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他“境界”与爱情底色
作者: 黄桂元《前夫困在前妻家》的题目,寥寥七字,单刀直入,开宗明义,却极有讲究。定语修饰的“前夫”“前妻”,历史、关系、状态融为一体,动词“困”而不是“住”,更不是“睡”,以“家”字坐实,这番组合,想不让人联想丰富,都难。如此,同在狭窄的屋檐下,困着两男一女,人物简单,事件清楚,叙述过程却相当“缠绕”。昔日的安宁被一地鸡毛搅乱,又经数回合暗潮涌动的对峙之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爱情底色熠熠生辉。小说家未必提供生活的必然性,而更注重故事发生的可能性,并给出让人相信的理由,达成某种互动默契。说到夫妻的亲密程度,不是血缘,胜似血缘,一旦解体,面目皆非。至于其落差速度和幅度,却因人而异。李唯脑洞大开,将托尔斯泰“各有各的不幸”的名言,赋予“各有各的亮点”的戏剧性魅力,不觉间,我们悄然就范于作者精心编织的叙事套路。
曾经的疫情是故事的背景板,而芜杂的伏笔早已存在。李记斗与柳敏的婚姻关系,谈不上如胶似漆,倒也相安无事。华小军的贸然“闯入”,在李记斗看来,不乏挑衅意味。华小军其实并无充当“第三者”的企图,柳敏因没评上职称心情恶劣,华小军出差路过前往劝慰,并无不妥。虽是前夫身份,但行为磊落坦荡,不算过分。偏偏是天意留人,赶上疫情升级,封控加剧,他无法抽身,挥手别去,才有了后续被“困在”前妻家的波澜剧情。
在李记斗眼里,华小军自然是妥妥的情敌,警觉、排斥、对峙,皆属正当防卫,可以理解。华小军却未必把李记斗当作角力的对手,他的心结在柳敏这里。柳敏家只有一室一厅,平日里夫妻俩带孩子住在卧室,客厅是空着的,但此时正和李记斗怄气的柳敏余怒未消,“让他滚到客厅去睡”,声如箭弩,没有商量余地。李记斗只好与华小军挤在客厅,一个睡沙发,一个睡地板,凑合一下。但柳敏的高烧来得迅猛,上吐下泻,疑似新冠,物业要求病人必须隔离在家观察,李记斗只好把幼子抱到客厅自己带,随着柳敏病情加剧,身边必须有人照料,李记斗本是唯一的人选,却又顾忌幼子被传染,虽万般不甘,也只能求助华小军。于是鸠占鹊巢,主客颠倒,华小军在卧室陪护柳敏,且振振有词,李记斗则在客厅带娃,苦不堪言。
华小军会不会突破婚姻的伦理底线?这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华小军与柳敏之间,方方面面已无秘密可言,李记斗忌讳这点,但偷偷观察的结果,并未发现蛛丝马迹,床上的位置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心里踏实多了。华小军与柳敏曾有难忘的婚姻岁月,却因“出轨”被柳敏抓个“现行”,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时过境迁,两位当事人却仍耿耿于怀,显然,旧情并未化为灰烬,用柳敏的话说:“华小军,今天到这一步,你说,怨谁?本来,这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应该是你来摸我!在这张大床上,应该是你睡在这儿,是你来摸我、抱我、亲我,应该是你来和我做爱!”
华小军懊悔自责,曾对李记斗谈起那次“案发”的细节,自己当时是“穿着裤子”的,李记斗认为那是一笔糊涂账,现场缺乏实锤,完全可以自证清白,还出谋献计:“你觉得既然精神都已经出轨了,再辩解肉体有没有出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你就什么都没有说,你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切你都认了,然后你就离婚了。这个雷,你一直默默扛到了今天!”甚至大言不惭地表示:“婚姻是需要欺骗的。没有欺骗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华小军如梦初醒,反守为攻,在柳敏面前慷慨激昂,涕泗横流,超常发挥,信誓旦旦,说自己为了不去玷污洁白如玉的爱情,而选择了不解释,不辩白,含冤蒙辱,默默离开。华小军的巧舌如簧大获成功,“出轨”后的表现不但无过,还大大加分,成了他对爱情忠诚的佐证。柳敏相信了这一切,不仅怨恨顿消,还将三人关系诗意化,与梁思成、金岳霖、林徽因的爱情传奇有得一比。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奇特的“爱情三角形”,两个锐角并没有争风吃醋,而是共同爱着这个叫柳敏的女人,闪烁出升华的光泽。
爱情的排他性本是人的天性,李记斗即使没有戒心,也不至于傻到可与华小军“共享”妻子的地步。小说给出的理由,李记斗这是在投桃报李。他深爱着妻子,又一直苦恼于每每自己的亲密举动不得要领,遭到妻子的冷漠、推却甚至嫌弃。华小军以过来人的口吻支招,道出如何点中柳敏性爱穴位的秘籍,不顾一切猛亲柳敏的“耳垂儿”,如遇不从,必要时可以耳光伺候,一番软硬兼施的操作,果然奏效。接下来便出现了神奇一幕,晦暗的疫情时期,被封控在家的三位主人公居然建立起了爱的无形“联盟”。
柳敏望着四周,更是感慨万千,说:“这些日子,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磨难,疫情、生病、死亡、倒闭、失业……只有爱才能扛过去。”
柳敏哽咽住,然后,她说:
“我们扛过去了!”
柳敏哭了起来。
李记斗和华小军都哭了。
又过了几日,城市又恢复了常态。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觉真好啊!华小军要回去了,柳敏忽然很有些伤感,她不能去送华小军,她让李记斗去送。
现代文明社会,两位或更多的男人爱上同一个女人,只要这爱是善良的、真诚的、大度的、敞亮的,就没有不被允许的道理,不用担心生乱,人生存于现实,终究少不了边界、理性、秩序的规范。马克思很早就注意到,“男女关系是人与人的最自然的关系。它反映出人的自然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人的行为”。布洛克直言,“只有恋人,才配得上人的称号”。当爱情“成为人的行为”,结局如何,另当别论。车尔尼雪夫斯基则将爱情与“利他”概念相互捆绑,不仅将“利他”视为构成爱情的基础,还具有某种崇高境界,青年时期,他曾在日记里对深爱的女人如此道白,“请记住,我爱您太深太深,以致我愿意为您的幸福而放弃我的幸福”。费尔巴哈的表述则更为简明,“如果不同时(哪怕是不由自主地)使他人幸福,那么,不可能使自己幸福”。
《前夫困在前妻家》中,前任与现任丈夫谋划对付同一个女人,基于同一个前提,就是都很爱她。具体到华小军,这个“利他”,就是爱柳敏并为了她的幸福而转身离开,这也是他践行爱情终极意义的一种选择。送别时,两个男人竟形同战友,心有不舍。华小军对李记斗表示,他不会再来。爱有时是需要闪开、躲避、消失的……爱是需要放下的。以至于李记斗望着华小军在细雨中走去的背影,五味杂陈,感到“怅然”。剧情落幕,生活继续。李唯作为影视编剧的行家里手,深谙小说叙事的奥妙,在颇具“看点”的要紧处铺平垫稳,三翻四抖,做足文章。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由此形成,并留下袅袅余韵,让人回味。
作者简介:黄桂元,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曾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文学评论集、散文随笔集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