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候
作者: 杨辉素一
西山养老院的第一朵玉兰花开了。老惊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听蒋八百说的。
那时候蒋八百已吃完了,他站在餐桌边不走,正在向几个老头儿老太太们吹嘘,他说这院子里的迎春花、玉兰花、桃花、杏花、梨花哪天开第一朵花他都知道。他满脸得意,好像花儿都是得了他的命令才敢开放。
蒋八百以前干过保安,做过小买卖,是个社会经验丰富的老油子。他是养老院里最活跃的人物,会讲各种笑话,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也爱捉弄人,被他捉弄的人有苦难言。
他年龄有小七十岁了,脸上皱纹不少,一水儿褶子朝上弯,像舞台上的幕布褶子。养老院里的人都说,这人有八百个心眼子,都藏在脸上幕布褶子里,他一笑就要从褶子里弹出一个坏心眼子。蒋八百这个名字就是这样被叫起来的,正名是什么反倒没人知道了。
老惊是蒋八百最爱捉弄的人,老惊怕他,又忍不住经常去讨好他。他羡慕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说说笑笑,他想融进他们的圈子,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像装着弹簧刺,他还没靠近就被弹出去老远。
按说,老惊不理他们就是了,可他仍是不思悔改地抱有希望,就像此时,他放下筷子,又讨好般地搭腔了:“今年的玉兰花开得还挺早的呀。”
蒋八百没拿正眼瞧他,继续对其他人说:“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赏花去呀。”
大家把面前的盘子一推,扯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和手,站起来。蒋八百仰着颏,背着手,踱着方步,身子一颠一颠往外走。几个老头儿老太太也背着手,一颠一颠跟着他往外走。
“等等我,我也去。”老惊慌忙用手背擦了一把嘴,手背在裤子上一蹭。他腿脚不利索,半边身子被脑血栓“拴”住了,左手勾着垂在裆间,左腿拉拉着,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摇一顿,地面像要被踩出坑来。没人搭理他,等他走到门口,他们已不见了踪影。
老惊费力地挪到院子西侧的小花园里的时候,他们已经聚集在玉兰树旁边的小亭子里,说说笑笑了。
玉兰树长在小花园的一头,树有两层楼那么高。老惊挪到树下,仰起脸往上看。果然,最高的枝条上有一朵玉兰花,呈半开状态,它在那粗黑、坚硬的枝条间又柔弱又孤独,老惊的心疼了一下。他看得时间久了,脖子都酸了。
老惊最喜欢玉兰花开满树的时候,花朵白得耀眼,像蜡做的。玉兰花开了,院子里的其他花才敢开。当然,迎春花不算,它们像细荆条般倒伏在地上,根本算不上数。
在玉兰树下有个水池,池水泛着沉绿,池里养着成群的一尺多长的红的、黄的锦鲤。鱼们一天到晚慢悠悠地游。水池左边有几条石凳,供人赏鱼。八角凉亭就在水池右边,亭里有一圈石椅,中间还有一张石桌。养老院里的几个老棋篓子霸占了凉亭,一天到晚在这里下棋。
也不知道蒋八百又讲了什么笑话,大家都嘎嘎笑起来。他们的说笑声散发着一种迷人的热烘烘的味道,让老惊想起小时候看见柜台里糖果的那种感觉,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惦记。
老惊的腿不由自主地向那边靠。他们一开始都没看见他,等他上了第一级台阶,大家突然都噤了声,每个人都用眼角余光撩他一下,又很快飘向别处了。有一个人冲着老惊瘪瘪嘴,看一眼同伴,手插在裤兜里从另一侧下了台阶。
蒋八百微笑着看着他,“幕布褶子”里又要弹坏心眼了:“老惊同志啊,我想问你个问题啊,你得郑重回答我。”
“什……什么问题……”
“你说挺好的气氛,为什么你一来,就给破坏了呢?你思考过没有?”
“我……我……”
“我就知道你没有思考过,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老惊换了副哀求讨好的口气:“我又不妨碍你们嘛。”
蒋八百习惯性地用手摸一下鼻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你说说大家为什么不搭理你?总不能都怨大家伙吧?我说老惊同志啊,凡事要多想想自己的不足,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说一个人这样,两个人这样,所有人都这样,难道是大家都不对,就你对?”
老惊辩不过他。他把腿收回来,拉拉着又挪下台阶。
老惊恨蒋八百恨得牙痒痒,有次老惊去食堂吃饭,蒋八百站在他身侧,突然就照他后脖颈子来了一掌。这一掌下去没多少力气,但谁都知道,在当地打人后脖颈子俗称“打马倌”,是对人最具侮辱性的举动,意指被打的人是缩头乌龟。打完,蒋八百也不跑,站那儿歪着头看老惊傻子般的愤怒,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从他喉咙里钻出“嘿儿——嘿儿——”的笑声,像猪叫声。
老惊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招你惹你了?”
“哈哈,看,看,老惊变脸了,哟哟,还不许闹,孤僻,怪不得大家不跟你玩。”蒋八百故意提高嗓门儿,大家都笑起来。“蒋八百个老玍古小子,说他八百个心眼子都少说了。”一个老头儿说。“玍古”是坏的意思,表面是批评,内里却含着怂恿。大家笑得更起劲了,房子都被笑颤了。
老惊眼里圈着泪,他饭也没吃,回到宿舍把自己关了两天。老惊讨不了公道,没人给他主持公道,他只能自己消化。
此时老惊又退回到水池边,他看了会儿池子里的锦鲤,今天又有一条鱼肚朝上翻出了水面,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病死的,谁知道呢?老惊再看向亭子,蒋八百和一个老头儿下上棋了。
老惊听到清脆的落子声,又听到老头儿们一阵阵的哄笑声。他叹了一口气,落寞地拖着病腿走了。
二
老惊本姓景,叫景东明。老惊这个名字是他到养老院后别人给他起的,因为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容易激动,像喝多了酒的样子,头上青筋暴突,面红耳赤,声音自动提高八度。有人说,他那时候的状态就像一匹惊马,情绪高亢到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老惊曾是一家国营机械厂的职工,工厂在二十年前就没影了,工厂断了保险,整得职工们好些年办不了正常退休。这些年国家有了一点儿政策,好歹一个月能领两千多元退休金,节省着花也够了。
老惊年轻时就是一个性格有点怪异的人,他不合群。老惊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从动物世界里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理论,有的动物天生就喜欢群居,比如鸡、鸭、鹅、猴子、麻雀、大雁,有的动物天生就适合单独行动,比如狮子、老虎,那时的老惊没有为自己的不合群感到懊恼过,他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没人关注也没人打扰。老惊文化不高,只是初中毕业,他常常想,如果他学历再高些,就可以去当哲学家了。
后来老惊结了婚,他的性格还是那样。老婆爱唠叨,老惊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老婆就天天骂他,骂他窝囊废,骂他榆木疙瘩,骂他神经病。越骂越起劲,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扯出来骂了,老惊终于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也把他们的婚姻打散了。四岁的儿子判给老婆,她带着儿子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老惊似乎更加孤僻了。他在工厂干的是修理工,整天和巨大的钢铁机器打交道,他喜欢机器们,好的时候嗡嗡转,坏了就是坏了,默不作声,绝不会去说是道非和耍各种小心眼子。跟人打交道就不一样了,眼高眉低的,他看不懂,更不会去巴结奉承领导。虽然他工作努力出色,却一次也没被评上过优秀。至于提拔,就更没他的事儿了。老惊也不在乎,他只一心干好本职工作就好了。
父母相继去世后,老惊就更成了孤家寡人,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需要这些。他还是下班了就看电视,一瓶白酒,二两花生豆,边喝边看动物世界,他心里有些瞧不起那些猴子呀麻雀呀什么的,觉得太闹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聚在一起争来争去,不就是那回事儿嘛。他偶尔也会想起儿子,也无所谓,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生活,儿子离开了他也许会生活得更好。
七十二岁上,老惊得了脑梗,他忽然倒在了正在买酒的小超市里。周围的群众把他送进医院,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却落下半身瘫痪。以前总想着老了得病就死,死不了不还有安眠药、农药吗?再不济也还有一根腰带呢,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为了不让哪天一个人死在家里臭了烂了,他想去住养老院了。
他住的这套房子是当年工厂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米,虽然老旧,但这些年城市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市值也一百多万元了。他将房子卖了,住进了全市最好的西山养老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性格的,他变得喜欢人群,喜欢热闹了。也许存在就是合理的,他理解了猴子、麻雀的生活,他愿意和大家搞好关系,他害怕一个人被晾在一边的感觉。孤独,他平生第一次有些怕了。
他尤其怕周末,不是这个老人的子女来看望了,就是那个老人的子女把他(她)接回家吃团圆饭了。他们被子女牵着手那么幸福,老惊的心就像被刀子戳了一样。全养老院里只有他老惊,没有子女来看望。母凭子贵,父凭子贵,一点儿不假。蒋八百的儿子是一家公司的小老板,这小子每次来都耀武扬威,咋咋呼呼的。
老惊从亭子那儿扯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太累了,往床上一躺,厌倦感更深了。养老院里的房间格局和旅店差不多,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房,每间房里有床、电视和卫生间。清洁工每天上午九点钟进来收拾房间,对于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还有专门负责端水喂饭、擦屎倒尿的护工,每月费用也比能自理的高很多。
他躺了一会儿,响了两声敲门声。他知道是清洁工胖莲子来打扫卫生,她有房卡。他懒得回应。果真胖莲子自己开门进来了。她是个大饼脸,宽肩膀,高胸脯,说话大嗓门儿的女人,年龄五十多岁。她是整座养老院里唯一能够和他聊上几句的人。
“哟,怎么又躺着了,大好的天儿该去晒晒太阳呀。”胖莲子抓着墩布走到房间最里面开始墩地。
“他们都不理我。你说我哪儿得罪他们了,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不理就不理呗,你吃饱喝足该歇着歇着,该溜达溜达,你管别人什么态度。”
“你说说,真是我的问题吗?我也讨厌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融进大家里面?我活得还不如树上的鸟和地上的虫子呢。”
“想那么多干吗,随遇而安,还要知足,我老了还不如你呢,我哪有钱住养老院,你想想我就好受了。”
“我还是不好受,我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你这个人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固执,不是我说你,什么事不能总怪到别人头上,也多从自身找找原因。你就说吧,你有多久没洗澡了?你身上的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
胖莲子一说起这个就火大,她在卫生间里“咣哧咣哧”“噗噜噗噜”,声音大得在楼道里都能听见。她收拾完,走到门口。
老惊从床上坐起来,眼巴巴地说:“我知道错了,怨我。你再跟我说说我还有哪些毛病,我改。”
胖莲子看着他,大饼脸上露出无奈又同情的表情,她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抓起墩布走出去,给他带上门。
老惊懂了她的潜台词:就你,能改得了吗?
老惊受了刺激,他下定决心,改。他起来到卫生间里放了水,把自己置身在温热的水流下。那松弛的,无数个细小褶皱的皮肤,像经年的破布,在水流下被抹平冲刷,他有点担心,这块“破布”快被搓坏了。
他用了几遍香皂,香皂沫让他想起他为数不多的给儿子洗澡的情景。儿子坐在一个大塑料盆里,他往儿子身上打香皂,儿子的小身子被包围在泡泡中。他的手伸进水里,儿子像一条泥鳅,滑溜溜的,他抓不住他。儿子被摸得痒,两只小胳膊奋力拍打。泡沫和水花溅湿了他,两个人打起了水仗。澡还没洗完,一盆水被他们溅光了。
他已经忘了这样的情景,此刻却从记忆深处爬出来。他想努力再想起点别的事来,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把自己擦干,换上干净的内衣外衣。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失去了许多重量。他闻了闻自己,没有臭味,香味也没有。上了年纪后他的嗅觉就衰退了。别人说他臭的时候,他也没闻到。
三
中午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老惊很想让人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老头儿了。他坐得直直的,向每一个人点头微笑。可是没人看他,大家不是在埋头吃饭,就是三三两两边吃边聊。只有他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他的盘子里有两根青菜,两块西红柿炒鸡蛋,一小块蒸米饭。他吃不下。
他往外走,故意比平时更慢,甚至有意在别人餐桌旁停留两个节拍,他期望有人说,嘿,今天老惊怎么干净了。他会接上说,人是会变的嘛。为了表达好这个情绪,他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了许多遍,语气、神态,在大家哈哈的笑声中他就变成了一个不让人讨厌的人。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他走过去没人理他,倒是有几道嘲笑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