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部队扛过枪(上)(长篇小说)
作者: 衣向东一朝戎装,终生兵魂。
——谨以此文,献给曾在部队扛过枪的战友
第一章
1
伴随着十几声枪响,一群惊鸟从胡杨林上空四散而去,几枚干枯的树叶被惊鸟的翅膀拍得稀碎。也就七八分钟,胡杨林便恢复了寂静。空气中飘浮着火药味儿,有风从远处的戈壁滩吹来,把萦绕在树梢的一缕硝烟吹得无影无踪。远处山脊上的皑皑白雪亮得刺眼,阳光铺在茫茫戈壁上,看上去很厚重,却没有温度。
两辆防暴车从胡杨林返回军营时,楼群深处浮出淡淡的夜色,在篮球场活动的士兵们满身汗水,歪坐在球场边说笑。林梳雨和反恐分队的战友走下防暴车,听到球场那边有几个人在打招呼,祝贺他们凯旋。林梳雨并不用心辨认谁在说话,也不去细听说了些什么,只是胡乱地朝球场方向挥挥手,忙着上楼冲澡。类似的“处突”任务,反恐大队每年经历几十次,不值得大惊小怪。
冲完澡,夜色还没有浓度。边疆的夜来得迟缓,已经九点多了,夜色中仍旧混杂着夕阳的光影。暮色是从地面开始升起的,最先覆盖了树木,然后是楼群上空,再之后是飘浮的白云。边疆的夜是黑不透的,白云之上总是有明亮的光影。
林梳雨正准备休息,通信员跑来通知,大队长要找林梳雨谈话。林梳雨去大队长办公室,发现教导员也在那里,两位领导见到林梳雨,争着夸赞他们小分队这次“处突”干得漂亮。林梳雨有些纳闷儿,这种小打小闹的“处突”任务,都是由中队组织完成的,大队领导很少专门听取汇报。林梳雨警觉地问:“我们小分队不就是出去‘吃了碗面条’,怎么,有‘硬菜’了?”他这一问,两位领导语塞,屋内突然静下来。
林梳雨没来之前,大队长和教导员愁眉苦脸的,商量该怎么跟林梳雨谈话。反恐大队春季士兵复退名单下来了,里面竟然有林梳雨。确实很意外。林梳雨在反恐大队服役十二年,荣立一次二等功和四次三等功,他有资格留队转成四级士官。上级首长解释说:“今年四级士官的名额太少了,只能忍痛割爱。”大队长不冷静地顶撞了首长,说:“这哪是割爱,这是割我的心头肉!”
牢骚归牢骚,老兵复退工作还要做。大队长问教导员:“你说怎么跟林梳雨谈?”林梳雨是个“兵痴”,非常热爱身上的军装,就没想过今年退役的事情,似乎只要他不提出退役,部队就会留他在军营干一辈子。大队长说:“你是教导员,做思想工作的专家,你要跟林梳雨谈话。”教导员知道大队长故意把难题推给自己,就问:“谁规定大队长不做思想工作了?”
两个人正推太极的时候,林梳雨来了,他们艰难地琢磨着怎么捅破窗户纸,把真话告诉林梳雨。
林梳雨感觉出屋里的气氛涩巴巴的,追问了一句:“怎么啦?大队长、教导员,这道‘硬菜’没我的份儿?”大队长苦涩地一笑,朝教导员努嘴,示意去问教导员。教导员索性不绕弯子,直接跟林梳雨说了。林梳雨听明白后,身子僵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噢。”林梳雨说了一个字,抬眼去看大队长和教导员,仿佛自己在做梦。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个时候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直到这时,林梳雨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在部队最后一次执行“处突”任务了,心里懊悔,早知道这样,应该把过程放慢,享受过程中的每个环节。
大队长和教导员一起扭头看窗外,故意避开林梳雨的目光。林梳雨的神情可怜巴巴的,很无奈的样子。教导员心里难受,没话找话,说:“我们大队特想留下你,就是没有名额……不过……或许还有机会,以后或许……”
林梳雨听不明白,怎么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留下来?他瞪大眼睛等待教导员说下去,满眼的渴望。教导员不说不行了,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继续编下去:“特殊情况下,你还可以回来……这几年海军空军召回了不少技术过硬的士官,我们边疆反恐部队越来越重要,这支特殊的部队以后很可能扩编,召回一些骨干力量。”教导员说完,喘了一口粗气,心里突然很佩服自己编故事的能力。
林梳雨轻轻叹息一声。他说:“你们在安慰我,我知道召回很难……不过教导员,如果以后真有召回,你和大队长一定别忘了我,行吧大队长?”
林梳雨转头去看大队长,希望再得到大队长的承诺。大队长心里责怪教导员,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嘛,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许诺:“那肯定,我们反恐大队有一个召回名额,也是你的,你放心好了。”
林梳雨站起来,身子晃荡了一下。他说:“谢谢大队长,谢谢教导员,就怕过几年你们也转业了,部队一个熟悉的领导都没有了……”
教导员张了张嘴,不等他说话,林梳雨已经走出屋子。教导员尴尬地咽了口唾液,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话。大队长抓起茶缸,饮驴一般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他似乎刚刚穿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嗓子干渴得要冒烟。
教导员瞪了大队长一眼,想怼他几句,大队长却突然发神经,扯开嗓门儿喊道:“稍息,立正——!”
教导员一个字都懒得说了,憋着气离开大队长的屋子。
第二天上午,反恐大队的告示栏内就张贴出了复退士兵的名单,跟往年一样是用大红纸张榜的,上面点缀了两朵大红花。士兵们都围着看,林梳雨却躲得远远的,一整天都不敢从告示栏前走过。到了深夜,他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告示栏,从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尽管早就知道红榜里有自己,但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心里还是一揪。告示栏不远处就是训练场,一排排训练器材浸在月色里。军营门口的哨兵持枪伫立,枪刺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却看不清哨兵的面孔。还有五天林梳雨就要跟这些熟悉的场景告别,再想回来,只有在梦中了。
五天的时间很短,复退的士兵们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们要购买各种物品,要跟战友老乡和部队驻地的熟人打招呼辞别,都很忙碌紧张。林梳雨却什么人都不想见,他只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语气淡淡地说了自己回家的时间,然后坐在宿舍里发呆。父亲得知他要退役,挺高兴的,答应亲自到高铁站接他。其实接不接站不重要,他只是要把退役这件事告知父亲。
林梳雨待在军营里,沙日娜就找上门了。她得知林梳雨复退的消息,在屋里偷偷哭泣,母亲理解她的心情,建议她到军营去跟林梳雨见一面。三年前的一场暴风雪中,如果没有林梳雨和他的战友们舍命相救,沙日娜不会存活下来。她曾一度爱上林梳雨,渴望成为他的新娘。甚至,沙日娜的父母亲自到部队,请部队的领导做月下老儿。沙日娜像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冰清玉洁,艳而不妖。林梳雨告诉沙日娜,自己在老家有女朋友,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他还把女朋友的照片拿给沙日娜看了。然而部队领导和战友们都觉得林梳雨说谎了,因为士兵们的女朋友休闲时候都会跟士兵们视频,还会千里迢迢到军营探亲,但是林梳雨照片上的女孩从来没有出现在林梳雨的生活中。
的确,林梳雨说谎了,照片上的女孩叫孙颖,他高中的女同学,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沙日娜却信了,这次她专门给林梳雨女朋友送来一块羊脂玉,是脖子上佩戴的挂件,并且在士兵们的注视下,主动拥抱了林梳雨。她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
林梳雨将羊脂玉挂件握在手里的瞬间,仿佛烫着了似的,手腕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猛然想起自己曾经送给孙颖一块翡翠雕琢的弥勒佛作为爱的信物,如今那块弥勒佛挂件在哪里?
离开军营的前一天,部队举行了士兵复退仪式,四百多名复退士兵列队站立,脱军帽,摘掉帽徽和警衔。这一瞬间很折磨人,再硬的汉子也要落下泪蛋子。一位大校首长走到队列前讲话:“同志们,战友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复退老兵。虽然离开部队,但你们要记住,一朝戎装,终生兵魂!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要捍卫军人荣耀,要继续保持和发扬军人本色!若有战,召必回,战必胜!”
队伍响起山呼海啸的回应:“若有战,召必回,战必胜!”
林梳雨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喊,嗓子快喊岔劈了。
他很想把自己的声音永远留在军营上空。
2
烟威市高铁站出口的醒目位置,竖起一块超大广告牌,上面写着“烟威市欢迎复退老兵载誉归来”。烟威市退役军人事务局以及政府相关单位,在出口设立了接待站。很多复退老兵的亲属早早抢占了出口的有利位置,手拿鲜花,翘首以待。天南海北归来的复退老兵刚走出高铁站,就被亲人们团团围住,父母送上拥抱,妻子或女友送上亲吻。
林梳雨从高铁站走出来,并没有看到父亲林芳晨的身影,他就在出口附近寻找。父亲办事谨慎,答应来车站接他,肯定不会忘记的。身边很嘈杂,有唱歌的,有敲锣打鼓的,各种欢迎仪式争奇斗艳。一些欢迎仪式感染了他,于是他摇身变为局外人,饶有兴味地到处观看。他被一个“凯旋门”吸引了,准确地说是被“凯旋门”两边的对联吸引了:
昨日光荣入伍壮志凌云,今日凯旋归乡意气风发。
什么人复退这么大的阵仗?林梳雨正疑惑时,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打量,是父亲林芳晨。林梳雨更惊奇了,他悄悄站到父亲身后,就听有人喊:“来了来了!”抬眼看去,一位白白净净的退伍兵穿过“凯旋门”走过来,有人将花环套在退伍兵的脖子上,林芳晨举着专业照相机,跑前跑后地拍摄,两条腿不停地倒腾着,那样子像争抢重大新闻的小报记者。从退伍兵的面孔上,林梳雨断定对方是新兵蛋子,也就当了三五年的兵。
他的判断没错,这个退伍兵叫吴一天,是烟威市开发区副主任吴铁城的儿子,只当了两年兵就退伍了,而且在部队服役期间是后勤兵,负责给厨房买菜,没真正地上过训练场。他高考成绩不好,考上了个三本,但他一直向往军营,大学一毕业就参军入伍了。吴一天今天退伍归乡,吴铁城在市政府开会,就让妻子鲁雪香接站。鲁雪香是一所幼儿园的园长,处于待退休状态,有大把的时间挥霍。
林梳雨胸前也有一朵大红花,那是他离开军营去高铁站的时候,教导员给他戴上的。他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问:“帅哥,需要帮助吗?”林梳雨转头看到一位穿军装的女干部,微笑地看着他胸前的大红花。林梳雨连忙摇头说:“谢谢啦,不需要。”尽管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父亲林芳晨还是听到了,转身看到了人堆后面的林梳雨。
“梳雨,你回来了?”林芳晨吃惊地说。
林梳雨迟疑地叫了一声“爸”,父子对视,不知道再说点儿什么。林芳晨似乎是为了打破尴尬场面,忙指着身边的鲁雪香介绍说:“这是你鲁阿姨,开发区吴主任的妻子,这是鲁阿姨的儿子吴一天,今天退伍回来。”林梳雨恍然明白,父亲为了迎接顶头上司吴铁城的儿子,竟然对亲儿子不闻不问了。
林芳晨看着林梳雨,示意他跟吴主任的妻子鲁雪香打招呼,林梳雨却沉默不语。一边的米兜兜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朝林梳雨伸出手,说:“你好,我是烟威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欢迎你回家。”林梳雨淡漠地瞅了一眼米兜兜,并没有跟她握手。鲁雪香也反应过来,责怪说:“哎呀林科长,你儿子今天也回来,你怎么不说?咱们正好一起欢迎啊!”林芳晨说:“没事的,他没跟我说哪天回来。”林芳晨给林梳雨使了一个眼色,说:“你一边等我,我马上就忙完了。”然后,又转头对吴一天和鲁雪香说:“来来,还缺少一段视频,鲁大姐,你跟儿子拥抱一下……”
“我没跟你说哪一天回来?”林梳雨鄙视地看了一眼父亲林芳晨,转身离去。
米兜兜感觉到父子间的不和谐,拦住了林梳雨,说:“你等等,我找个人送你回家。”林梳雨哼了一声:“我小人物,不敢劳驾退役军人事务局。”说完,他心里骂,退役军人事务局竟然为开发区副主任的儿子作秀,太恶心了!
林梳雨误解了米兜兜。退役军人事务局在高铁站设立了接待站,米兜兜来值班,吴主任的妻子鲁雪香是米兜兜的表姐,外甥吴一天退伍回来,于公于私她都要过来迎接一下。问题出在鲁雪香身上,为了迎接儿子,她别出心裁搞了个“凯旋门”,还给开发区宣传科科长林芳晨打电话,让林芳晨到高铁站帮忙拍照。
米兜兜从林梳雨说话的口气中知道林梳雨误会了,她没有计较林梳雨的冷淡,连忙朝闺密喊:“叶雨含!叶上尉——!”
刚才跟林梳雨搭话的女军官快步走过来,她叫叶雨含,是烟威市预备役团的上尉训练参谋,被米兜兜拉来帮忙的。叶雨含来高铁站帮忙,其实也有私心,毕竟这些退伍军人大多要加入预备役,她分管预备役的训练,提前跟他们见个面也没有坏处。
叶雨含站在米兜兜面前说:“我在这儿呢,嚷嚷啥?好端端一个淑女,被你嚷嚷成卖豆腐的……”
米兜兜压低声音,急急地说:“快快,追上前面的帅哥,林科长的儿子,他好像误会我们了,你必须把他送回家。”
其实叶雨含在旁边已经看出了端倪,忙去追赶林梳雨。在马路边,林梳雨招呼排队的出租车,被叶雨含拦住了。她说:“嘿,帅哥,别叫出租了,我送你回家。”林梳雨匆忙瞥了一眼叶雨含,说:“谢谢了,不敢劳烦你这么大的首长。”显然,话语里带着嘲讽。叶雨含解释说:“我可不是什么首长,我是烟威市预备役团的,奉命送你回家。”林梳雨压抑着自己的不满情绪,说:“你还是奉命去欢迎吴主任的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