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红了上
作者: 津子围1
初伏天的风是懒散的,像被什么催促着,不得不动起来,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掠过沥青路面、街边绿化树和楼房反射着阳光的窗玻璃,以至于空气中的水汽也是燠热的。
梅子下车时额头和鼻尖儿都挂着汗珠,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去参加老姜女儿的婚礼。
梅子与老姜没有任何交情,仅仅见过两次面而已。当梅子接到老姜的邀请时,她还以为是老姜弄错了。后来老姜又专门给她发了微信,十分诚挚地邀请她,说“您的光临荣幸之至”之类的话。梅子随即嘁了一声,嘟哝一句:“现在的人都怎么啦?疯了吗?”
人的情绪是容易被干扰的,一个婚礼的邀请破坏了梅子的心情,整个下午她都觉得沉闷和压抑,好像有什么事儿堵在胸口。直到傍晚,梅子看到雪芳的微信留言,她的情绪才像河流一样转了个大弯,调整了方向。
其实雪芳的留言没什么信息量,只是告诉梅子她本周五回来。
尽管如此,梅子觉得这已经很好了,足矣!毕竟雪芳还告诉她一声,不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与对待别人是不同的,可以宽容到无底线,或者说,想不宽容都不行。
上次雪芳去稻城亚丁旅游,梅子在朋友圈看到女儿发的照片,就给她留言,叮嘱她要注意高原反应注意安全什么的,雪芳没有任何回应,梅子有些熬不住了,给女儿拨了电话。“我现在忙,晚上跟你视频。”雪芳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接下来,整个晚上梅子都在等待中度过,心里像有事儿横在上面。梅子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就算手上沾满了面粉,也时不时看一眼餐台上的手机,生怕手机不响错过了视频邀约。事实上,那天晚上手机是有响过的,梅子理了理头发,从容不迫地过去接手机,只是没一个是雪芳挂来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梅子并没觉得煎熬,仿佛等待的时间越长,与女儿见面的时间就越发临近,直到午夜时分,梅子才意识到这个晚上又白等了。当时梅子很生气,本想给雪芳打电话,可时间太晚了,怕打扰旅途劳累的女儿休息就没打。到头来,只能自己生闷气:一方面怪罪雪芳说话不算话轻视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怪自己太执拗,太玻璃心。梅子几乎一夜没睡,觉得自己在女儿心目中似乎没什么地位,与女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形成了天地之差。怪谁,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了。两天后,雪芳没事人一样问梅子要不要给她买一条藏地手工围巾,梅子的心瞬间又热乎起来,连忙说不用了,自己已经有七八条围巾了,谢谢女儿还想着老娘。雪芳说:“也没啥,想着出来一趟,回去总得给你带点东西。”梅子还是没忍住问了雪芳一句:“本来说好前天晚上要视频,你怎么没动静了呢?”雪芳说:“噢,我忘了。”放下电话,梅子心里轻松多了,很快就原谅了女儿。事后梅子想:“别的母亲也这样吗?造孽,真是造孽呀!”
老姜邀请梅子参加她女儿婚礼的那个晚上,梅子的心情刚刚因为雪芳的留言有所调整,“杨贵妃”又跟她提起婚礼邀请的事儿,使本来已经转了方向的铁道线又扳了道岔——扳了回来。
杨贵妃,本名杨妮妮,是旗袍队里最丰满的一位。大家知道杨妮妮忌讳“胖”“发福”“丰满”一类的词语,所以就叫她“杨贵妃”,谁都知道“杨贵妃”代表着什么,奇怪的是,杨妮妮居然可以接受这个称谓,时间长了,大家都忘掉了杨妮妮,习惯叫她杨贵妃了。
杨贵妃对梅子说:“我在群里看到了你的名字……”“什么名字?”梅子问。“星期六参加老姜女儿婚礼的名单哪。”杨贵妃回道。梅子有些不高兴,说:“我还没答应呢,而且我跟老姜根本不熟悉。”杨贵妃说:“我跟老姜倒是认识有些年了,可我们之间没礼尚往来呀,再说了,她女儿是二婚,大张旗鼓地张罗,合适吗?”梅子说:“谁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啦,脸皮厚得可以当鞋垫了,我不去!”杨贵妃说:“那,我也不去了。”
转眼到了周六,吃过早饭,梅子就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该做的事儿没做,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没什么事儿。对了,周六中午是老姜女儿的婚礼,她已经确定不去参加那个婚礼了,可奇怪的是,梅子还是拿出手机翻了起来,翻到了杨贵妃说的嘉宾名单,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莫名其妙!这份名单最多算是拟邀请人员名单,而不是嘉宾名单。看着看着,梅子突然怔住了,她居然在名单里看到了雪芳的名字。雪芳去参加婚礼?她和老姜家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她周五回来就是为了参加婚礼吗?梅子心生一连串的疑问。雪芳单独出去住快一年了,她们母女之间很少见面,除非必要,这里说的必要,是雪芳认为的必要。还有就是梅子每半个月去帮雪芳打扫房间,那也不一定能见到雪芳。上一次打扫房间,梅子见到了雪芳,她对雪芳抱怨起来,说:“房间怎么能让你祸害成这样呢?皮儿片儿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是人住的地方还是狗窝呀?”雪芳说:“老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一人一个生活方式。”梅子的火气上来了,大声说:“你的生活方式就是让老娘帮你擦屁股哇,你以为我愿意为你操心吗?”雪芳反驳说:“可是我也没请你来帮我打扫哇。”梅子说:“我看不过眼儿。”雪芳嘟哝一句:“那就是你的事儿啦。”雪芳不说话了,梅子的唠叨则刚刚开始,她数落起雪芳:“二十七八岁了生活还不能自理,将来谁娶你当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雪芳说:“我对结婚不感兴趣。”
看到雪芳的名字之后,梅子决定去参加老姜女儿的婚礼,在婚礼上可以撞见雪芳,她想搞清楚对结婚不感兴趣的雪芳,参加别人的婚礼是什么样的感受。
到了婚礼现场,梅子并没有感受到“荣幸之至”的重视,她没见到老姜,只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引导她来到迎宾处,一张铺着红布的台子上摆着签到簿样式的折叠册页以及募捐箱一般的纸盒子。册页是用来记录来宾名字和随礼数目的,纸盒子自然是用来装钱的,没有现金当然可以,旁边就有二维码,可以扫码转账。梅子翻弄着册页,比照最少的数额将自己的随礼数额填写上去,扫码转账时,梅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了三百元,比她填写的五百元少了二百元。梅子在心里说:“我能来已经很够意思了,表示一下得了。”
婚礼大堂熙熙攘攘,梅子东张西望,她没见到雪芳的身影,却在第19桌见到了杨贵妃。
梅子很惊讶,问杨贵妃:“你不是说不来吗?”
杨贵妃说:“我今天没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凑热闹了。你呢?不是也说不来吗?”
梅子有些不好意思,说:“啊,今天早上改主意了。”
杨贵妃神秘地笑了笑,拉着梅子坐了下来。
婚礼仪式开始之前,餐桌上摆着干果盘和糖果盘,一只小碟子里放着香烟。除了香烟之外,干果盘和糖果盘所剩无几。坐在杨贵妃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一边吐着瓜子皮儿,一边说:“现在的风俗真乱套,二婚怎么都改到中午办啦?”
杨贵妃说:“没规定二婚不能中午办吧?”
“怎么没有,二婚都是晚上办的,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中午办的。”
杨贵妃好像知道的挺多,她说:“婚礼都在晚上,是现代人搞错了,改在了中午,所以呀,二婚在中午举办才对。”她又对身边的中年妇女普及起了知识:“结婚结婚,那个‘婚’字在古代是黄昏的意思,中午举办‘二婚’才符合传统呢,我看没啥不妥的。”
中年妇女撇了撇嘴,不太服气的样子。
梅子过来插话,问杨贵妃她丈夫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儿。”杨贵妃说,“职务不高,血压高;职称不高,血脂高;工资不高,血糖高。”
梅子笑了一下,说:“年龄大了,‘三高’正常。”
“年龄大了,职务、职称、工资高才正常。”
婚礼仪式开始了。发丝被定型过的主持人走上T形舞台,深情地说:“总有这样一段时光,让我们静静等待,等待一生一世的爱情;总有一个人,悄悄地出现在你的身边,令你怦然心动,然后彼此相爱。他们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寂静繁华,今天终于走上这神圣的婚礼殿堂。让我们用潮水般的掌声欢迎这场婚礼的男主角——新郎隆重登场……”当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新郎新娘的身上时,梅子却心不在焉,在周边视线范围内、在大屏幕里闪过的人影中,四处搜寻着雪芳,遗憾的是,她一直没见到雪芳的身影。
婚礼的程序都差不多,新郎手捧鲜花入场,新娘一袭洁白的婚纱,在父亲的陪伴下登场。煽情的交接仪式,新郎和新娘真情表白,宣告爱情誓言,交换信物……
主持人说:“请新郎托起新娘美丽温柔的手,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并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新郎回答:“我愿意!”
主持人对新娘说:“请新娘托起新郎坚强有力的手,你是否愿意这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并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新娘回答:“我愿意。”
主持人对来宾说:“尊敬的各位来宾,你们是否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做证?”
台下回答:“愿意。”
“我听不清楚,请大家的声音再响亮一些!”
“愿意!”
杨贵妃冲着梅子撇了撇嘴:“真搞笑……听说两个人都是二婚,第一次结婚也这样山盟海誓的吗?”
梅子说:“就是走个程序呗。”
杨贵妃问梅子:“你家雪芳咋样?啥时候结婚哪?”
“雪芳……没听她说有男朋友……”
杨贵妃叹了口气,说:“我家若影也单着呢,你说现在咋回事儿呢?就老姜闺女那个层次的,都结两次婚了……”
“小点儿声,这样说不合适……”
“本来嘛,你说咱闺女差在哪儿呢?为啥把优秀的都剩下啦?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你是说眼下现状,还是说孩子?”
“当然是现状了。”
现场掌声十分热烈,婚礼仪式走到尾声,主持人的话锋变了,仿佛成了脱口秀表演:“新郎新娘手牵手,从此成了小两口;新郎新娘一根筋,海枯石烂不变心;新郎新娘同进步,多吃萝卜少吃醋;新郎新娘感情好,明年就生小宝宝……”
梅子站起来在人群里张望着。杨贵妃瞅着梅子说:“饿了是吧?都十二点多了,还不上菜。”
总算上菜了。但热菜不热,凉菜不凉,尽管如此,没多大工夫几个菜就盘子见了底儿。新郎和新娘敬酒之后,一桌子菜被提前“光盘行动”。杨贵妃从不吃亏,她早有准备,见别人开始动手时,便迅速从包里拿出了塑料袋,成功地打包了半个红烧肘子和半份四喜丸子。
杨贵妃对梅子说:“肘子给你吧。”
梅子摇了摇头。
“你嫌弃?”
“除了自己家人,我从不在外面打包。”梅子说。
从酒店出来,杨贵妃陪梅子走到了地铁站,一路上她不停地讲啊讲的,主要是抱怨她女儿这茬孩子:“都说‘95后’和‘00后’是‘绝代佳人’……”
“绝代佳人有那么多吗?”
“不是那个绝代佳人,是没房贷、没车贷、没有下一代。”
梅子笑了起来:“这算啥绝代佳人啊。”
“不光‘绝代佳人’,还‘四大皆空’呢!”
“出家啦?”
“啥出家?不买房、不结婚、不工作、不生娃,四大皆空。”
梅子又笑起来,笑一笑,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雪芳不正是“四大皆空”吗?
杨贵妃说:“我现在啥都挺好的,就是若影让我糟心,一想到她,就条件反射脑瓜仁儿疼。你家雪芳呢?”
“还……也挺愁人的。”
“我真心不理解,你说这茬孩子中啥邪了,整天抱个手机,一天不出门,洗澡两分钟,大号半小时……”
“你闺女也那样啊?……早起不叠被,白天拉窗帘。”
“就是就是,发信息不回,发红包秒收。”
“对人冷漠,对小猫小狗有爱心。”
“可不是嘛,买东西从来不讲价,说别人不容易,可她老爹老妈就容易?”说着,杨贵妃还掂量掂量手里的塑料袋,“当年供她出国留学,我跟她爸吃剩饭剩菜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