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地

作者: 张朋亮

凌晨五点,老余被一声巨响惊醒。他摸索着点亮蜡烛,但顷刻间就被狂风吹灭了。烛光熄灭的瞬间,老余看见窗户一角洞开着。他到了窗户边,凑近一看,左上角的玻璃破了一个大洞,一根树枝斜插着捅进了屋子里。刺骨的寒风从破洞肆无忌惮地灌进来,瞬间穿透老余的秋衣,他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噔打战。老余赶快缩回被窝,穿上衣裤。

老余试图用纸板挡住窗户,但风太大了,纸板还没放稳就被吹得变形。门开了一道缝,白花花一片晃得老余眼晕,齐膝厚的积雪一直堵到了屋门口,开门的刹那呼啦一下灌进屋子里。院子中央那棵落叶松齐茬折断,倒向老余的屋顶,屋檐下隐约可见一摊破碎的屋瓦。老余冲着对门场长的屋子喊了几嗓子,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喊小严,也没有回应。老余蹚着雪,穿过院子,到了场长屋子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仍无反应。老余透过窗户往里看,床铺上空荡荡的,被子叠放整齐,隔壁小严的屋子里也是一样的光景。老余又蹚着雪,艰难地回到自己屋子里,顺带着从院子里拿了一块木板,叮叮咣咣把窗户上的破洞堵上了,没了风,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不多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老余朝着院子里张望,仍不见场长的影子。他决定出去找找,场长夜里睡不着时,常常会带着小严去附近的林子里巡查,万一被大雪困在山上那就危险了。

老余带上绳索、火柴、干粮和几样必备的急救药品出门。当他锁上房门时,突然发现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

今夜有暴雪,我与小严下山购买物资,请你留守。

那是场长的字,老余愣住了。从留言不难判断,场长在降雪前就下了山,这样大的雪,通往山上的路怕是早就中断了。

物资!对,物资!

老余立刻打开库房检查生活物资,小半袋子面粉,大约两三斤苞谷糁,还有三个土豆、五棵白菜和两根白萝卜,小半壶菜籽油。看到这些东西,老余的心里踏实了不少,省着点吃,坚守十天半个月不在话下。

从库房出来,老余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棵折断的落叶松上。此时天已经大亮,他顺着那折断的树干往上看,心里暗暗叫苦,树梢打碎了屋瓦,树干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电台的天线上。如果电台损坏,这就意味着老余将彻底与外界隔绝,如果物资耗尽,他将被困死在山上。

老余立刻进了办公室,打开电台,像往常一样,呼叫两百公里外的林学院,可回应他的除了吱吱啦啦的杂音外,没有任何反应。老余关掉电台,搬来梯子,怒吼的狂风似乎通了人性,奇迹般停了。老余小心翼翼地登上屋顶,这回他有了越发惊人的发现,三根树枝洞穿了屋顶,融化的雪水正慢慢滴进屋子里。如果不及时处理,再有降雪,那可就糟了。老余轻轻推了推树干,那碗口粗的落叶松毫无反应,他又加大了几分力道,但也只是树梢部分轻轻晃动了几下,树干仍是纹丝不动。老余从库房里找来一截钢管,一点点撬动,树干在杠杆的作用下终于开始慢慢移动了,虽然可能不足一毫米,但这给了老余极大的信心。老余把屋子前面清理出来大约一平方米见方的空地,支撑好梯子,试了试,确认安全后找来锯子,小心翼翼地锯断了那几根洞穿屋顶的树枝,再一次用钢管撬动树干,一毫米、两毫米,突然哗啦一声,梯子向着树干移动的反方向栽倒下去,老余慌乱中用手去抓屋檐,却扑了空,屋瓦咣当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

片刻之后,老余慢慢爬了起来,他回头一看,雪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凹陷,他红着眼睛向着那雪鞠了一躬,是这积雪救了他!

老余再一次上了梯子,这回他踩着屋瓦,锯掉了所有的枝丫,然后继续着刚才的动作,只是越发小心了。足足两个小时后,树干终于落了地。老余干得满头大汗,坐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当他恢复体力后,站起来绕着那树干得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场长回来后,他一定要把刚刚发生的一切讲给他听。自从老余来到林场后,场长安排给他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工作,名义上是照顾,可骨子里是不信任,至少老余是这么想的。

老余原本可以从林学院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舒舒服服地待到退休,可是有一天,当他参加完周教授的葬礼后突然不安起来。周教授生前对老余十分关照,他总是鼓励老余多读书,做点有价值的事情。老余反问周教授,难道您觉得我在办公室的工作没有价值?周教授直言不讳地说,你专注而敏感,固执而不懂变通,做不好行政工作,做学术却是块好材料。周教授对老余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余三十二岁,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老余当下就动了心思,可父亲说,你都三十二岁了,三十而立,咱家八代贫农,好容易到你这一代出了干部,办公室可是个好地方,离领导近,常在领导眼前晃悠,机会总比别人多。妻子说,我可不想让你像周黑炭一样钻林子爬沟底,遛猫逗狗一身尿臊味。周教授常年在外追踪野生羚牛,晒得黑不溜秋,得名“周黑炭”。

此后,周教授似乎并不在乎老余做出什么决定,仍常提点一二,老余也隔三岔五前去拜望。老余是个慢性子,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调岗,学院一纸文件让他接替退休的老葛当了院办副主任,老余又犹豫了。从前以干事的身份写材料、搞接待,这纸文件后,老余换了个新身份,继续写材料、搞接待。主任换了一茬又一茬,时而唯学历,时而年轻化,时而又唯学历又要年轻化,老余总是跟父亲口中的“机会”擦肩而过。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余五十二岁这天,周教授突然来到办公室,给老余带了一块秦岭山上的石头做礼物。他喝了老余泡的仙毫,赞不绝口,坐下来跟他推心置腹,似乎什么都说了,可似乎又什么都没说。在葬礼上,当老余看着周教授的遗像时突然明白了,周教授在向他诉说着此生的遗憾,许多想做的事情尚未完成,许多心愿尚未了却。老余问,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周教授想了想说,自己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在秦岭山上多住些日子。

老余知道周教授是野生动物保护专家,也知道周教授常常外出,可周教授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老余不明白。

这次谈话一个月后,周教授溘然辞世。葬礼后的第三天,老余一屁股坐在了人劳处处长办公室里,要求给自己换一个工作岗位。处长为难地说,老余啊,你干了大半辈子行政工作,踏踏实实退休不好吗?

老余说,不好。

处长半开玩笑地说,听老哥们儿一句劝,咱们马上就能过上猪一样舒坦的日子了。老余眨巴着眼睛,处长笑着解释,没有骂人的意思,退休后钱照拿,工作却可以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就是猪一般舒坦的日子吗?

老余摇摇头,说,周教授在天上看着我呢!处长跟老余是同一批留校的老哥们儿了,他知道周教授跟老余的渊源。老余这么一说,处长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归明白,老余从到林学院报道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办公室,从普通干事一直干到了副主任,没有任何学术背景。

老余的轴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处长不解决,他就找副院长,副院长不解决,他干脆赖在了院长办公室里。小半个月下来,院里领导看见老余就头疼。最后,还是人劳处处长想出了办法——火地塘试验林场。

这个地方老余从未听说过,既不知道在哪里,更不了解林场的职能。人劳处处长对老余说,那是咱学院的飞地,整个山头随便你折腾,山上有树,树下有灌木,灌木丛里有野猪、金丝猴、狗熊、羚牛、金钱豹,你不是学野生动物保护专业的吗?这地方最适合不过。老余犹豫着,处长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周教授为什么后悔没在秦岭山上多住些日子吗?老余摇摇头,处长说,周教授退休后原本就打算住到火地塘林场里,好好研究研究金钱豹,可儿女们担忧他的身体,硬是拦了下来。老余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去火地塘。处长说我有言在先,那里位于秦岭腹地,条件艰苦,交通不便,调令就在我桌上,你若想好了,盖了章你就能去。处长说着话从抽屉里取出公章,往桌上一放,等着老余做决定。老余从沙发上起来,到了处长面前,拿起公章咣当一下,调令上留下了一个红彤彤的戳。

老余以副场长的身份一腔热血到了火地塘,场长原本满心欢喜,报告打了多少回,学院终于给林场增加人手了。可当老余从火车站出来的那一刻,场长的脸都绿了。这哪是给林场增加人手?分明是来躲清闲的。敏感的老余成功捕捉到了场长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的那一瞬,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简单寒暄后就上了车。他暗暗地告诉自己,老余,争口气!

他还要告诉小严,自己没那么娇气,瞧,碗口粗的落叶松,我一个人弄下来的!上回砸到厨房顶上的那棵,还不及我这一半粗,你跟场长两个人都弄不下来,后来还是几个老乡帮忙才解决了那个麻烦。

老余来林场整整两年了,可上山的机会屈指可数。那个小严奉了场长的“密令”,负责暗中保护老余的安全。好几回,老余都到了半山腰,可硬是被小严软磨硬泡给弄了回来。别看小严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可心思缜密,脑瓜子灵光,嘴巴贼溜溜地快。老余说,你瞧,我能跑能跳,结实着呢。小严就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最近正是狗熊出没的季节,下个月,下个月咱上来,我一定陪着您,咱到山顶,穿过高山草甸就能看见沼泽,原始森林里的树有这么粗呢!小严边说边比画。对了,原始森林里还有个天坑,您别提有多壮观了!

到了下个月,小严又有了新借口。气象台说,最近有强对流天气。老余指着头顶的太阳说,连片云都看不着,哪儿来的强对流?小严说,您有所不知,咱这秦岭山里见风就是雨,有一回我跟场长差点都出不来了。若不是场长经验丰富,想出了顺着溪流寻找长安河的点子,我们怕是凶多吉少喽!

老余再一次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后,开始修补屋顶。屋顶虽有多处损坏,但好在不难处理,时近中午,当老余从梯子上下来时,所有的洞口都被堵上了。老余进了厨房,动手给自己做了一碗油泼面。他原本计划场长回来以前只吃面稀糊糊,可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这碗油泼面算是自我奖励。

吃饱喝足后,老余回到自己房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常吃完饭后,他可以下山采购物资,可以向上级汇报工作,还可以跟当地公社干部联络联络感情。场长必定在指挥护林员交代工作,小严一定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捣鼓拖拉机,不大的院子里熙熙攘攘,被各种声音填得满满的。可现在,老余什么都做不了,下山的路断了,电台坏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老余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太安静了,静得可怕,连早晨那呼啦啦的西北风都停了。屋里屋外,没有一丝声响。老余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深不见底。

老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像往常一样打开电台,里面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老余回复一切正常后熟练地关闭了电台。

林学院的电台里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老余到了林场两年以来,上级所有重要的通知、领导指示、信息传达都由电台里那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传达给老余,再由老余转达给场长。偶尔有人代班,老余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有人“冒充”林学院诓骗自己。在老余心里,那个声音就代表着林学院,他只要坐在电台前,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回荡着,即便遇到最严重的信号干扰,老余也能准确分辨出那个声音。

老余认识那个年轻人,他叫孟浩,跟自己一样,都是野生动物保护专业毕业的。孟浩是个从骨子里喜欢野外、迷恋野外的年轻人,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烦恼,要恋爱、要结婚、要评职称、要光耀门楣。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孟浩选择了妥协,他跟老余一样,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步入仕途,做了院长助理。院长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比如通过电台向各下属单位传达命令,下属单位所有重要的请示汇报也全部经由电台通过孟浩才能到院长那里。

此刻,那个声音横七竖八地晃动着老余的鼓膜。它的高音有些尖锐,语速过快时,像一面破烂的、失了音准的铜锣。老余记得他们余家村就有那么一面铜锣,它的主人叫二秃子,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儿。余家村方圆几里地但凡有白事,二秃子就拎着那面铜锣登了门,铜锣虽破,二秃子敲锣的手艺却不差,叮叮咣咣一通下来,直敲得主人家眼泪汪汪地请他入席,好吃好喝伺候着。用二秃子的话说:“挣钱不挣钱,混个肚儿圆,骑着驴,拄着棍儿,舒服一阵算一阵。”

每当电台里响起铜锣声时,往往预示着坏消息的到来,比如,轮换的人员不能准时到场站,再比如上个月打上去的报告学院又没有批复,还比如通往场站的道路被泥石流冲毁等。老余也常常听得眼泪汪汪,只可惜,他连请人家入席的机会都没有,那面威严的“铜锣”远在两百公里之外的林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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