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马和蓝穹
作者: 叶尘残余的霞光渐渐褪去,暮色越来越重,冷不丁地坠了下来。江面浮游的灯光一点两点渐次成片,江水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瑟瑟抖动。简雯又感到了些许的悲怆,这种情绪经常会跟随夜幕来临:这个皱纹逐渐爬上眼角的女人,跟着她的孩子,要走到哪里去?其实能走到哪儿呢?每天都是到水文站,然后在返回途中,母子俩进入一家玩具店,那些情绪识趣地随之隐去。
玩具店在滨江公园入口处街道斜对面。第一次进入这家店,是为了给星宇买一个玩具,鼓励他每天散步运动。这样既能增强星宇的体质,又防止他过于肥胖。店有些奇怪,没招牌没店名。要不是看到里面左右两排展柜都摆着玩具,简雯真看不出这店是干吗的。店主是个男的,当时坐在铺着白布的条桌旁。天花板上装着一圆形吸顶灯,正对着店主头顶。灯罩内积满了虫子的尸体还有厚厚的灰尘,光线昏黄,店主似乎完全被罩在自己形成的阴影里。简雯走近,看到店主的头发凌乱而长,夹着些许白发,额头上有几排抬头纹,一副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好像在做什么木头模型,不起身,不笑,也不打招呼,锋利的小刀在他手上溜活,木屑翻飞。灯光不明,不知道他怎么看得清。简雯想他是手工做到要紧处,顾不上招呼客人。
展柜是原木材质的,上面的玩具排列疏而有致,用盒子装着,多是男孩子喜欢的拼装模型。但盒上都落了一层灰,像是没人动过。展柜靠里侧摆着一些木头马,雕工精致,或奔,或卧,或低头吃草,栩栩如生,颇具神韵。简雯想,与这店装修匹配的就是这几匹马了,价格大概不菲。可星宇环视一圈,偏就被一匹长着翅膀的飞马吸引了,抱着就不肯撒手。简雯无奈,问店主价格。店主竟然像没听见一般完全不搭理,简雯噎着一口气,想拉星宇离开。星宇不听,拽着简雯,反复嚷嚷:“买,要马,买,要马……”十六岁的星宇,个头儿已上一米七,被他拉拽,瘦小的简雯根本吃不住,但她不能喝止星宇,怕他狂躁起来收不了场。她只有柔声安慰:“星宇乖,星宇听话,我们去买好吃的。”可是星宇仍然不听,简雯无奈再向店主好言问询。店主拿刀的手却停在空中,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令人捉摸不透。就在简雯要放弃时,他才终于报了一个价,竟跟普通塑料电动车差不多。冲着这价格可爱,简雯不再在意店主表情阴冷,掏钱买下。
那天是二十号。之后,木头马成了星宇散步的动力,每到七点星宇就开始嚷嚷:“走路、走路……”沿滨江公园走,到水文站返回,拐进店里,来来回回地看马,赖上二十来分钟,然后回家。简雯家台历上每月二十号都加了一个鲜红的圆圈,等勾画到那儿,星宇就要买一匹木头马。这样的程序一旦形成,那就不管什么刮风下雨,不管简雯那天是否累瘫是否感冒发烧,都得执行。若是暴雨雷电这样危险的天气,简雯就不得不忍受星宇把她拖拉拽至散架,或者忍受星宇在客厅来回蹦跳抓狂,直到终于建立起恶劣天气不能走路的规则。简雯每每自我调侃,她的身材保持得如同少女般,得归功于星宇。
至今,星宇已经到手六匹木头马。店主也从一身呢大衣到棉质T恤衫牛仔裤,简雯渐渐觉得这个人的气质与花花绿绿的玩具不太搭调,但又猜不透这清冷又沉默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木头马做得真是精细呀,切割、雕刻、打磨……做得不好的还会报废,简雯看到过被他扔掉的残马。他似乎半月一月的才能雕成一匹,可价格却那么低廉,再卖力也赚不了多少钱呀。简雯有种占人便宜还卖乖的亏欠感,所以,尽管店主表情温度很低,简雯进店总会微笑示好。“抱歉,打扰了,孩子特别喜欢你雕的木头马。”店主好一会儿不搭理,在简雯快要放弃得到回答时,又给了“没事”两字,能把简雯尴尬得用脚抠出三室两厅来。店主似乎累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但没办法,谁叫星宇喜欢,他来回反复痴看木头马,这孩子,只要不抓狂,就是安静的美男子。简雯耐心地陪星宇看马,看看马又看看星宇,转头瞥见店主的眼神,跟那些马的眼睛一样空洞,空洞里似含忧伤,像星宇很多时候的眼睛。简雯在心里感叹,每个生命深处有太多没法看透的东西。
简雯为了表示每天打搅的抱歉,常会带自己做的糕点给店主。简雯的糕点精致,甜而不腻,谁都赞不绝口。但店主每次都是说声“谢谢”,把糕点放在一边,然后就没反应了,依然让简雯尴尬得想抠脚。但雷公不打笑脸人,日久,店主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还是少了许多。有一天在店里,星宇看到一个刚进店的小女孩在喝水,便嚷嚷:“渴,喝水。渴,喝水……”星宇样子已是一个大小伙,但说话和动作依然跟八九岁小孩差不多。小女孩小声地对她妈妈说:“那个人是不是傻子呀?”小女孩的妈妈警觉地看了看星宇,又瞟了一眼简雯,赶忙拉着小女孩出去了。简雯习以为常,只柔声地对星宇说:“星宇,你在这儿等会儿,妈妈出去买。”简雯正准备出去时,从不主动说话的店主却应了一句:“要喝水,这里有。”店主指了指桌上的提梁玻璃壶和旁边的纸杯,示意简雯自己倒。就这样,喝茶的待遇一直延续下来。星宇感到口渴时,就会碎碎念:“喝茶,喝茶。”店主每次都是指指壶和杯子,示意简雯自己倒。
今晚,简雯他们进店后,店主正好在倒茶。倒完喝了几口,他好像想到什么,第一次主动问了一句:“需要喝茶吗?”“要喝茶。”星宇是不知道讲客气的。也是第一次,店主自己动手给他们倒茶。可巧得很,只剩最后一只纸杯了,店主顿了一下,还是到里间拿了一只小巧的淡青色瓷杯出来。他把杯子烫了,倒上茶,递给简雯。简雯接过来,碧绿的茶汤摇荡。店主眼睛瞟了下工作台旁的椅子,嘴嚅动了几下,却没张嘴。简雯自己坐上去,取下口罩,嗍了两口,涩,但入口后有回甘。店主提起壶又给她倒了一杯。半年多了,这是第一次相对坐着喝茶,整个过程以喝茶倒茶的动作为主。简雯说了一下天气越来越热什么的,店主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但这已经是意外的待遇啦。简雯知道,有的人放下戒备心、打开话匣子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自己生下的就是一个特殊世界的孩子,还有什么奇怪的人不能接受呢?简雯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周日下午,简雯和满兰在院子里聊了半个多小时。满兰是简雯在特教学校的同事,也是老同学兼闺密。满兰走后,她好一阵发呆,回过神,抬起腕表看时间,拔腿就往家跑。
星宇又蹦又跳地在客厅里转圈圈,像只狂躁的狒狒,客厅地板已产生强烈震感。星宇嘴里不停地嚷嚷:“变颜色、变颜色……”是的,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两点,星宇就要“变颜色”。他肯定嚷许久了,才变得不安和焦躁的。
“哦,宝贝,我们变颜色,马上就好。”简雯有些愧疚,怎么会这样淡定,竟然忘了时间呢。
星宇慢慢地安静下来,嘴里仍旧碎碎念:“变颜色、变颜色。”简雯将画纸贴在画架板上,拿出一张向日葵花田的彩色图片。她把图片夹在画板左边,必须是左边。星宇只取其物,并不完全取其形和色。他很任性地调颜色,然后在画纸上刷刷点点,完全是意识流的做派。他一直把画画说成“变颜色”,他认为那些颜色是他变出来的,是他自己的颜色。他的画也被他说成“我的颜色”。
星宇沉浸在色彩世界的时候,简雯可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她打开手机里的轻音乐,开始打扫房子。在保持房子洁净这方面,简雯有些强迫症。清洁居室的同时,似乎在清洁心境,一些事情在心里过滤。
生星宇时,胎位不正,要命的是简雯对麻醉药过敏。星宇是医生用手术刀生生从简雯肚子里剖出来的。也许是痛到晕厥,简雯竟然描述不出那是怎样的痛。第一次抱星宇,看到星宇睁开黑而亮的小眼睛,她以为自己历劫成为上神,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是的,一切因此而重新开始。
星宇六岁时,她带他搬出前夫家的大房子,租住到一个三十多平米的旧公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到房主的同意,将有污迹的墙壁贴上米色的墙纸,将顶灯换成暖黄色的光源。然后,她一点一点擦拭掉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铺上海蓝色桌布,换上天蓝色床单和被套。就这样,她把自己从惶恐中安顿下来。
星宇八岁时,简雯从省城回到县城,买下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净化加美化,将房子布置成蓝色调为主的清新风格。星宇画画时偏好用蓝色,这样也许能促使他安宁一些。简雯对空间的要求,就好比对自我的收拾打理。她总是追求简净清新之美,认为这样,就可以打败生活中的窘境。那天,她带星宇住进温馨整洁的小房子,发了一个朋友圈:室清何须大,足够安顿身体和灵魂。
卫生做完,简雯心里渐渐窗明几净,星宇的画也接近尾声。星宇画画已经有八年了。过去是简雯陪他去一家画室画。那时候的星宇,是只小可怜虫,瘦小惊恐。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和小朋友在一块儿时,明明是胆怯的,却常常出手就把人家推倒在地,把人给弄哭。有家长来找麻烦,责怪简雯没教好自己的孩子。简雯除了小心赔不是,就是时刻陪伴着星宇,教他如何和别人打招呼,如何说“你好”,如何安静进入画画这个程序等等,日复一日地练习。后因为新冠疫情转为在自己家画,周末下午“变颜色”,是日子里形成的又一道规则。最初,星宇将一匹小马画成了三角形加两个点,谁都看不出那是什么。简雯想,只要星宇愿意画,能与这个世界产生多一点和谐的联系,画成什么样都好。再后来,简雯想,星宇的那头小马,也许跟《小王子》绘本里那条吞了头大象的蛇一样,是大人们看不懂而已。不是他们有问题,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能懂他们的世界,所以他们才那么孤独。
“拍照。”星宇放下画笔,对简雯说。画后拍照发朋友圈,也是必须的,这是从在画室画画开始养成的习惯。所有固定下来的程序,都有了仪式感,容不得半分疏懒。
简雯拍了照,发到朋友圈。照例有人留言,天赋!也有人说,伟大的妈妈!简雯不由得苦笑。先前,星宇的画慢慢得到各种赞叹时,简雯想,也许星宇也可以在普校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然事实上,星宇离特教学校的招生要求都有很大差距,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星宇学习尽量多的自理技能而奋战。如果可以,简雯希望星宇没有这个天赋,而她也不要做什么伟大妈妈。
但是画确实好看呀!星宇笔下的天空像海浪,像漩涡,像蓝莹莹的流水。蓝穹之下,向日葵挤挤密密,明快热烈。连简雯也忍不住惊叹,看似没有情感的星宇,笔下的颜色却如此纯粹,流动着蓬勃的生命气息。
按照规则,星宇画完一幅画就可以吃一个小甜品。她带星宇出去买了一个他最爱的冰激凌。那么大个儿的星宇,舔着冰激凌,吧唧着嘴,很满足很天真的样子。简雯此时的心也化开了。
星宇起初是拒绝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交流的,冷漠疏离,在人群中他会惊恐不安,他可以一整天坐在窗口看天空,时不时莫名地哭闹、捶打自己。训练他的自理、训练他有秩序地生活就是简雯的教条。说白了,就是教他如何好好地度过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星宇的好处是一旦建立了秩序和规则就不会再忘记,必须执行到位。不好的就是,固定和刻板,一有变动因素,他就会纠结、失控、不安、狂躁。所以,她和星宇都需要一本可以记事的台历,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经过时间的点拨,简雯知道,接受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让台历带着他们母子生活,活着也就显得特别认真和明确了。
自从上次店主给简雯用了青瓷杯后,那杯就成了她的专用杯。简雯受宠若惊,也有些惊讶。唉,不想那么多,混熟混熟,多混就能熟。至少慢慢地,面对简雯一如既往的微笑,店主也会扯动一下嘴角,很僵硬地露点笑意。再慢慢地,也会谈点其他,譬如木头马制作的过程。材料的择取、模型的灵感、雕刻的过程,看似小小的东西却是一个复杂微妙的构成,有时并不能知道哪个环节会出意外,或毁于一旦,或成为没有想象过的样子。就跟人的生命一样!店主说道,接着便陷入了沉默。简雯也随之沉默了。只是,这样的三个人,三个世界,几乎每晚短短聚在一块儿二十多分钟。星宇高兴,店主也不嫌弃,还有那茶传递一丝微暖的气息,简雯觉得,这已经很好啦!简化生活,简化欲望,把一切逼到最简处,成为她的生存之道。
这天散步时,简雯揣上了一本画册。北京“星星雨”孤独症公益机构在五月组织了一次“星星的世界”画展,星宇有三幅画被选中参展。画册是主办方制作的,给简雯寄了几本。简雯分送了亲友,又特意留出一本准备送给店主,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喜欢,但还是想送上一本。
从水文站返回,进入玩具店。店主正坐在工作台前,整个人黯然无神,罩在那阴影中。简雯有好几次犯强迫症,很想把那顶上的灯移个位置,不要那么垂直地罩在店主头上。她希望店里整洁一点、亮堂一点,把店主的脸也照得清晰一点、暖一点。有时候,简雯甚至一阵恍惚,好像那阴影里坐着的是自己,是那个拼尽全力不允许掉进去的自己。当然,她希望是神经过敏,共情错误。但总之,阴影里的店主着实让人难以捉摸。好在,有一壶茶已经沏好摆在工作台上,茶烟袅袅,店里弥漫着一股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