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刀

作者: 刘十九

喜鹊衔来漫天的蓝,

我在一棵老树桩下,

捡到了冬天。

我大声地念着我刚作的诗,得到了这伙人放肆又无情的嘲笑。

我不是诗人,只是不入流的小说作者,于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跟着小城里一群不着调的作者去山里采风。也不知道谁提议的,要在冬天的早晨去看凤凰山里的一滴泉。我们傻乎乎地站在结冰的水池边,组织者冰哥挠头说,泉水不给面子。

我讲,冰哥你可以上去跟那石头讲讲道理,你们名字里都有冰,大家是亲戚,让他意思意思,让我们见识一下水的自由落体运动。

冰哥真爬上去了,还朝那黑黢黢的石头打了几个拱手。他以此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讲女娲补天其实剩下了三块石头,一块立在东胜神洲成就了斗战胜佛,一块随一僧一道入了红尘化作贾府宝玉,一块便卧在凤凰山,过着闲散日子,直到遇见冰哥,闹着要到小说作者的世界闯一闯。冰哥的小说是后话了,我们采风的确没看到美景美人,没遇到美事,大家在萧萧寒风里硬撑着照了几张相,把难堪大任的肉身塞进汽车,朝饭店方向疾驰而去。

进了包厢,空调急吼吼地抖出热气来。牌局已经组了两桌,冰哥见我干坐着,特意让出位置拉我加入战斗。我说我不打牌。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皲裂的树皮边缘,满是扎手的豁口。

冰哥捶着我肩膀,追问原因。

“嗨——”我故意亮着嗓门说,“赌鬼见多了呗。”

大家都晓得,我们四川人好打牌。我们那个小镇上,不管赶不赶集,只要手头没事情忙了,三五个聚着就是打牌。扑克、麻将、长牌,花样多得很。镇上场口边是自发形成的菜市场,村里来的人把菜卖完了,就把屠户用来卖肉的门板翻过来打牌。那时候镇上卖肉的不多,就胡一刀一家。胡一刀为啥叫胡一刀?他的刀快、稳、准,你说要多少肉,他那一刀下去就是多少,比秤还准。他那案板边有一块大青石,胡一刀天天在石头上磨刀,刀面磨得透亮,能当镜子用。胡一刀家的肉大半上午就卖完了,他抱着膀子看人打牌,这人抠搜,他光指指点点,从不拿钱出来赌。那天也活该有事,有人出老千不认账,他赢红了眼。输钱多的那个是镇上有名的粑耳朵,但 耳朵忽然来了脾气,硬要出老千的把钱退给他,两人一个要退,一个坚决不退,拉扯起来。出老千的发了狠,一下蹿起来拖过青石头边胡一刀刚磨好的杀猪刀,剁在案板上非要 耳朵低头。 耳朵不干,出老千的中了邪一样,一刀冲着 耳朵脖子砍去。据说当时血喷了几米远,把对面街卖布那家摆在门口的布匹都染红了。我当时读初中,下了晚自习跟几个胆子大的跑到菜市场看,地上早就被冲干净,没有半点血渍。出老千的被抓了,据说判了好多年。胡一刀和他的杀猪刀一起进了派出所,镇上好几天都没得肉卖。至于那个 耳朵,老婆带着儿子改嫁了。你们说赌博多害人,反正我从那时候起就下了重誓,坚决不打牌。

冰哥问:“胡一刀呢?他还卖肉不?”

胡一刀的事我不太清楚。冰哥老是追问,胡一刀家在哪儿,你们镇距离市区远不远。搞小说的人就这样,见不得素材,喜欢刨根问底,听到个风吹草动的,脑子里把人物的生离死别甚至其子孙后代的生活都安排好了。

我以为冰哥只是问问罢了,直到半个月后的雨天,我家的防盗门被锤得像狼狗狂吠一样响。

冰哥浑身湿答答地站在门外,他旁边杵着个沉着脸的男人。我没怎么留意男人的样子,冰哥见了我,如蒙大赦,拍着男人的肩膀说:“好了,你有什么苦,跟她说去!”

早醒的倦意让我意识混沌,行动迟缓。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冰哥已经随着低吼的电梯运作声走了。我进了屋,转身打开冰箱准备拿牛奶,听见冰箱门发出声闷响,抬头便看见男人堆满了委屈和无奈的国字脸。我不清楚男人什么时候进了我家,但独居女性特有的警觉与不安,顿时把我蒙眬的睡意吓得魂飞魄散。我下意识地找手机,找来找去忘了手机到底放哪里了。据说这是初老的症状之一,冰哥说结婚怀孕生子大概能延缓衰老。他还说带娃让他重新回到童年时代。我自然不会相信冰哥的瞎扯,哦,对了,冰哥——冰哥带这个人来做什么?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男人指着我的右手说:“手机在你手上。”

我的慌张被他镇压住了,我干脆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牛奶一边等待他自报家门。一盒两百五十毫升的临近过期的牛奶已经在我的胃里安顿下来时,男人依然站在靠门的位置。我问他姓甚名谁,他终于端出点愤怒的样子,好像跟我有莫大仇怨一样,将我记忆里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踹出来——胡一刀。

“哪个胡一刀?”

“你真不认识我了?”

我记得二十年前的胡一刀,寸头、厚嘴唇,皮围裙油光锃亮,拿着小尖刀在皮围裙边轻轻擦拭,对准猪的软喉砸进去,抽出来,猪的嚎叫渐渐萎下去,他把别在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对着一大盆猪血吐烟圈。他眼睛里总盛着透亮的光,尤其磨刀的时候,白亮亮的刀面和他眼睛里的光碰到一处,令我格外胆寒。现在的这个男人,眼神木讷,花白的胡子胡乱地包围了干裂的唇。我不想认识他,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不想他再次盘踞我的生活。

我请他出去,不然我要打电话给物业叫保安来处理。他大概看出我不过是虚张声势,拖过椅子坐下,支支吾吾地讲起来。他说他要找我妈,他一直在道歉,但那语气听上去很委屈,像我从他那里偷走了最宝贵的东西,他又不敢维权,只能懦弱地恳求我还回去。

我说我妈死了,五年前就死透了。我知道他不信,点开手机相册,找出我妈墓碑照片递给他看。我知道胡一刀一直在找我们。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出了那件事,他说不是他的错。舅舅喜欢去菜市场闲逛,一到肉摊子边就抱着膀子看热闹。他是镇上出了名的 耳朵,为他偷吃了专程留给小表弟的排骨,舅妈拿着鸡毛掸子从街头追到街尾。若不是我妈拦着,舅舅得挨好一顿打。我妈说,外公外婆去世早,他们姐弟相依为命,舅舅再孬,也把镇上的自建房分了一半给她。我妈认为,舅舅的软弱跟她有莫大的关系,舅舅要是强势些,把刀抢过来,我们就用不着搬家,用不着离开胡一刀。要么是她的错,要么是舅舅的错,这是她每一次回顾往事时雷打不动的结论。我们命苦,她说。

可惜我不认命。我没有跟她说,那天我在现场。班主任骑着破响破响的自行车去乡下给老丈人收油菜了,数学课那老头儿讲得很没意思,我和同桌从后门悄悄溜出校门,在街上瞎逛。赶集的日子,街上摩肩接踵的全是人,我自信胡一刀和我妈不会发现我。我们买了糖葫芦,蹲下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从粗粗细细的裤管里挤进去,瞄住门板上的牌面。对九、对钩、两个皮蛋……他们打的牌叫“跑得快”,谁手里的牌先出完谁胜出。舅舅脖子上套着粉色格子围裙,围裙有点小,皱巴巴地团在他胸前,衬得他两条臂膀格外坚实。舅舅边上挨着胡一刀,胡一刀跟舅舅的身量比起来还显得瘦小些。胡一刀先嚷的,说这牌好臭,难打。舅舅接了话,哪里难打啦,那是你不会。

哟,你会,你个烧火佬就会围着锅台转。

我会,我偏就会,你不服啊。

嘴巴说说哪个不会,有本事你去打。来,我给你二十块钱,输了算我的。

胡一刀甩出来一沓钱,五块的、一块的,油光光的。周围人看着舅舅,说, 耳朵怕是要回家请示过老婆才敢把屁股蹲儿放板凳上。舅舅的耳朵尖红得像胡萝卜。那个人已经站起来,把牌塞到舅舅手里,舅舅居然坐上被无数汗水浸透的漆黑板凳,眯着眼看着那三家。

我不懂打牌。但舅舅一直处于劣势,他额头上忽然钻出来许多细细小小的汗珠,它们死死抱住他的眉毛,不愿意往下掉。舅舅嘟囔说对家出老千。那人我认识,姓洪,经常来我们家吃饭。他一来,胡一刀就挥手让我妈去整下酒菜。我妈去隔壁卤菜店舀来一小盆卤水,加了清水、辣椒、八角,把猪心、猪肚、猪肺扔进去煮熟,切了,加生抽、蒜末、熟油辣子、香菜,拌了,再煮个盐水花生或者毛豆。胡一刀和洪叔叔能喝到互相喊对方老祖宗。洪叔叔每次来,我妈都会操持满桌丰盛的饭菜,我挺喜欢他,他喝多了还唱川剧,唱《空城计》《双蛇斗》。可那天我觉得他的小眼睛特别阴险,很像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贼眉鼠眼的老妖怪。洪叔叔是镇上茶楼的老板,茶楼每逢赶集日生意火爆。好些人在那儿输一阵子赢一阵子,输急了的时候忽然迎来翻盘好运,好运不长,没多久又手气背开始输。洪叔叔喜欢来肉摊子上打牌玩,慢慢把牌友发展成茶楼里的常客。胡一刀跟洪叔叔是光屁股长大的拜把兄弟,茶楼的生意胡一刀也投了钱。这些事他没跟我妈说,都是我无聊的时候跟踪他发现的。洪叔叔出牌慢,他出一对舅舅跟一对,双方手里都只剩两张牌了。

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

舅舅毫无征兆地嚷,你出老千。

洪叔叔有个西瓜滚圆的大肚子,笑起来弥勒佛一般,他笑嘻嘻地辩解不会出老千,把舅舅惹怒了。舅舅怎么把案板边的尖刀拖过来的,我完全没看到,我只听得尖刀当一声立在门板上,他说,姓洪的,只有你把左手二拇指剁了,我才信你没出老千。洪叔叔拔下刀,威胁要剁了舅舅,舅舅伸着脖子说,有本事你就剁。

尖刀发出好几记沉闷的吼声。我记得血模糊了我的眼睛。尖叫和哭声如潮水暴涨卷过所有人,并把他们抛向恐惧之海的最深处。他们逃离了门板,把我留在原地。胡一刀发现了我,死死捂住我的双眼,扛着我回家。我说不出话,视野里是漫天猩红。

接下来是舅舅的葬礼,舅妈改嫁,老妈带着我离开清河镇。

我妈并不想离开胡一刀,她只是接受不了亲弟弟死在自家的肉铺上。她临死的时候叮嘱我,墓碑要面朝西南,如有机会迁坟,就葬在舅舅旁边。她说,阿弟好些年没人看顾,她终于可以去看顾他了。至于胡一刀,她觉得夫妻之间就那么一回事,女人嫁了人,生了娃,有了家。生生死死,她都是胡家的人,胡一刀早晚会原谅她的离别。

她想岔了。胡一刀看上去并不想原谅她。他觉得我把她藏起来了,要找到她跟她当面质问。他在客厅里暴走,可惜我的小屋面积有限,不能完全消耗掉他的情绪。我提出带他去看看我妈的墓碑,他又不想去,依旧抱着膀子走走停停。我终究有点儿于心不忍,翻出前男友留下的衣服,招呼他去换洗。他这会儿倒不犹豫了,直瞪瞪地走向卫生间,有点儿熟门熟路的意思。我打电话问冰哥,他到底啥意思。冰哥说,好故事没挖到,但被胡一刀缠上了,在清河镇跟胡一刀喝了三大碗高粱酒,他摆不脱这个人,只好带回来。

我要是知道他是你爸爸,我坚决不会问他那些事嘛。他过得也不咋好,镇上那个老洪的老婆,叫青霞的,天天找他麻烦。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了,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啥事藏不住。你在我这儿,真是冰山一角,我猜不透。

我不管,你把人带来,你给我带走。

有点恻隐之心好不好?好歹你们有血缘关系哪。

有个屁,你来不来?

我挂了电话,胡一刀刚洗漱完毕,冰哥到了,后面还跟着他三岁的女儿楠楠,冰哥新学了扎头发的手艺,给小胖团子扎了满脑袋冲天辫,小家伙满脸嘚瑟,硬是把我准备好的责难冲散了。每当干了些不着调的事,冰哥都会搬出女儿来抵挡。明明知道他只有这招儿,我们大部分人还是看在楠楠的面子上原谅他。

冰哥把楠楠交给我,他拎着肉和菜进了厨房,胡一刀去帮忙。他们俩关了厨房门,我只听得哗哗的洗菜声,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楠楠跟我窝在沙发上看绘本,她满头不听使唤的碎发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午饭吃得有点沉闷。饭毕,楠楠睡着后,我要求冰哥把胡一刀带走。胡一刀说,他已经把清河镇的房子卖了,除了我这儿,他没落脚处。冰哥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嘛,再怎么都是一家人。冰哥和胡一刀都用那种受难的表情看着我,希望我心软。可我心里有舅舅,有我妈,有再也没见过的小表弟和舅妈,我没办法给胡一刀挪位置。只要不在我家,胡一刀想住哪里,那是他的自由。冰哥和胡一刀都没办法说服我,他们带着楠楠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我以为生活被搅动的微小波澜会很快平复,没过两天,我听到了一口纯正的川音——“磨剪子嘞,抢菜刀。”胡一刀拿着块碧青的砖头大小的磨刀石,亮着嗓子在小区里吆喝。物业保安来驱赶,他给人家递烟,点头哈腰的,但保安不依不饶,他又不肯走,两人僵持着。我觉得冰哥比较擅长处理这种事,当即打电话唤他。事实证明我的预判没有失误,但预判之外又出现了新的偏差。冰哥很快解决了胡一刀的问题,而胡一刀经过这件事,认为我对他有明显的关心,关心又出自我与他之间天然的血缘关系。他经过自以为严丝合缝的推理,认定我的潜意识里早就接纳了他这位明显不够合格的父亲。冰哥也加入了辩论,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应对世人怀有悲悯之心,分在胡一刀身上的悲悯越多,越能证明我对胡一刀的关注已然超越了作者对角色的爱。他说,亲人嘛,不管曾令你如何辗转反侧、咬牙切齿,时间总归能淘洗掉粗粝,把最柔软的部分显露出来,让你接纳它,拥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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