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作者: 李云桂英坐在屋檐下,手托着腮帮子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眼珠子随着眼前的飘浮物而飘浮不定。有时候是背对着自家大门,有时候是背对着西面的橘子树,也可能是先背对着门,后来才背对着橘子树。坐在屁股下面的小凳也会随着身体转动带来凳脚摩擦到水泥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响。
正值上午八点,这时候,桂英已经用煤炉烧好开水。她的瘸腿丈夫送孩子上学后会直接去前面的小店开门。她的公公吃好早饭就蹬上三轮车出门收废品去了。婆婆呢,则去了地里,拆迁出来的人家哪里还有地?是婆婆不放弃,愣是在小区南面的路边开发出地块种植蔬菜。每天上午得去地里忙碌一阵,然后去儿子的小店帮忙。热热闹闹的早晨,突然就剩下桂英一个人在家了。
桂英得在家看门,再者,也没地方可去。坦然自若的样子,应该也是喜欢(或许是习惯)一个人在家的。一个人在家好啊,耳根清净,婆婆再也不会大声喊她了。婆婆是个高个子,且出奇的瘦,女生男相。她叫桂英的声音,总是很有力量——桂英,嗐,你来,来把这个弄好!谁都听得出,婆婆这是当桂英傻子在叫,故意用了这种跟别人不一样的语气。她也用这个语气奠定了家庭地位,到现在还是她当家,老公、儿子、桂英都得听她的调配。只要她一叫唤,桂英就会哎哎地应着去。应该也是惧怕她的。
桂英家的房子位于小区的西门边,只要一进西门就可以看见她家。边上是一条环绕整个小区的道路,路边装有监控、路灯,之后是一块绿化带。再是一圈白色围栏,围栏上挂满了黄色的丝瓜花和紫色的扁豆花。丝瓜和扁豆是从围墙外面爬上来的,边上的村民会算账,特意将一些藤蔓之物种植在围栏边,省去了搭瓜棚架子的烦琐手续,惹得住在小区里的老太太很不甘心,看着黄灿灿的花朵总要唠叨几句,你看,我们不给种,要种那没用的只能看不能吃的花,这都好了人家了!
没有办法,拆迁小区嘛,每一个老太太跟土地都有着很深的情结,很不服气围栏就这样被霸占当瓜棚使用!这时候,她们看见桂英,便唆使桂英去摘悬挂在围栏上的丝瓜,说不吃白不吃。桂英便乐颠颠地去摘了几条,这事自然惹得种瓜人站在滴答着汁液的瓜蒂下骂了很久,大致意思是说谁偷吃了丝瓜生出来的囡会没有屁眼儿。桂英的婆婆听见了,就用丝瓜敲桂英的脑袋,说你个傻子啊,你可真是个傻子呀!婆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很是心疼孙子,生怕健康的大孙子被别人诅咒。
当然,小区里也有喜欢种花的人,邻居女人家的花园就很漂亮。必须得说一下这个花园,就是它导致桂英本来背对着大门的身子会无缘无故地转过来,朝它那边看了去。一季又一季的花朵,五彩缤纷,桂英不是都叫得出名字,她只知道紫色的花紫得特别高贵,红色的花红得特别明艳,总之,一年四季有花开,是个大花园。
除此,桂英还看出女人家很富有。拆迁小区的房子,长相一样,是根据一张图纸按规定建造的,属一母所生。唯一不同的是有人选了黑瓦,有人选了红瓦,像是有人去染了发,有人保持了黑发。瓦在屋顶,看不到,无所谓红啊黑啊的。来个人也不可能问:“那个红屋顶的人家在哪里?”桂英很快找出了这幢房子的不一样,她们家的窗户、大门就很不一样。那窗真是窗啊,开得特别大,整块大玻璃,太阳光落上去像是照射在大海上,光芒是温润的,也就是波光粼粼的。蓝天白云映射其中,且看不到室内——在这里桂英是失落的,她几次走到窗户外朝里瞅,但都只在玻璃上看到过自己暗黑的身影,又矮又胖,很丑,也很傻。至于里面,啥也看不清。
想着,桂英就去瞄了一眼自家的窗,这算什么窗户啊,绿色的铝合金窗框都褪色了,灰扑扑的。玻璃单薄,太阳光落上去,像刀片扎来,苍茫、刺眼。
有鸟在叫,是喜鹊,托着长长的黑白尾巴,是从围墙外面的栾树和香樟树上飞来的。此时正站在前面人家的屋檐上叫。喳喳——喳喳——无比的欢快。喜鹊叫喜事到,它可能也喜欢小区的热闹吧,大清早就过来串门。它站立的这户人家,一楼全部分割着租了出去,单门围着房子开了一圈,使得房子像一个巨大的蜂箱,单门边的窗户玻璃里窗帘半挂着。婆婆之所以要桂英坐在这里,是觉得有人租住在对面不安全,这些人不知从哪里来的,没事就会聚集在过道里叽叽喳喳。几辆电瓶车也总是横七竖八地挡着路。只是婆婆不知道桂英坐在这里是在等邻居家的女人出来。
桂英家的院子没有做围栏,只在该做围栏的地方种植了一棵无花果树。这个树不开花,果子还总是要熟不熟地挂着,叶子还长得特别大特别厚,风都吹不进。桂英从邻居女人院子里收回来的目光一落上去,就暗淡了,可见她不喜欢这棵树。至于这棵树是谁种下的,她也不记得,反正谁种的都没有关系,只要公婆没有要弄掉它她就不能说啥。树蔸边堆着些旧水管,以及不知从哪里弄回来的不锈钢洗碗池、大型吊灯的底座和铁丝等物,锈迹斑斑的,又破又旧。再破再旧也是钱,是宝贝,公公要去卖的,所以桂英也就对这些“宝贝”不敢嫌弃。
一声门响,邻居女人院子里的一朵花摇曳了一下,桂英用手拽了拽身上的衣衫。身上这件水红色圆领衫偏小了一号(也许是她又长胖了一圈,也许是衣衫缩水了),背上、肚子上各勒出了一圈肉夯着。裤子还是昨天穿的蓝地儿花裤,脚上是一双要穿一个夏天的塑料拖鞋。这时,她看到邻居女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像是从花朵里走出来的。每次看到这个女人,桂英的目光就会跟上去,死死地咬在女人身上,贪婪、艳羡,看不够的样子。傻子的模样更为具体化,一直傻傻地盯着女人从她面前走过。
这个女人真是好看啊,准确说是每天都穿得好好看啊。长裙飘飘的,走路带风,从头到脚,光芒万丈。女人的家在桂英家的东边,她一出来就融入旭日东升的景象里,让桂英看花了眼。直到女人上车走了,桂英才幡然醒悟,女人朝她笑了,红艳艳的嘴唇朝上一翘,礼貌又温和。只要女人一出来走过去,于桂英的一天就算是过掉了,接下来就没有什么惊喜了。要么婆婆大声叫她,要么就是一个人干巴巴地坐着,瘸腿丈夫基本不跟她说话,他从小店回来要到晚上的八九点钟。而这个时候桂英一般都睡觉了。桂英睡得早,她不知道晚上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这个坐在屋檐下的叫桂英的女人,准确说,应该得叫傻子桂英。至少人们在背后是这样叫她的。她在这个小区还很有名,很多人都认得她,她走过,人们就会说傻子桂英过去了。想想也没啥好惊奇的,总有跟她一起拆迁出来的人认得她,一传十十传百,她一出现,人们就会逮住“傻子”的特征加以介绍,看,傻子桂英来了。遇到个爱捉弄人的,还会叫住她戏谑两句,是这样说的,桂英,桂英你过来。眼睛盯着桂英肥硕的胸脯问,最近跟瘸腿睡一个房间了没有?桂英是知道羞耻的,知道跟男人睡在一个房间是什么意思,不可能不知道哇,不知道的话儿子怎么生的?桂英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扭捏着衣角回答,你看你,怎么能这么问,这里好多人呢!惹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笑桂英的痴傻,笑她还晓得难为情。桂英走后,人们才对她展开怜惜之情,说她男人缺德,都瘸腿了还喜欢女人。然后就拿小店边上那个开小吃店的女人聊了起来,说这个女人就跟瘸腿有一腿。他的中饭都是那个女人送到店里吃的,女人来自浙江那边,一个人出来开了一爿小吃店,估计也是离婚的单身女人,走到哪里都会眉眼顾盼,招蜂引蝶。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瘸腿有他的传奇,就好比腿这么瘸,双拐不离手,却能够开车,汽车、带斗的电瓶车,都能开。只是车上会载上一副拐杖。但这不影响他身为男人的伟大之处,任何器官都正常,有它该有的功能。且抛开瘸腿,长得还挺俊的,眼睛有神,笑起来皱纹一拉,还很“桃花”。而他呢,又很爱笑,见到谁来买东西,都会笑起来,笑得又很羞涩,就显出他的真诚与热情了。生意自然也就不错,生意好了,手头也就宽裕了,算是有点小钱的人了。反正,再也不是那个因为穷,因为瘸腿,只能将就着娶了半傻的桂英做老婆的那个人了,反而可以凭喜欢找相好的了。也就是说,他现在有权力嫌弃桂英了,不愿意跟她说话,不愿意跟她睡一个房间,好似还生怕人家说到他媳妇是个傻子这个问题。
大概是腿坐麻了,桂英站了起来。手在腿上敲了两下,反背着手走到无花果树边站着。有几个无花果已经成熟,炸裂开的果皮上飞舞着几只小飞虫。还有很多长相变形的青果子,估计是长不大的,贴在枝干上要死不活的。对面租户的门关着,不知是去上班了还是在睡觉。三班倒的上班制,翻来翻去,没有办法固定作息。一只白色小狗团在一家门口睡觉,感知到桂英来了,睁开眼睛看了两眼又继续睡了。
攀爬在邻居女人家西面围墙上的蔷薇,新长的枝条直直地戳到了桂英家的院子上空。好在当中这条过道很少走人,也不碍事。桂英朝西边的橘子树看去,她看到站在围栏外的栾树开花了,一串一串嫩黄色的花,悬挂在茂密的绿叶外,甚是好看,类似金子在晴空下闪耀。几辆车子呼啸而过,还有几个人走过,其中一个跟桂英打了招呼,问她的婆婆是不是已经下地去了。桂英哦哦地应着,心不在焉地转回身子,朝邻居女人家的大门口走过去。
准确说是围栏的大门口。围栏是铁艺品,有繁复的镂空雕花铸在上面,金色的漆,富贵大气。自动移门上开了一扇小门。他们家的人进出全靠当中这扇小门。小门不上锁,随时可以进出。锁不锁无所谓,因为里面还有一道玻璃廊檐门,再是纱门,再是铜大门。院子里要么是花,要么是晾晒的衣裳,桂英将手从小门的镂空里伸进去,顺利摸到插销一扒拉,门就开了。这样开门,是跟快递小哥学的,她坐在小凳上经常看到快递小哥一边打电话一边扒拉开门,将快递放了进去。女人的快递特别多,不知道一直在买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钱买,这种行为对于不当家、不上班,没有任何收入的桂英来说,像谜一样无法揣摩,她也就对女人的快递有了极大的兴趣,有好几次,快递员的车子一走,她就走过去扒拉开门,拿起放在竹椅上的快递左看右看。快递软软的,一定是衣服;有时候是纸箱,像是鞋子。这么猜,主要源于邻居女人的衣服鞋子实在是多,且每一件都异常漂亮。从桂英眼前走过,衣裙仿佛是扫着脸颊一闪而过的,能准确感受到衣衫所带来的轻盈与春风拂面的美好。
花儿开得很好,该红的红着,该紫的紫着。当中一块地上,放着一个晾衣架、一对竹椅。今天没有快递来,椅子上空着。一看到这把椅子,桂英的脸上就烫了起来,几天前,她从这把椅子上拿走了一双白色凉鞋。这双凉鞋是牛筋底,搭襻式样,对于女人来说朴素了,倒是桂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鞋子。桂英的眼睛一亮,顺手拿起来看,越看越欢喜,大概是太高兴了,她就忘记了这双鞋子是邻居女人的,转身直接将鞋子拿回家了。的确是“拿”,因为在桂英的概念里,这双鞋子太适合她了,就是她的,是女人悄悄买给她的。
在这之前,桂英还“拿”走了女人的一个快递。那天她进去,捏了快递一会儿,快递软软地落在手上,一定是一件好看的衣裳。会是女人常穿的衣裳吗?禁不住好奇和激动,桂英一把拆开快递,待看到是一件红领子的白色宽大的T恤,料子柔软、舒服,喜不自禁地就将T恤抱在怀里,开开心心地回家了。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件T恤衫了,不像男人给她买的都是硬硬的,像无花果树叶,粗粝,滚着毛边。
现在,需要说说桂英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后是怎么处理的。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她一样也没有穿出来过。可能还是怕婆婆,只要一穿,东西的来路不言而喻,婆婆就会打骂她,责备她不该去偷人家的东西!因为她的衣裳都是瘸腿男人给买的,买啥穿啥。高兴了就买,不高兴了就不买。一个不买一个也就不用穿新衣裳。男人到底不好跟亲妈比,在娘家的时候,女儿再傻母亲还是会带着她一起上街做花花的真丝衫穿。母亲宽厚的爱,让桂英知道好看的新衣裳的气味有多迷人。在婆家,翻遍箱子,她的衣裳就那么两件。现在这只老樟木箱子倒是成了她的秘密基地,存放着她四处拿过来的东西。箱子是她的嫁妆,跟随着搬了几次家,成了她这一生的财富和拥有。在这个箱子里,还保留了一块出嫁时包被子的红布。这块红布现在就铺在箱底,从邻居女人家拿来的凉鞋和T恤衫规整地放在红布上。桂英认为,这些东西拿到箱子里来就是她的了,没有人能够拿走了。
月亮很好的夜晚,桂英会熄灯安静地坐在箱子边(之所以拉灭电灯,估计还是怕被婆婆看到亮光说她不睡觉),一样一样拿出箱子里面的宝贝在胸前比画着试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爱不释手的样子,类似于杜十娘和她的百宝箱中的百宝。T恤衫如她所想,宽大柔软,穿在身上很是亲肤,风从窗口吹进来,摇摆着T恤衫,好似一双温柔的手在身上抚摸。有时候,她还闻到了母亲的味道,母亲总会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打一下,以示爱与温柔。凉鞋更是合适,穿在脚上,轻盈极了,鞋底还有弹力,厚厚的底将脚掌保护在鞋子内,也就将她常年皴裂的脚后跟包住了,像温暖的手掌正把流浪的不安的双足托举在掌心里。爱和温柔从心底化开来,桂英禁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
反正,反正,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她的了!
箱子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她以前从别人家“拿”回来的,也就是说,她有“拿”的习惯。看到喜欢的,就拿回来。只是以前“拿”回来的东西不好,毕竟村子里的女人没有现在的邻居女人漂亮,条件也没有她好。月亮和清风一起照耀着桂英,蹲在樟木箱子前的桂英幸福极了,仿佛箱子里装着的是她最美好的热望,也是最隐秘的情感,她珍视它,保护着它,像保护儿时意外获得的洋娃娃一般不想被人发现和破坏。每次面对它,开箱时,痴傻的脸上总会红润起来,眼睛里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对里面的东西无比地贪恋着,好似这都是她亲手去获得的,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