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推理(下) (长篇小说)
作者: 赵小赵第十一章 神秘的告密者
父亲遇害第二十三天,白小露见到了丁慧芬,她已经从协和医院回到了六角亭精神卫生中心。双眼重见光明后,丁慧芬的精神分裂症有了明显的好转。她不再把白小露当女儿,而是叫她露露。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如果丁慧芬的病情没有反复,就可以出院了。
白小露犹豫了很久,还是把父亲遇害的消息告诉了丁慧芬,她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丁慧芬早晚会知道。让白小露颇觉意外的是,丁慧芬的反应异常平静。也许是大病一场,让她变得越来越坚强。
“你爸是个好人,我在你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保姆,他一句重话都没跟我说过。”丁慧芬看着窗外的梅雨,陷入了回忆中,“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是个古董,很值钱的,你爸都没扣我工钱,还说破财消灾。”
白小露给丁慧芬梳头。“我准备把我爸埋在扁担山,跟我妈合葬在一起,等案子破了,我们去告诉他,让他安息。”
丁慧芬突然抓住白小露的双手,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般诡异的微笑,问道:“露露,你说凶手能被抓住吗?”
“能,肯定能!”白小露有些慌乱地挣脱丁慧芬的手。
丁慧芬摇摇头,苦笑一声。
“丁阿姨,您摇头是什么意思?”白小露问。
“够了,到此为止吧。”丁慧芬有些恍惚,像在说梦话。
白小露还是没有听明白。
事实上,丁慧芬到底怎么发病的,白小露也不太明白。当时白小露和王宇豪在山区支教,回来后发现丁慧芬已经住进了精神卫生中心。丁慧芬发病的原因,白小露是听父亲说的。而且父亲提起这件事时含糊其词,似乎有什么隐情。不过白小露知道丁慧芬眼睛一直不太好,有遗传性角膜病。但她咨询过医生,角膜病并不会引发精神分裂。
“都结束了,到此为止吧。”丁慧芬又重复了一句。
白小露没有追问下去,她怕刺激到丁慧芬,使治疗前功尽弃。
“您女儿有消息了。”白小露编织好了一套说辞,“她在国外工作,是个非洲小国,单位外派的,收入挺高。但那里的手机信号跟国内不兼容,不方便打电话,只能写信,她说过三五年就会回国。”
丁慧芬似乎没有听见白小露的话,她说:“爱萍从小可乖了,读小学就会做饭。她最拿手的菜是香椿炒鸡蛋,香得不得了。”她吞了口唾液,似乎真的吃到了香喷喷的香椿炒鸡蛋。
“我知道,我爸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饭呢,说比我妈做的好吃。”白小露帮丁慧芬拔掉了一根白头发。
“她打小就聪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她自尊心也很强,有一次考了个第二,她躲到棉花地里哭了一个下午。后来才发现是老师改错了卷子,少给了她三分,把分数补上来,她还是第一。”
白小露又拔掉了一根白头发,丁慧芬生病后,衰老得很快。住院前,她满头青丝,皱纹也很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好几岁。她出去买菜,不认识的人都不相信她是保姆。
“她还会弹钢琴,弹得可好听了。”丁慧芬继续说,“可惜啊,我们家没钢琴,她只能去教堂弹,不然,她也能跟你一样,上音乐学院。”
“丁阿姨,您女儿在教堂弹过的那台钢琴,我搬回楚江了,放在自己的书店里。是我要我爸用一台新钢琴换回来的,找调音师修理了一下,还能用。等您出院了,我弹给您听。”
丁慧芬并没有接白小露的话茬。“这些年,我没照顾好她,让她受苦了,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她爸。”她手里捏着白小露拔下来的一根白发,喃喃地说,“我是个罪人,十恶不赦,要下地狱,就让我下地狱吧。”
“您别胡思乱想了,过几天我就带您回家。”白小露情绪有点激动地说,“以后我就是您的亲生女儿,我要照顾您一辈子,给您养老送终。”
丁慧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白小露。“你是我女儿?”
“您移植的是我爸的眼角膜,看见您,就等于看见了我爸。”白小露感觉喉头火辣辣的疼,像是扁桃体发炎了。
丁慧芬站起来,面对白小露,张开双臂。现在她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蒙娜丽莎式的,而是圣母马利亚式的。白小露似乎听到了从某个遥远的角落传来的赞美诗,还有琴声,就是用那台老式钢琴弹出来的声音。
她们就像母女那样紧紧地拥抱,不舍得分开。
但自始至终,白小露都不敢正视那双结膜依旧充血的眼睛,仿佛看她的不是丁慧芬,而是白恩帆。
离开六角亭精神卫生中心,白小露忘了去停车场取车,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雨中,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跟梅子雨混合在一起,流到她的舌尖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一扇临街的玻璃窗上,她看见了自己,像极了一具从异度空间跑出来的行尸走肉。
手机突然响了,液晶屏上显示是孟大春的来电。
“喂,大春,什么事?”白小露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
“白小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孟大春吞吞吐吐道。
“说吧,不要紧。”白小露第一次发现孟大春说话不利索。
“我刚接到一个电话,打的是店里的座机,说您男朋友跟一个女的,去了白玫瑰大酒店开房。”
白小露一愣。
“谁打的电话?”
白小露不关心王宇豪偷腥,她关心的是谁告的密。
“是个男的,他不肯说名字,只说要您马上过去抓现行。”
“房间号是多少?”
“1616。”
白小露只犹豫了几秒钟就决定去捉奸,如果得知男友跟别的女人开房却无动于衷,这就太令人奇怪了。她要孟大春赶到白玫瑰大酒店,在停车场等她。
开车回去的路上,白小露一直在琢磨,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把消息透露给她。车子从梅园附近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了悬挂在斗拱飞檐下的风铃,甚至听到了空灵的招魂声。她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电话似乎跟那天发生的案子有关。
白小露在停车场跟孟大春会合后,两人径直朝酒店的电梯间走去。在电梯门缓缓合上的一刹那,白小露瞥见大堂小酒吧里坐着两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她突然想起来了,是找她做过笔录的警察!
“那不是白小姐吗?”白小露推开旋转玻璃门进入酒店大堂时,单眼皮就发现了她,“后面还跟了个男的,她不会也是来开房吧?”
“你什么眼神,那男的是孟大春,听说他在白小姐的书店里打工。”双眼皮警察喝着红茶说。
“那他俩怎么一块儿到酒店来了?”
“肯定是来捉奸的。”
单眼皮警察顿时来了精神。“走,去监控室看好戏!”
到了十六楼,白小露示意孟大春敲门,他的声音王宇豪还不怎么熟悉。
“谁呀?”韩佳颖隔着房门问。
“服务员,免费给您送份水果。”
孟大春的台词是白小露在电梯里现教的。
房门打开的瞬间,白小露站到了孟大春前面。
韩佳颖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胸部以上和膝盖以下全都赤裸着,就像是一条刚从大洋深处游上岸的性感美人鱼,身上还覆盖着美丽的海草。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显然王宇豪在洗澡,好事刚刚结束。
白小露二话不说,抡起手掌左右开弓,把韩佳颖打得晕头转向。
“你谁呀,凭什么打人?”韩佳颖忍痛叫道。
“我是谁?你去问问王宇豪,问他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爸吗?”
白小露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可以震碎玻璃。
韩佳颖恍然大悟,她反而镇定了,迟早要撕破脸皮的,提前几天也无所谓。“这是个竞争的社会,你和宇豪又没结婚,我也是单身。我有竞争的权利,宇豪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懂吗?”
“臭不要脸!”白小露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但被韩佳颖躲开了。
王宇豪裹着浴巾跑了出来,看见闹事的是白小露,他有点蒙。
“王宇豪,你这个渣男,我们结束了!”
白小露从脖子上拽下白金项链,朝王宇豪扔去。
白小露转身走了,孟大春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坐上宝马车,白小露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捉奸而情绪激动,而是因为王宇豪被警察盯上了,被盯上的也许还有她。那个神秘的电话很可能就是警察打过来的,试探她和王宇豪的真实关系。
“你要是不解气,我回去把那对狗男女揍一顿。”孟大春说。
“不用了。”白小露放了支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发动了车子。
“那女的比您差远了,一看就是个狐狸精。您男朋友跟这种女人勾搭,真是瞎了眼。”孟大春不断安慰她。
梅雨把整个楚江市变成了一幅冷色调的水墨画,但气温并不低,还有点潮热。自从那个坐轮椅的警察出现在寒武纪书屋后,白小露就经常感觉浑身发冷,似乎心里不断有一股凉飕飕的风吹过。特别是当她在书屋的监控中发现乔森把《花滑女王托妮娅》那本书悄悄拿走后,她更是惊惶不安。
“您怎么把车开到司门口来了?”孟大春突然发现方向不对。
“我先送你回白沙村,今天书屋不开门了,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白小露看着挡风玻璃上摇摆的雨刮,她的心也晃来晃去。
“那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在车内后视镜中,白小露对孟大春莞尔一笑。
“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像林先生那样的,可是拿着放大镜都不好找。”
丢下这么一句,孟大春就下了车,走进了白沙村。
孟大春的话把“林阳”这个名字带进了白小露混沌的脑海中,返回胭脂路时,她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他的手机。白小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那是一个让她又怕又想见到的男人。手机接通之后,林阳问她有什么事,她撒了个谎,说最近开发了一款新口味的咖啡,推广前想找几个熟客品尝一下。
林阳愉快地答应了她的邀请,说一会儿就过来。
放下手机,白小露心里安定了许多,她搞不清楚这种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回到阁楼,她洗了个澡。很热的水流像无数条小蛇在她的胴体上爬来爬去,她有一种酥麻的快感。她发育得很好。如果把她的身体比喻成一座古建筑群,那就是杂花生树,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水榭一应俱全。
从楼上下来,透过彩色玻璃,白小露看见林阳站在鹅掌楸下抽烟,车就停在邮筒前,他应该是早就到了。她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帅帅的。他身上的烟草味也跟王宇豪身上的不同,一点都不辛辣,闻起来很舒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白小露把林阳迎进屋,“今天出门淋了点雨,刚才去冲了个澡。”
“没关系,看看街头的雨景也不错。”林阳坐在老地方。
“这阵子都没看见您,还好吧?”白小露没话找话。
“还好。”他反问,“你呢?”
“我……也还好。”她嗫嚅着。
林阳答应来的时候,白小露悬着的心突然踏实了,就像一只摇晃的木桶突然接触到了井下坚硬的水面,但等他真的坐在了对面时,她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
“不是请我当咖啡顾问吗?”他点了支烟,笑着说,“你淋了雨,也应该喝杯热咖啡去去寒气。”
白小露这才想起那个借口,她连忙起身去倒咖啡。
“听说这种咖啡豆只有南美的亚马孙河流域才有。”她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上来,“我现磨的,没有任何添加剂,您尝尝。”
“很香,口感醇厚。”他抿了一口咖啡,毫不吝啬地赞美,“有股原始雨林的味道,充满神秘色彩。”
“到底是记者,口吐莲花呀。”她柔声说,“以后您来这儿消费,都算我请客。”
“那我就不敢来了,吃人家的嘴短,我怕以后在你面前说话拘束。”
她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不自作多情了,您随意。”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天,从音乐聊到绘画,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聊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从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文明聊到三星堆的青铜面具,从村上春树聊到王小波。林阳发现他跟白小露三观似乎比较契合,他说什么她都能够理解,白小露也发现自己从未与任何一个异性能谈得像与林阳一般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