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启迪、生命的共振与超越之美

作者: 张光芒

初看之下,这是一篇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短篇小说,凄美、静谧、幽远、孤峭。暗夜里倔强地闪烁着光芒的萤火,与蓝天碧湖映衬下的白帆,分别与两位不幸的青年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自幼失聪的唐鹏不仅又聋又哑,而且缺失母爱,像极了苏州湾湖边那些“沉默、倔强、自生自灭的芦苇”。进帆船学校是他向父亲主动提出的要求。身患绝症的姑娘章虹,先是跟随父母从吴江到深圳,后来成了一名生态摄影师,像候鸟一样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飞来飞去。有一次偶然间,章虹被草丛间的萤火虫彻底迷住,从此她便成了一个“追光人”,从西双版纳到怒江,从四川天台山到南京紫金山。……那些闪闪发光的小昆虫,那些“漫漶的光带”成为她手中镜头唯一的主角。

小说篇幅很短,语言极为节制,虽唯美但绝不堆叠意象,亦不见随意的抒情和哀惋,完全以人物内心世界的点滴感受与微妙体验来推动叙述流程。细读之下,读者会看到,在流动的唯美表象背后隐含着一个谨严细密而符合逻辑的叙事结构。故事流程可归结为从大自然的启迪到生命的共振,再到精神的超越,而这一结构的实现完全是通过作家对于人物内心世界体贴入微的触摸来抵达的。

虽然缺失母爱,但少年鹏的父亲还是给予了力所能及的父爱与理解,几乎可与史铁生《我与地坛》里的母爱相提并论。然而,对于这种爱和理解,唐鹏表现得又聋又哑,几乎是毫无感觉。18岁的少年,心境一度超过40岁,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少年鹏的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并不意味着他丧失了感知爱的能力,而是因为来自人间的爱的缺失或者爱的丰盈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一个人的生命问题,甚至有时候越是试图理解和包容一个不幸者,反而越是强化对方对于不幸的感受;当这种爱的表达方式不恰当的时候,这种反作用力更是不容小觑。在这里,小说作者直击生命感知的肌理。在某种程度上,相对于人类,唐鹏认为自己与湖面上那些无名的水鸟更为相似。“孤僻、敏锐、随时能够感知危险,或许,还有某些……善意”。直到这时,少年鹏才从对象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某种必然性,从而开启了重新自我认知的里程。与唐鹏同样孤僻且更加冷静和神秘的章虹,也是在偶遇萤火虫之后,深刻体验到自然之神的启迪。章虹原本就对人间的同情不抱有过高的幻想,看到更多的戏剧性人格的表演后,她以生态摄影的方式来匹配自身的孤独。

从自然的启迪到生命的共振,标志着作家对于人类生命体验的极度敏感和深度介入。唐鹏从自己的脖子、耳朵边流动的风来感知风力与方向,并将之巧妙地传导给白帆,使船在水面上优美地滑翔。这就如同全身洁白的鹭鸟在水面上飞舞,超凡脱俗,自由自在。虽然没有声音,但人、白帆与风的和谐足以使少年鹏寻找到生命的共振和存在的价值。萤火虫对于章虹来说,更是不可或缺的生命之光。萤火虫的生命周期大约有一年时间,但闪闪发光的成虫只有三到七天的寿命。但就是在这几天之内,它们散发出绚丽灿烂的极致之美。于是,身处化疗第三阶段的她甘愿与寥落、梦幻、孤独相伴,生命共振之下,她深刻地体悟到,萤火虫之美不是浪漫,也不是神秘,“那就是命运”。作为摄影师的她真正要做的是追踪并留下“所有美丽而转瞬即逝的事物”。

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公本不相识,且一个追求阳光下的扬帆逐浪,而另一个追踪的是黑夜中的萤火星光。是整体性的生命共振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也是美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曾深刻地指出,有这样一种不合格的读者:“他对艺术的兴趣绝对地不是在道德方面,就是在自然方面,只是恰恰不在应该在的方面,即不在审美方面。”真正的审美就是人类灵魂的表现形式,它让我们超越了自然与善恶的对立,超越了物质世界的局限,达到的是一种摆脱了一切强制的最高程度上自由的状态。唐鹏与章虹二人彼此之间的吸引便起因于不期然的美的力量。小说写章虹在拍鹭鸟时,鹭鸟很美,湖面很美,鹭鸟和湖面的组合也很美。但是一切都“好似太完美了”,“因此有什么东西仿佛不对”。显然,仅仅有自然之美还不是完整的艺术,人化的自然与自然的人化相结合,才是最高的审美状态,“就在这时,少年鹏和他的帆船出现了”,而鹏也注意到了拍摄风景的章虹。两个彼此都深感对方“很特别”的人互为风景,互相陶醉于美的构想之中。

小说作者以独到的叙述和架构演绎了真善美之间,唯有美才是小说的真正目的,这也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这是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这也是小说告诉我们的有关存在的“一种人类可能性”。就像萤火虫发光本就有引诱异性的作用,两位主人公以满足对方需求的同时,也实现了自由之美,进而通达精神的超越性。这一转折发生于唐鹏向开旗袍店的父亲追问:“穿上旗袍能让人变得更美吗?”“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头发,她穿上旗袍也能变得更美吗?”于是,穿着藏青色改良旗袍的章虹出现在国际服装节开幕式上,在满屏萤火虫的衬托下,章虹的平头、消瘦和坚毅的脸部线条将故事推向高潮。

唐鹏和他的白色帆船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俊少年和绝佳构图,甚至有人在远处似乎听到这位少年大叫了一声“我能听到风声了!”“我听到了风声!”小说至此,这叫声是真是假已经不再重要,因为美的超越性业已降临。

作者简介:张光芒,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江苏文学院副院长、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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