凸显出来。

梅园即将接受暴雨的洗礼,白恩帆对自己的作品是有信心的。从业以来,他主持修建的项目没有出过任何质量问题。于他而言,那些被岁月打磨过的老房子都是有灵魂的,是美术、音乐、文学、宗教、舞蹈的结合体。他完全是把古建筑当艺术品来雕琢,容不下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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