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住着一个非洲(短篇小说)
作者: 陈柳金敲开这个有斑马的屋子时,郭涛正在沏茶。王千惠看着他手腕上的那块表,土不拉叽的。该不是唐朝出土的吧?话一出口才觉得说岔了,毕竟才认识不久,谁也不知道对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一句不慎的话,极有可能将对方推向深渊。她需要再说一句来平衡一下,于是不轻不重地说,我的脚上也有一块表,不过嵌在肉里,寿命只有一年!
郭涛错愕了,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在说谵语。
第二次见面,给双方都留下了待解的谜团。
之前是怎样见上面的?他调动脑神经百度了一下,哦哦,其实很简单。他需要一个清洁工,朋友给他介绍了她,不到半个钟头门就敲响了,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两个搭档。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惊呆了,怎么那么像?但他断定不是,年龄对不上,脸部表情和眼里的那束光也对不上。
两个女人手脚利索,身影一阵晃动,也就一盏茶工夫,屋子打扫一新,家的气息从每件擦拭过的家具上散发出来,恍惚间让他怀疑是不是住进了女主。他可以在电脑前通宵工作,但收拾和清洁却让他异常头疼。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这是没法治愈的病,幸好有家政。当今社会的服务业确实够发达的,你想要修个指甲都会有人上门。
他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他的故事说给她听,但那次保洁之后,她便没再出现。他壮着胆子约过她,她说有事走不开。他知道这是借口,也许那天看她的眼神出卖了自己,时间会冲刷一切,重新建立起联系,他确信。但之后再“微”她,她还是说有事走不开,一样的托词,毫无半点新意。
他来到这个客家城市后,想尽了能想的办法,甚至去托关系找了公安局户政科,也没有肖楚莲的半点儿音信。民警说那时身份信息还没上网,都是纸质档案,得帮你一份一份查,能不能查到难说。他给了民警好处,但查了大半个月,姓肖的一大堆,叫肖楚莲的愣是没碰上。民警说极有可能后来改名了,户主没有特意要求备注曾用名的话,之后建立的系统是不会完善信息的。但是,她为什么要改名呢,就为了避开自己吗,这个理由完全不成立,他只是牵了她的手,他可以对天发誓。民警说改名有N多个理由,比如本人不喜欢,比如名字有歧义,比如避免同名等。他很后悔没有记住她的村名,不,连镇名都没记住。作为一个男人这是很失职的事。她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长得像肖楚莲的女人坐在对面,让他误以为闯进了真实的梦境。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闭上的眼啪地睁开,才确信眼前这位叫王千惠的女人实在很陌生。
而王千惠,正盯着他背后的巨幅斑马图,好像约她来的,不是郭涛,而是眼前的斑马。
一
事情得从桑葚说起,嗯,就是那种吃了满嘴“墨水”的果子。客家这地方不用这书面称谓,很直截了当,叫桑子。桑树结的籽,果实裹着一粒粒的籽。这土语把两重意思都给捎进去了。
王千惠上树之前并没有去考究这说法。她是个直性子,一点都不矫情。抬眼望去,乌黑乌黑的果子太招眼了,不摘一枚尝尝,实在对不起这四月天。樱花、杜鹃、流苏、禾雀花、三色堇都在四月争先开放,把云雀谷装扮得像要出嫁的闺女。枇杷、樱桃、荔枝、桑子、番石榴也都散发出轻熟女的气味,勾得王千惠老往山里钻。
看到黑里透红的桑子,她早忘了自己的性别。对于她这种山里长大的女人来说,小时候翻墙爬树、捉鱼摸虾再寻常不过了。这种野性一直跟随着她,并没有因为年龄渐长而离她远行。一股劲从脚底蹿起,沿腿部、肚腹、腰身、五脏六腑蔓延,忽然两手触电般一抖,双拳紧握,猛地抓住树枝,两脚离地,整个身子跃到了树上。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像杂技演员完成了一个空中翻转。她似乎听到了桑叶齐刷刷的掌声,四月的风特别柔韧,让王千惠又蓄满了劲。她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爬到了半棵树的高度。这是一株老桑树,比年轻的桑树高出好几丈,把乌黑的桑子挂在接近云端的树梢上大肆炫耀,这就增加了王千惠摘取的难度。就在第三次施展功夫,差一点够着桑子时,脚下一滑,年过三十五的王千惠脱离树干,如一只笨重的大鸟摔在了树下的草地上。
小腿粉碎性骨折,做手术,上钢板。进手术室前王千惠没怎么感觉疼,也许早已麻木了,当疼传遍全身便会让这种知觉大为消解,要是刚开始的某一处疼则会被瞬间放大。当她听医生说钢板得打在骨头上,腿部割个口子镶进去,用医用电钻钻孔拧螺丝钉固定时,疼突然从身上某处冒了出来,蟒蛇似的在周身乱窜。又一次从麻醉中醒过来时,可怜的王千惠从此成了一个身上有钢板的女人。要是骨头长势良好的话,这块钢板一年后才会从那个口子原路返回。电钻还得重新作业一次,不过这次是反着来,拧松螺丝钉,取出钢板。骨头若没有按着意愿生长,甚至出现不测,那就不知这块带着血的钢板得在肉里待上多长时间。
出院后的王千惠走路加着小心,那只打着钢板的右脚怎么也跟不上左脚的步幅。她很恨自己走路的样子,左脚迈出一步,右脚稍后跟上,好像右脚总是在听左脚的指令。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只脚迈出,另一只脚一定会迈到前面,两只脚高度默契,目标一致。而现在,右脚总在左脚的支配下前行。开始有点沮丧,静下来一想,右脚多了一块钢板,不能怪它,反而同情起右脚来。
以往做饭洗碗拖地这些拉杂事她全包了,自从出院后,婆婆包揽了家务活儿,她想插手,被客气地安排到了客厅沙发上,只能当一个无聊的旁观者。她想倒开水,埋头玩游戏的儿子马上丢下手游跑过来,帮她倒了满满一口盅。要是以前,你忙不过来的时候,叫儿子递个毛巾或环保袋,他装没听见,眼睛黏在手游上拔不下来。她心里当然清楚,自己现在成了一个被同情对象。
工作上,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跟几个女搭档并肩作战了。闺密说,你负责接单拉单,每单给你提成!她们不但没有抛弃她,反把她当神供着。她便拼命在朋友圈发工作照,哪天在哪个小区的别墅或套房做保洁,后面留下手机号和微信号。每天不间断地发,还真有人主动联系。把地点和时间转给几个闺密,她负责上门拍照,选水印相机和黄金角度,定位、时间、颜值全亮出来,真实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还把工作效率和完成度当作宣传焦点。不少男主顾看上了她们这个“花木兰组合”,虽人近中年,但身材得当,颜值有担当。这就很好了,简直一举两得,既养眼,还保了洁,这钱花得可值当了。有男主顾强烈建议她们拍视频或直播,放到抖音号或视频号上,保准人气爆棚接单接到手软,还能引流变现打赏实现“网络淘金”。这不是坏主意,能让她们的团队做大,但王千惠不想这么急,以免闺密误解她。想领头的人,多半都有行业垄断的嫌疑。
闲下来的王千惠实在不太舒坦,身上省了体力,但心里却长了茧。家人和闺密护着自己,是因为腿内那块钢板。她不知道该感谢钢板,还是斥责钢板。因为它,王千惠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时间一长,她真的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个月之后,右脚几乎恢复了正常的步幅,不再成为左脚的追随者。而自家男人,这个与她本就有裂隙的男人,成天挂个脸,高冷得如同一口冰窖,从头到脚都是冷的。王千惠再倔,都需要一双有温度的手暖和一下。两个人反向躺着,他不愿转过身来抱她一下。哪像几年前每周三四次在她身上勘探,如同一个兢兢业业的地质队员,要弄清楚是黄土地貌、喀斯特地貌还是石灰岩地貌。有一次,男人不小心碰到她的右脚,立马移开,触电般迅捷。她明白了,他是怕她那只露出伤疤的腿。虽说缝了线,但伤口一直裸露着,刀痕让人看着发瘆。何况里面还有一块钢板,在暗夜里发出匕首似的寒光。
更让王千惠恼怒的是,一晚男人冲凉前把手机落在了沙发上,屏幕没来得及上锁,一条微信蹦了出来。顺手一抹,王千惠看到了一条刺眼的信息,男人出轨了!她一晚上没合眼,也没拆穿他。要是以往,她准定撕了他的皮。手术后,她变得平和、淡定,她有点不太认识自己。两个身体就那样很有秩序地躺着,像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铁轨,卧在两个世界里。
二
嗯,是那次认识郭涛的。王千惠陪闺密去一个住宅区。微信下单的多是男人,这正是花木兰三人组合能在这个客家城市保洁行业走俏的原因吧。
王千惠和闺密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男主人的眼神,在她身上至少多停留了一分钟,还投来一束惊异而温暖的光,这让王千惠很受用。几个月来,她经受了多少异样的目光,仿佛成了一个被生活剥离出去的部分,怎么也融不进生活的内里。
男人的眼光显然是包容的。他泡了一壶本地单丛,优雅地做出一个手势,让她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抬眼,她便看见了墙上那幅装饰画。一匹巨大的斑马只露出左脸和一只眼,壮实的体形在身后渐次虚化。简单到黑白相间的线条,竟神奇地勾勒出了一匹异国的马,野性,桀骜。是的,就是这感觉。
她又瞄了一眼男人坐着的沙发,靠背刚好抵住那幅画,黑白相间的不规则条纹吻合了斑马的构图风格,简直浑然一体。
左边木柜上的匣子飘出轻音乐,暗红色灯光从一只藤编的罩子里透出来。哦,那是一个人头造型,高高的藤编织物是头上的饰品,有点像孔雀头上的羽冠。心里涌起一丝诧异。扭转头,一个木质头颅挂在半墙,正鬼魅地盯着自己。她迅疾把目光移开,却看到一匹插着翅膀的飞马,背后追来一支箭。画上写着一行英文,不认得。再看,那支箭拐个弯朝向她。王千惠本能地偏了偏头,还在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
她呷了一口茶,以掩饰刚才的失态。头靠沙发微闭双眼,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昨晚的失眠,让她身心俱疲,自家男人的背离,使她怎么也找不到通往梦境的轨道。她沉沉地跌入了云雀谷。
身后黄狗甩尾追来,王千惠出现在一条草径上,绕山腰梯田一路疯跑。山谷的风吹荡起长发,在山垭口,她看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和樱花开了,把山谷涂抹成红黄相间的巨幅油画。一支山歌隐隐传来,之后越发嘹亮,惊飞起低矮处草丛里的雀群。“郎呀妹呀”“布惊呀淋水呀”“藤缠树呀树缠藤”,唱了多少年,从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辈传来。王千惠听着听着,并不觉得像以前那么俗气,很亲和,她也亮了一嗓子,惊艳了整个云雀谷。她跟黄狗坐在石崖上,鼓起的小嘴往手上的蒲公英用劲一吹,千百朵降落伞飘向山谷。黄狗大声吠叫,随山风传出去很远、很远……
王千惠睁开眼的时候,闺密已将屋子打扫干净,明晃晃地扎人眼。她们坐在斑马条纹沙发上,与那个叫郭涛的男人安静地喝着茶。
我怎么在这里打瞌睡了?!王千惠质疑起自己。
你还在梦里唱起了山歌!闺密很及时地补充道。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郭涛提供了很有力的证词。
闺密们倒是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王千惠和郭涛。王千惠毫不掩饰地说,你家的摆设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这几个月我被生活划到了另一个圈子,那不是我想要的!郭涛说,换一种方式生活,未尝不是好事!王千惠坚持道,不,受够了,我要回到生活中来,我的性格就像这匹斑马!郭涛会心地笑了,很灿烂,也很爽朗。
就在他扬手的时候,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块表,很土,与他的穿着和气质一点都不符。郭涛正要开口给王千惠讲他的故事,恰巧手机响了,闺密约她的时间也真是掐准了点。她需要去现场拍照,然后发到朋友圈招揽生意。这就是她的工作,一点都不马虎。
她带着云雀谷的梦走了,他期待她还能来。
三
如油入水,嗯,就是这个状态。王千惠走不进原来的生活,被一张隐形的网阻挡在了日子的边缘,她做梦都想把右脚内的那块钢板拆下来,远远地扔掉,扔到连云雀谷的雀群都飞不到的地方。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这种生活舒适、闲淡,很小资,但王千惠骨子里有一股野劲,她不喜欢闲着。一闲下来,她心里就发毛,就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那天,她提前回了家,她要回到自己的厨房,做几个拿手好菜证明自己。葱蒜酱醋,锅碗瓢盆,闻着久违的油烟味,王千惠呼吸异常通畅,终于从水底下浮了上来,耸着鼻翼吐纳着日子里的阳光空气。要不是儿子走进厨房,事情可以说非常完满。但儿子主动要帮她端那盘清炒红苋菜,也许红色汤汁最为惹眼,刚上小学的儿子被它吸引了去。他伸出手指捏起盘沿,啪!盘子摔在了地板上,汤汁溅得满地都是,像一汪来历不明的血。妈,好烫!儿子发怵地看着王千惠,她压住了情绪,说,没烫到吧?确认汤汁只是溅在鞋上,瓷片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后,转而去洗手间拿来拖把,地上的红渍还没拖干净,脚下一滑,王千惠摔在了地上。
在医院拍了片子,幸好摔的是左脚,崴了一下,并无大碍。要是摔的右脚,弄不好造成二次创伤,还得将之前的那块钢板拆下来,再像上次那样重新上一遍板子,把这次骨折的部分纳入固定范围。医生的这番话只是假设,已着实让王千惠心里又疼了一遍。回到家,家婆和男人用冷嘲热讽表达他们的不满,这让王千惠很愤怒,再也不敢逞强了,只得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