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贱财

作者: 于燕青

麦杰瑞,这个名字太有时代特征了。本来,这只是麦杰瑞的爷爷按着族谱字辈排序起的名,但听起来很洋派。小时候打预防针,护士核对卡片上的名字后,瞅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是外国人呢!”那时候在麦杰瑞心里,外国人就等同于帝国主义。于是他恼怒起爷爷,可爷爷已经去世。不过,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这名字好,“杰出的杰、瑞雪兆丰年的瑞”,但麦杰瑞不喜欢什么瑞雪不瑞雪。有一天,麦杰瑞忽然悟出他名字的好,包括姓。麦杰瑞,麦贤得的麦,王杰的杰,董存瑞的瑞。于是麦杰瑞激动得发抖,他想,爷爷起的这名,虽不是冲着这个意思来的,却歪打正着。麦杰瑞上学时,正是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刘胡兰、麦贤得等英雄人物被大大尊崇的时代。“王杰的枪我们扛,王杰的歌我们唱……”他就是唱着这样的歌长大的。

麦杰瑞也做过英雄梦,渴望一场大火正在摧毁生产队的什么财产,于是他奋不顾身地冲向火海……可是一直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场大火,他的英雄梦就成了白日梦。没有机会成为英雄人物的麦杰瑞,渐渐地走了岔路,成了村子里的精明人。麦杰瑞干农活儿是一把好手,可他不安于干农活儿,常常偷着搞点副业,做点小买卖。他收购左邻右舍的鸡蛋和从山上挖来的竹笋载到城里的自由市场去卖。那时,这种行为被称为投机倒把。为此,他被民兵队长罚过款,被大队书记批评教育过。幸好书记是个好人,要不这种行为严重的要被抓去判刑。书记的批评中夹带着暗示,那意思就是让他藏着点掖着点。麦杰瑞心领神会,此后一切他都做得很隐蔽。加上村子地处僻远,上面查得不严,这就成全了精明勤劳的麦杰瑞。

麦杰瑞的老婆柳大花也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且少言寡语,整日起早贪黑地做家务,割猪草挖蚯蚓,也是一把家庭副业的好帮手。若不是那时候家庭副业受限制,她又何止养那么点鸡鸭,但她养的鸡鸭和猪都比别人家的肥壮。柳大花还会藤编草编,得空就在家里偷偷编织篮子、筐子、背篓等。

麦杰瑞歪点子不少,每个鸡蛋都被他涂上一点血,他模仿初生蛋的血迹,还真像那么回事。那血的来源说起来不太好听,是柳大花的经血。每隔一段时间,麦杰瑞就把鸡鸭蛋和藤编草编拿去卖。麦杰瑞没有到镇上集市去卖,而是起早摸黑,多走十多里山路到城里卖。一是因为城里人讲究吃,舍得花钱,二是因为镇上容易遇见村里人。他在城里集市一角,摆上鸡鸭蛋和篮子筐子。他说他收购了全村子的初生蛋。有人问初生蛋怎么这么大?他说大种鸡下的。他还说就好比个个是黄花大闺女,高大又丰满。又说,当然人贩子他是不会干的,他只是打个比喻。逗得大妈大嫂们咯咯笑。就这样靠着能说会道,同样的鸡蛋鸭蛋他总能比人家多赚些。他的东西也不都贵,那些藤编草编的篮子、筐子、盘子他卖得就比别人贱。麦杰瑞是这样想的,鸡鸭蛋是需要人和鸡鸭通力合作,所以要卖个好价钱。至于那些手艺活儿的篮子、筐子、盘子,老婆有的是劲儿,材料也充足,都长在南山上。麦杰瑞不心疼老婆,不高兴了还会打一巴掌骂两句。每次卖了东西回来,麦杰瑞的心情就特别好,路上会吼上两句:“卖豆腐攒下了几个钱,怕被东家看见了,藏在怀里四五天……”

日子久了,就有人专门等候买他的鸡鸭蛋和藤编草编,买了他的又好又便宜藤编草编的人就想,这么好的东西都卖这么便宜,鸡鸭蛋一定有它贵的道理。日子一天天过下来,细水长流,加上麦杰瑞节俭,他就比村上很多人富裕些。村上的小寡妇王美茹也对他刮目相看了。要是再来一次土改重新划定成分,麦杰瑞不是地主,也是富农或上中农。麦杰瑞和大多庄户人一样重男轻女,他更严重点,他很重视对儿子的培养,至于女儿,小小年纪就让她编篮子,一双小手总留着划伤的血印子。

村人把节俭的人说成“会过日子”,那是褒义的。还有个贬义的叫“贱才”,是给节俭到吝啬的人贴的标签。意思很明白,有了钱不会享受就是犯贱。麦杰瑞被叫“老贱才”时还不老,只是因村口的麻子六也被贴了“贱才”的标签,麦杰瑞比麻子六年长几岁,所以就这么区分开来叫。以至于“麦杰瑞”这么好的名字都快被人遗忘了。麦杰瑞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老贱才,缘由是那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屋子里还一片漆黑。柳大花已经把水烧上,要给麦杰瑞下面。这天麦杰瑞要去城里卖鸡鸭蛋和藤编草编。柳大花不敢开灯,一时半会的开灯看看锅里的面好了没有,都会挨麦杰瑞一顿臭骂:“你这败家的臭婆娘,就知道浪费电!”柳大花摸黑下面,麦杰瑞摸黑吃面。麦杰瑞吃着吃着,忽然把碗往饭桌上用力一蹾,骂起来:“你这败家的臭婆娘!下一碗面放这么多虾皮?不过活啦?”柳大花纳闷儿,她根本就没放什么虾皮,她没敢吭声。天大亮时,柳大花才看清,他碗里吃剩的汤中有几只小虫,那种有翅子的小虫,这几天晚上常在灶台上出现。柳大花不敢开灯,没看见锅里有虫,麦杰瑞是把这虫子误以为虾皮了。柳大花就把这事说给街坊邻居的两个姐妹听,两人都快笑岔气了。接着,柳大花又爆出一个关于麦杰瑞的笑料,那是他们的宝贝儿子麦燕青跟同学去城里玩,理了个板寸头回来。麦杰瑞得知,这普通的板寸头竟比村里的理发挑子贵了好几倍,差点气炸了肺。他越想越气,骂了一通后,就对柳大花说:“咱辛苦攒钱,这小子一下子就给败掉了,没法过活了!不过了!大花呀咱们也享受享受!”柳大花问怎么个享受法儿?他想了想,说:“打荷包蛋吃!对,吃荷包蛋!”那气势那声调像要办满汉全席。

柳大花在灶台前犹豫着问:“打几个蛋?”麦杰瑞说:“你吃不吃?你不吃就打一个。”柳大花生气,带着怨气又一次说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这两件事坐实了麦杰瑞“老贱才”的绰号。刚开始只三两个人敢当面叫他,他纳闷儿又生气,慢慢地他习以为常了,人家叫他老贱才时,他还答应着。他和麻子六本应物以类聚惺惺相惜,可他俩却不对付。麦杰瑞没少编派麻子六,说人家一年到头喝稀汤,买块肉皮专为出门时擦擦嘴,擦得满嘴油汪汪,装富贵。有一回麻子六对麦杰瑞说:“龟笑鳖无尾,半斤八两啦!”麦杰瑞翻着白眼说不出话。

麦杰瑞觉得自己就是不同于麻子六,麦杰瑞也不都吝啬,也有出手大方的地方,那就是对待那个有些姿色的小寡妇王美茹。麦杰瑞第一次给她的礼物是一块香港力士香皂,那是他用好几个鸡蛋换来的。他从市集上一个顾客那里知道的,从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一户人家那里买到的。那家人有香港亲戚,暗地里成了一个走私窝点。有力士香皂、折叠花伞、丝袜,还有香港人淘汰的旧衣服,都是人们眼里的稀罕货。王美茹欣喜若狂地把香皂举到鼻子底下闻着,麦杰瑞欣喜若狂。后来他还给王美茹买了一副仿钻石耳坠,王美茹很喜欢,走起路来白亮亮的耳坠一闪一闪,很是好看。跟王美茹有了关系后,他看柳大花更不顺眼了,柳大花逆来顺受惯了。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让他抬不起头,另一件事又让他昂首挺胸。抬不起头的事,是女儿麦燕红跟一个外来的小木匠跑了,杳无音信。昂首挺胸的事,是儿子麦燕青考上了省重点大学。

一晃,又过了几年。麦燕青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一所中学当老师。麦燕青娶的是城里人家的女儿,和麦燕青同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岳母当初就发话了,若是麦燕青没有房子,她就不能把女儿嫁给他。麦杰瑞一下子拿出五十万给儿子买房付首付。能在城里买房,这是一件让村里人吃惊和艳羡的事。大家说,这老贱才还真是有钱,说他吝啬得有价值。当然,后来家里还办了个养鸡场,麦杰瑞还不时地跑点生意,钱就攒得更多了。柳大花满心感激,她没想到老头子能拿出那么多钱,真不容易呀,觉得自己当年到处诉苦,让他有了“老贱才”的外号,有点对不起他。柳大花照看养鸡场更卖力了,生活也更节约。

这下子有了房,儿子很快就办了婚事。第二年生下一大胖小子,本应皆大欢喜,却是喜忧参半,老伴柳大花得了一种叫“亚急性联合变性”的病。老是头晕,走路都不稳。医生说是营养不良造成的。麦杰瑞就有点内疚,他想,都是他舍不得给她吃造成的。他自己还不时地能和老王头喝个小酒吃点小菜,就苦了柳大花。好在医生说能治好。可是还没来得及治,那天柳大花头晕跌倒,就这么走了。当医生对麦杰瑞摇摇头的那一刻,麦杰瑞整个人被抽空了,不知身在何处。那是个傍晚,夕阳红得像一摊血,在天空慢慢铺开。医院后窗不时飘来卖油饼、卖冰糖炒栗的叫卖声。

麦杰瑞从未想过柳大花会死,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人都会死,但柳大花的死未免太早了些,这突然的打击显得有点沉重,村子里的人都说这老贱才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个长期被他忽视的女人,他从没爱惜过的女人就这么走了,这让他肝肠寸断。办完丧事,麦杰瑞觉得屋子一下子空了,让他有点受不了。他叹口气,说:“老来伴老来伴,我是没人做伴了。”常常到了饭点,麦杰瑞才想起没人给他做饭了,就到村口小饭店吃碗炒面,或是将就喝碗面疙瘩,他只会做面疙瘩。有时就着腌黄瓜吃一个买来的干馒头,就把一天打发了。养鸡场早就盘给人了。麦杰瑞越来越想念柳大花,他后悔没有好好待她,这世上再没人任劳任怨地为他做饭、洗衣。麦杰瑞有一次坐在门槛上抽烟,恍惚觉得柳大花就在他身后剁猪菜,他甚至听到了砰砰的剁菜声,他喊着,都晌午了剁什么剁?还不快去做饭!回头看时,身后空荡荡的,他一个激灵,老泪横流。

这天,麦杰瑞不知不觉走到了王美茹的门前,他愣了一下,心想好久没来了。门是半敞着的,他往里看,看到王美茹在院子里低头侍弄一盆花,他咳嗽一声,不见动静。换作以前,王美茹早就喊他了,或是在门里向他抛个媚眼。麦杰瑞又咳了一嗓子,并提高了分贝,王美茹白亮亮的耳坠一闪,人倏忽不见了。“还躲着我?你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呢!”麦杰瑞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心想:我儿子当老师,为人师表!我不能给他丢脸。麦杰瑞转身背着手走了。后来,再从她家门前过,只见房门深锁,几片落叶在大门台阶上躺着。听说王美茹嫁了个大她十多岁的城里退休老头。虽然这门锁不锁都与他无关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失落感。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只剩老人和孩子。也有几户像他一样,孩子在城里混得好,老人去城里带孩子。同一条巷子里的老王头,有时来和他泡茶唠嗑,老王头话里话外有了炫耀的成分,老王头三顿在女儿家吃,总夸女儿饭做得好吃。当年老王头的女儿和麦燕青一同赶考,落榜了,就嫁在本村。把儿子培养好了送到城里去,这不等于给城里人当上门女婿吗?还得自掏腰包买房。当年儿子考上大学,他那股高兴劲呀,现在想来,就是个傻×。

麦燕青每过段日子都回来看看他,给他带些吃的用的。麦燕青感觉父亲太寂寞了,儿子小宝上幼儿园后,麦燕青嗫嚅着对媳妇说:“想把父亲接来同住。”媳妇拉下脸没说什么,麦燕青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媳妇忽然热络起来,她说:“你不是想接父亲来家里住吗?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太小了,那就让爸爸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吧,趁着村子还没变成空村,地皮还值点钱,赶紧卖了,我们这套房也卖了,然后再凑钱买套三居的。”见麦燕青没吭声,媳妇接着说:“我看怡芳苑小区不错,那个位置将来孩子读书也好。”麦燕青心想,媳妇说得也有道理,况且父亲越来越老,总不能老是一个人住在老家。何况眼下城里的房价一直在涨,村里的却在跌。于是,麦燕青回了一趟家,专门跟父亲谈了这事。麦杰瑞起初不肯,钱都给了他们,总不能连老窝都端了吧。可是再一想,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离开了,现在连老人也越来越少了,每次看见有老人死了,或是锁了门去城里带孩子,他心里都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麦杰瑞第一个告诉老王头,说要去城里儿子家住了。见老王头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羡慕之色,他觉得报仇雪恨了。现在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不用再像过去翻山越岭了。麦杰瑞一年没来儿子家了,儿子家还是有些变化的,墙上挂满了孙子小宝的画,把个墙壁弄得五颜六色,倒也喜庆。第一天,儿子、儿媳妇上班,小宝上幼儿园,儿子交代他就在小区走走,因为昨晚下了暴雨,到处积水。小区花草葳蕤,有些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还艳着还香着。麦杰瑞在小区溜达了一圈就找了个木椅坐下。正是盛夏,但因下了雨,气温降了很多,感觉舒服。一群推着婴儿车的老太叽叽喳喳走过,其中一个胖老太忽然向他点头,麦杰瑞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她是谁。胖老太说:“你老伴没来?”麦杰瑞说:“家里养了牲畜,走不开。”胖老太点点头,推着一个胖小子走过去了。麦杰瑞并不糊涂,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话。马上又想,这要是真话该多好,那他住两天就回去,一定要带着城里的咸面包回去,她爱吃。这么想着,他的眼睛湿润了,像这雨后的空气。

第二天,太阳也出来了,温度也上升了。麦杰瑞在小区转了一圈就出去了,出了小区大门,沿着左边的巷子走,他要看看那个卖咸面包的店还在不在那里。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那店还在,只是周围那一溜儿做小吃的店关了两家。卷闸门上贴着“旺铺招租”和电话号码。他在面包店门口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可惜爱吃咸面包的人不在了。再往前走一站路是个小公园,叫“无为公园”,他来过,公园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老子骑青牛的铜塑像。他去的时候,有一对老夫妻模样的人正在塑像前仰看,老头对老太说:“无为,就是顺自然而为。老子曾做过周王室管理藏书的史官,后来隐居不仕,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后就失踪了……”老头侃侃而谈,老太频频点头。麦杰瑞立在后面听,他羡慕这老头有学问,他更羡慕他有老伴。他在公园里转悠了一圈,看了一会儿大妈们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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