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作者: 谈雅丽1
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啊上写着浑哪浑天侯穆氏桂英。
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哪。
都只为那安王贼战表进,
打一通那个连环战表要争乾坤。
宋王爷传下来一道圣旨,
众啊众武将跨呀跨战马各执兵刃,
一个个到校场比武夺帅印……
天蒙蒙亮,外面阳台上传来一阵阵汉剧高腔的清唱,那声音清越动听,仿佛透过薄雾激荡起一片湖水。曲段我倒有些熟悉,是《帅印重归天波府》里的唱词。我是个汉剧迷,隔两天不听就会有些心痒。
我知道是同屋的谢无双在晨起练唱了。
我们合住在靠湖畔的房间,阳台外面水色天光,波光潋滟,朝霞一片。屋里弥漫的一股潮味儿仿佛也被这声音冲淡,变得甜润起来。这家酒店周围长满高大的栾树,冬天必然会挂起满树红灯笼,但现在是初秋,它们细小的黄花,被风吹落满地。来的第一天,我曾沿湖边的林荫小道一直走,见到一个沙滩公园,阳光反射出沙砾的金色光芒,林木深深,湖波荡漾,这里真是适合安静地住上一段时间,虽然它居于山里,还没什么名气,但却是写作和练声的好地方。
谢无双的嗓音沉郁圆润,百灵鸟一般唱到最高处,又陡然跌了下来,仿佛一根丝线从高的地方一直往下掉到崖底,沉入深幽静蓝的湖水中。她的声音具有磁性,有一股说不出的意韵,颇能打动人,让我悬着的心不能消停下来。我本不想惊动她,没料到她回头瞥见我醒了,就透过玻璃门,轻声问道:“抱歉,我没有吵着你吧?”
“没事没事,我醒得早。您只管唱吧,我喜欢听汉剧的曲调。”我应道。心里却暗自想,她多瘦啊,就像一根竹竿,两只漆黑的眼睛也陷下去了,像两洼深不可测的深井,这么瘦的身体里却蕴藏着活力四射的能量,真是奇迹。
“我每天都五点起来,练一个小时功,再吊半小时的嗓子。坚持十多年了。”她解释道。她大概三十岁,实际却看不出有多大年龄,主要是瘦,而且白,那种暗淡的青白,仿佛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光。眼睛深邃,狐狸形的脸上有两个笑窝,但她并不爱笑,如果化了妆必定十分甜美,但平日反倒显得有些拘谨。她手指细长,手脚也长,脖子上青筋清晰地暴露,但她的声音多美呀,仿佛要打碎眼前的湖水,形成一圈圈悠远的波纹,越荡越远……
她见我全醒了,就走到床边开始压腿,一边和我说着一些话。
“您从事汉剧高腔表演很多年了吧?”我问道。
“是啊,我学了很多年。十岁就离家拜师学艺。苦和累没少受过。不说练功,单讲吃的,从我正式上舞台演出那天,就很少吃米饭或其他主食了。”她说。
“我得顿顿吃饱吃好,才觉得生活有乐趣。”我回答的是实话。伏案写作,把我写成了一个柔软而悲观的大胖子。
“为了保持身材,把最好的形象留给舞台,必须节食。开始每顿都觉得饿,晚上睡觉越想越饿,但得忍受着,忍了好多年。到现在就没法吃饭了,只吃各种各样的青菜、鸡蛋、鱼、牛肉、水果,已经习惯了。”她说。
“您是为艺术献身,我早就知道您是辰河市汉剧高腔的非遗传人,鼎鼎有名的汉剧名角。”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很真诚坦率,而且容易亲近,我决定把“您”字改成“你”来称呼。
“嗯,我做汉剧高腔非遗传承人快十年了。我刚被批准成为传承人那会儿,可把我和师傅高兴坏了,他连着三天,非要在乡里搭戏台唱汉剧。逢人就夸我。一点儿也不低调。”她不好意思地说。
“这肯定也是你师傅的心愿,你是他的弟子。以后有人问汉剧高腔的师承,那必然说到你师傅的名号呢。”我笑道。
“当时师傅说,我帮他完成了一生的夙愿,但他只是民间艺人,以后各种场合不必多提。其实,我师傅虽然不是名师,但也是从小唱着汉剧长大的,是一个戏痴。”
“你很幸运。你和师傅都用了心,用了功,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说。
谢无双点头称是:“这段经历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说给你听。要不现在我给你唱一段?”
我求之不得,洗耳恭听。她试了试嗓子,唱的是《昭君出塞》里的选段。她的声音不是清澈透底的响亮,而是极有磁性的中音,跌宕又沉稳。
“唱得极好。你真是一个唱汉剧的天才。”我由衷赞道,她的声音里有一股穿透力。唱到高处极高,裂金碎玉,穿云破雾;唱到低处,柔如细丝,婉转动人。唱到转折处,仿佛有一股起伏的力量在声音的暗河中翻动,流淌。
稍后,我又和她聊起梅兰芳、严凤英,说起我最近着迷的越剧演员王君安,这是我最喜欢的唱戏剧的名角。她高兴起来,嘴角上扬。
“你是真正懂艺术的人,那我送一个U盘给你吧。”她起身从手提包里找到一个包装精致的U盘,“我随身带着几个,我有很多曲目都在里面,你有空听听,多指点。”
我和谢无双都是辰河市文化馆请来一起搞创作的文艺家。我是作家,她是曲艺家,被邀请来这里为宣传当地的传统文化搞创作。我在电视上见过她唱戏,也在市电视台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场见过她,真正近距离接触本人却是这次。她开始想单独再开房,但在前台犹豫一下,还是拖着大箱子回来了。
“我怕耽搁你休息。”她解释道,“但酒店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出于对这一行业的陌生,又或者出于一个写手的敏感性,我倒愿意和她住在一块,聊一聊。
“你是作家?”她靠窗坐着,问我。
“写过一些小东西,不专业。”我回答得谦虚。
“写过什么作品?”她继续问,“你能写剧本吗?”
“我写过诗歌和小说,但剧本真没写过。”
“我在改一些老剧本的台词。但那些都是老剧,年轻人不一定喜欢。你年轻,要是能帮我们写一些反映时代变化的剧本就好了。”她看上去有些兴奋,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中。
“我缺好剧本。我们辰河汉剧高腔要想向外走,就得有个好剧本。”她连声解释说,脸上充满希望,连表情也跟着生动活泼起来了。
“你得先教我怎么写。”我说。我没有拒绝,怕拒绝就没了共同的话题。接下来还有几天,我们会相互熟悉起来。
“你肯定写得好,作家啥都能写好,不像我,只能唱,各种各样汉剧唱腔我都会,我还能唱丝弦,唱花鼓戏,剧团里就数我年龄大些了,算是台柱子,论唱功谁也不及我。”她说得有些急促,一会儿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笑了。
“你见笑了,我心里着急,县剧团没有足够的经费请专人写,只能尽量找剧本,但愿你能妙笔生花,这几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她又说。
我们住在一座半岛上,只有一条沥青公路通向外面,就像浮在湖面的一片叶子,叶柄通向外面,我们与世隔绝,才得以短暂地相互依靠,彼此信任。
“我试试。”我答应下来,“但你先说故事给我听,我想了解这一行,了解你。”一天的采风结束,我和她在湖边走一走。谢无双在讲述她的故事,她说,我听。湖岸线那么长,仿佛延伸到世界的边缘。
2
我觉得是家乡桃树岭的三千亩桑园给了我一副好嗓子。
桑园很大,一眼望去无边无际,风一吹,林子里的桑叶全都翻开背面,活泼泼一大片,闪烁着银白的光芒。我每天起得很早,喜欢站在山尖尖上练唱。等我一开唱,桑林里的鸟也开始歌唱了。太阳才从远处的山峦间升起来,仿佛是我的歌声将它唤出来的,桑树的海在翻滚,桑叶的浪在荡漾,这里有一个任我天马行空的伊甸园。
我们当地人都种桑养蚕,我家也一样,村里分到的几十亩山地全种了桑树,一畦畦桑树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十几平米小蚕房,把结好的蚕茧摘下来,卖给来收茧的老板。小时候,父母不懂汉剧,也不会唱歌,他们只懂种桑喂蚕,守着门前的大山,守着一大块桑园。夏天,桑绿蚕肥,连行成片的桑树焕发着勃勃生机,而桑园不远处的蚕房里,蚕宝宝在吐丝结茧。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唱高腔的艺人。
小时候我有天赋,很能唱,跟着老师唱,跟着广播唱,跟着收音机唱,跟着电影里的演员唱。父母怕我寂寞,从来没有限制过我唱歌。乡亲们说我是个天生的“唱匠”。我每天清晨去桑园里采摘桑叶喂蚕,一到桑园就开始唱歌。山那么大,我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我的父母也能听得到。什么时候我停止唱歌了,他们反倒纳闷儿,怎么没声音了?莫不是生病了?就来山上看看。我有时候也自编自导自唱,山有耳朵,回声不断,就这样把嗓子给唱开了。
我采完桑叶,背着竹篓下山,在蚕盆里喂蚕,一大把桑叶撒下去,就听见一阵阵“嘶嘶嘶”的声音,蚕虫咀嚼桑叶发出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小雨。其实,我心里野得很,我不愿意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山村里生活,反倒做梦都想往外跑。去城里打工或者干点别的,吃得白白胖胖的蚕在架子上吐丝,一层层把自己包裹起来,谁也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祖辈生活在山里,就像蚕住在茧中,被命运紧紧包裹,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
摘下来的蚕茧运到外地加工,变成柔软的丝绸,穿在有钱人的身上,但我们只负责养蚕收茧。有一回,外地来收蚕茧的男人给我家带来一块丝绸,那是一块水波纹的淡绿色绸缎。我顺手一摸,摸起来冰冰凉,而且滑溜溜,简直是一块绿色的云朵,也像剪下来的一片波浪。后来,妈妈用那块绸布给我做了一条裙子,平时我几乎没有机会穿那条裙子,只有去外婆家或走亲戚时才穿,但就是那块丝绸,让我觉得桑园之外一定有更加美妙的世界。我想象大城市里的热闹生活,穿着丝绸走来走去的女人,身上散发迷人的香气,像电视剧里的镜头一样。
我十二岁那年,县剧团到我们镇里演出,我和几个丫头早早就坐在礼堂的前排,锣鼓随腔,唢呐帮腔,他们在舞台上唱戏演出,热闹一片。我看到女主角一上场,一亮相,唇红齿白,美得很。她先唱《游园惊梦》中那一出,头上戴得流光溢彩,水袖挥动,声音像行云流水,珠落玉盘,唱到杜丽娘魂归天国,台下的几个姑娘都唏嘘成了一片。尤其是最后她又唱了汉剧高腔《帅印重归天波府》的选段,唱到穆桂英挂帅,那个英姿飒爽的劲儿,女主角打马过河,纵横疆场,连着翻跟头,把我镇住了。我痴痴地想,以后我要是能穿上戏服,在舞台上表演就好了。
我走火入魔,一门心思想学习汉剧,这里的地方剧种叫辰河汉剧高腔。我想以后要唱戏,可以先练基本功,才有可能像她一样站在舞台上。接下来的日子,我着了魔,发了疯一般。每天早晨都在小学操场上翻跟头,劈一字马,练习倒立。开始只能翻一两个跟头,后来,围着操场连翻一整圈也不在话下,连学校的老师也围着叫好。大家都认为我是为了好玩,但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我就是一个乡下的野丫头,得先打好基础,凭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也是凑巧,剧团演出后的第二年,镇里有个大户人家娶媳妇,请来了一个戏班子在村口搭台演出,连着表演了三天,我每天都去看他们唱戏,看得入了迷。后来我就有了一个主意,第三天傍晚他们拆舞台准备离开,我就一直躲在幕布后面,盯着那个看上去像团长模样的人,他正坐在舞台后面喝茶,我就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我第一句话就是毛遂自荐:
“魏团长好,我会唱歌,练功也好,我想参加你们的剧团。”这两天,我偷偷溜到后台好几次,听演员们都喊他魏团长。
“小姑娘,你胆子这么大,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问我。
“我叫谢无双。就是这个村的,十三岁了。”我自报家门。
“敢情你是天下无双,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表演一下,看看能不能达到我们剧团的要求。”魏团长很瘦削,在台下训演员的那个严厉劲儿我见识过,但这次他看起来不像开玩笑,我心里忐忑,也知道严师出高徒的道理。
那天我先唱了两首歌。我豁出去了,想起天天在桑园里练的歌《洪湖水浪打浪》。我不懂什么唱歌的技巧,我的音起得很高,但我把嗓音全都亮出去了。
我看到魏团长微微点头,眼里露出赞许的神情,我就越发唱得起劲,唱完这首歌后,我又唱了一首《浏阳河》,这两首歌都是妈妈教我唱的,我每天都在桑园里唱,有信心不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