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于野
作者: 于昊燕起
玉芬这个名字,在中国民间的普及度类似于英国的简,属于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好名字。玉是富有君子品质的石头,芬是花草的香气,正如简的寓意是正直、诚信、不善变,无论世事如何流转,愿望总是熠熠生辉,所以,人们热爱简·爱,也热爱玉芬。
玉芬九十岁,生活在北方的乡村,越来越多村人在年轻时走进城市,留下衰老、陈旧以及一栋栋敦实坚固没有炊烟的砖石房子。若干年后,从遥远的四面八方迁徙而来另一群人,把空房子租下,在院子里种南瓜与金银花,支起五色的太阳伞,伞下摆着绿色铁艺桌椅和嗡嗡唱歌的咖啡机,把陈旧的生活演绎成怀旧的情怀。
玉芬没有太阳伞与咖啡机,出了房门是有风有土的院子,四个儿女轮流从城里回来陪伴她,几十个孙辈重孙辈走马灯一样从世界各地来探望她。院子里有一株年久且坚韧的葛藤,生长着繁茂巨大的叶子与紫红的花朵,肥硕块根的每一个水分子里都有稠密的秘密,隐藏在岁月的泥土里。玉芬掉光了所有坚硬的牙齿,上牙扔床底,下牙扔房顶,化为尘埃,但是,她清清楚楚记得三十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月光如盐,白茫茫一院。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承
铁柱大爷在一九八七年的时候六十岁,凡常俗人的故事,是一张傻瓜相机拍出来的彩色照片,光线散淡,色彩斑驳,景色模糊,人物平淡,呈现出磨砂般的钝感。
最初的征兆始于元旦之后春节之前的腊月初八。石磨是农业时代把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去皮的石制工具,青石或麻石质地,北方罗碾厚重,南方槽碾轻巧。铁柱大爷的碾子是花岗岩的罗碾,既能给水稻小麦谷子脱皮,又能磨面。铁柱大妈在清早剥了一笸箩蒜,泡进尺八高的醋罐,未来二十天,蒜瓣会偷偷变成翡翠色,蒜透醋香,醋浸蒜辛,除夕夜配韭菜鸡蛋馅儿饺子绝佳。铁柱大爷到后院碾玉谷面,玉谷面由玉谷菜的果实研磨而成。玉谷菜是野苋菜的一种,每个走过饥馑年代的人都会热爱这种实惠美好的植物,下雨时在屋檐下、田埂上、院墙边撒一把种子,不几天就长出花紫的一丛,叶子生生不息,随时掐来蒸菜团、摊咸食,黏糯饱腹;花朵结出紫红穗子,在洗衣板上搓几下落一盆淡黄籽粒,既能炒熟加糖稀做凤尾糖,又能碾面做年糕;茎子干透了可以捻火绒子。这些年粮食早已丰足,铁柱大爷依然在菜园子周围种一圈玉谷菜,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往往会成为贯穿一生的情怀。
此刻的碾子对于铁柱大爷而言,是陨石之于嬴政、流星之于凯撒,暗藏命运不可言说的玄机。铁柱大爷双手握着碾杆,粗壮如鼓的碾磙子在灰白色碾盘上蓄势待发,右弓步左蹬地丹田提气,刚一发力,肚子里突然贯穿了一道闪电,疼得直不起腰。铁柱大妈嫌弃地说:“懒驴上磨屎尿多。”铁柱大爷以为岔了气,边揉肚子边说昨夜的怪梦——被一个二尺高的圆墩墩的石头人撞了右腰。正说着,疼痛突然翻江倒海般袭来,电闪雷劈般震得耳朵里只剩轰鸣,利爪锐喙的金雕展开翅膀遮天蔽日,暴雪席卷大地,百丈冰凌凝结又碎裂,万马奔腾的潮水把千里岸堤拍打粉碎。
手术室是人与死神放手一搏的最后场域,生死狭路相逢坦诚相待。主刀者是县医院的外科主任,刚从上海进修回来,主攻肝胆外科。大海大江大河兄弟三人在手术室外忐忑不安等待结果,主任老婆二舅的儿子的发小是大河媳妇的表弟,也一并陪着等,滔滔不绝讲主任扁鹊转世、华佗再生、一刀回春两刀阎王见了也抽筋的系列故事。手术室门被打开,主任简单直白:“肝癌晚期,扩散了,最多两个月。”三兄弟几乎瘫软在地,表弟帮他们骂老天不开眼,一家人老老实实、勤勤勉勉,没占过田埂,没挤过宅基地,怎么就得了这样的怪病。大河认为手术费是给阎王的红包,多花钱就能保命,眼见人财两空,急火攻心,搬起花坛里的红砖去砸住院部的玻璃门,被大江与表弟死死摁住,大海说术前在十几张纸上签了字画了押,随便反悔怎能算个人!大海到住院楼洗漱间里用冷水冲了把脸,神色平静地跟铁柱大爷说:“阑尾炎,割了,好了,输几天水,咱就回家过年了。”铁柱大爷面若白纸,气息微弱,依然牵挂着未竟事业,说:“你妈腊月二十三要用玉谷面蒸年糕,咱们赶紧回家碾面子,碾完还得用细罗子罗三遍。”想了想又叮嘱道:“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千万记住了。”
回家的路二十公里,农家交通工具通常是自行车、牛车或者公共汽车。铁柱大爷这种情况显然只能躺着回家,黄牛一身任劳任怨的腱子肉,拉着木质大车迈着碎步悠然直行,不多看路边的野花一眼,稳健可靠,只是速度缓慢,这段路能从正午扎扎实实走到太阳落山、万家灯火,四九寒天,绝对可以把铁柱大爷冻成冰柱大爷。大海人缘好,在村里找了辆新拖拉机,橙色车头、绿色车斗,突突突一个小时就能到家。铁柱大妈追着大海打了几巴掌,骂开膛破肚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汇报不商量,拉回一条死狗来她不伺候,她得招呼家里的老母猪下崽儿。骂完,指挥三个儿媳妇往拖拉机后斗里铺褥子,最底下是两层新稻草编的稾荐;上铺一卷蓝粗布旧褥子;再铺绿叶红牡丹花被面,絮了十二斤棉花的半新被;最上面盖一床里外三层新的百鸟朝凤缎面被。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分别蹲在后斗的四个角里,咬着牙死死揪住牡丹花被的被角,把被子抻得平平的,兜住迷迷糊糊的铁柱大爷,硬是没有一点颠簸地回了家,只是四个人的胳膊差点脱了臼。
女儿国英去村东边的秦家台烧了香。秦家台是此地香火最盛之地,长百米、宽五十米、高十米的土夯的高大土堆,台上无庙,台即神,神即台,一树一木一石一土一叶一花皆为神灵。传说秦始皇东巡至此遇到献不死药的仙人,一个卫兵捧一头盔土建起这帝王气象的高台来祭天。高台由黑褐色土堆积而成,与周边方圆百里的黄土截然不同,土里是一层又叠一层的贝壳,瓣状帽状扇形圆形螺旋形,黑色白色红色花斑点,完整的半拉的碎成粉末的。秦家台小学的李校长说这叫东海之土,东海就是曹操写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那个海。台上古树成林,遮天蔽日,停栖着成千上万只鸟雀,黄昏时分满天是归巢的翅膀,树下是九曲十八弯互通互连的狐穴獾洞刺猬乐园。自古以来,附近的老百姓遇到难事儿就来台前祷告,祈求仙人长生不老的福泽与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威武能够镇住厄运,甚至有些人把台子上的土带回去当药。现在自然不会再有这种荒唐事儿,但是,祈福的习惯依然流传了下来,台子是村人从小到大的忠实陪伴,如朋友如家人般不可或缺,婚丧嫁娶、升学考试、生老病死,人们来这里告念一番之后,心里会更加踏实。何况,台子里还出土过灰陶水罐、粗把瓦豆、陶纺轮、石镰等物件,摆在省博物馆里,给了人们一些有史可依的自信。
秦家台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两米多高的鼓肚子铜香炉,所有香烛收纳其中,仙气袅袅,直冲云霄。烧香有规矩,三炷青香三样供品三叩九拜默念三遍心事,供品是祈福者爱吃之物,烧完香后拿回家吃进肚子里,愿望就会更快实现。国英供奉的是父亲最喜欢吃的烧鸡、蜜三刀和黄桃罐头,带回家,铁柱大爷啃了一口烧鸡,立刻知道是城里最有名的老会家的烧鸡,皮油亮,肉紧实,鲜嫩咸香,肚子上的伤口立马不再火烧火燎的疼,还吃了一张刚蒸的春饼,又香又软。年关,大河小塘都结了冰,隔着厚厚的冰层可以看到水底鱼群缓缓游动,大江用凿子砸了个冰窟窿,鱼儿争先恐后跳出来,在冰面上蹦来蹦去,大河猫一样逮鱼,收拾干净,炖出一锅奶白色的汤。铁柱大爷吃了三天烧鸡,喝了四天鲫鱼汤,一天好似一天,慢慢从炕上爬起来,捧着肚子挪到院心,坐在圈椅上晒太阳,金贵的阳光晒着掺了黄稻草的泥墙,挡住凛冽北风,老榆木院门大开着,门上贴的方斗红纸上写着气势磅礴的“福”字,路过的邻人惊喜地打招呼:“铁柱大爷好哇,秦家台灵啊。”大家都说铁柱大爷一辈子敦厚实在积攒了福气,一个月下来,胖了几斤。
家里人、村里人、村外亲戚,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癌是每个人生命里最恼人最倔强的谜语,人们绝口不提癌字儿,总是遮遮掩掩用“瞎病”二字来代替,又各自不甘心地寻找着破谜儿的方法。国英的公婆打听到个偏方,专门跑过来献宝。国英的公爹和铁柱大爷在炕头上扯着闲话,炕头热乎乎的,茉莉花茶沏了三遍还香味扑鼻,铁柱大爷兴致勃勃地讲起了秦家台的古意儿,本地人把故事叫作古意儿,故事也就变成了以古为鉴,比之普通的道听途说添加了历史含金量与文化风味。国英的婆婆说陪着铁柱大妈在西屋里烧火,其实是为了避开铁柱大爷,娓娓道来和偏方相关的体己话。国英婆婆住的村子东头有个叫德利的牲口贩子,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别人没见过的奇景,吃过别人没吃过的美食,四十六岁上得了食道瞎病,吃不下肉,咽不了米。德利爱读古书,生死之际突然就悟到了万物“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奥秘,笃定吃春天的头茬野菜最有用。春节过后,德利穿着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拿个两寸长磨得光亮的小镰刀在田里晃悠,看见野菜立刻挖出来,吹吹黄土,塞进嘴里,现挖现吃,不浪费一点新鲜气。国英婆婆拍着铁柱大妈的膝盖说:“亲家,德利现在五十岁了,我腊月二十六赶集还遇到他,喝一碗羊汤吃两个大油饼。”铁柱大妈往灶里扔进几个玉米芯,橘色火苗跳动,脸色也亮堂起来。
过了元宵节是立春,天气晴美,柳条虽然光秃秃的,却明显柔润起来,遥看泛着青油油的光泽。北风还是冷,顺着衣领猛钻,铁柱大妈戴着国英织的红褐色毛线帽,扎上灰蓝色头巾,跑二里多路到向阳坡上去找野菜,在这荒野之中,她突然放声大哭,哭瞎病不长眼专门欺负老实人,一边哭一边扒着干枯草丛下冰冻的黄土。铁柱大妈惊喜地发现,看起来干枯成粉末的葛藤,在冻土里居然生出了珍珠一样乳白的芽儿。她小心翼翼用指甲掐下来,放进竹篮里的黄地红花搪瓷碗里,再盖上一块印着喜鹊登枝的毛巾,半天下来,菜芽芽攒了小半碗。毛巾崭新,是十年前大海结婚的时候新媳妇送给公婆的。铁柱大妈舍不得用,一直压在箱子底,这次拿出来,一是毛巾厚实保暖,二是想借借喜气,要个好兆头。铁柱大妈回家后说生嚼野菜对肚皮上的伤口愈合有好处,铁柱大爷不挑剔,也不问缘由,给什么吃什么,嚼着那些乳白的芽儿,说:“玉芬,甜丝丝的好吃。”
铁柱大妈大名叫赵玉芬,多年来,外面人多叫“大海他爸”“大海他妈”或者“铁柱大爷”“铁柱大妈”,他们也习惯了以老头子老婆子相称,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玉芬心里一颤,想起如花似锦的年华。二十世纪上半叶,此地旧俗颇流行定娃娃亲,只要两家人相处投契,便给幼不更事的孩子定下亲事。娃娃亲简直成为一个家庭的重要风评指标,越是家境富裕声望好的家庭,孩子定亲越早,甚至指腹为婚。玉芬与荣良却是个例外。玉芬家爹哑娘病,无人来定亲,她长到十八岁,在土改学习班认识了荣良,荣良二十四岁,娘去世了,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未结婚。在工作队工作人员的撮合下,两个家徒四壁的人结了婚,女不要彩礼,男不要嫁妆,女不嫌男多负担,男不嫌女有拖累,成了新社会新式婚姻的典型,公社大喇叭里宣传了三天。新婚夫妻在玉米地里除草,玉芬乌云似的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甩在柔软的腰肢上,荣良脾气好,读过私塾,有几分文气,会讲故事,因为比玉芬大六岁,凡事让着玉芬。荣良在玉米地里找到一根嫩嫩的甜秆儿,让玉芬嚼,甜秆儿是只长秸秆不结棒子的玉米,翠绿甘甜。玉芬温柔地笑说“甜丝丝的,好吃”,荣良小声说“这辈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给玉芬一个人拔甜秆儿吃”,哄得玉芬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日子过了三十多年,两个人相伴相随,为两家爹娘养老送终,给弟弟娶亲,送妹妹体面出嫁,养大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为女儿挑了称心姑爷。
春分,河汊子里的冰渐渐化开,鱼时时露出头来透气,大雁嘎嘎叫着飞过。打过几次惊蛰雷后,桃花粉梨花白,野菜遍地长,轻轻松松就能掐上大半篮子最嫩的叶子尖儿。荣良天天生嚼野菜,无油无盐,却品出了天然之味:野葛芽涩中有甜,曲曲菜苦后回甘,荠菜软香微咸,婆婆丁清淡爽口,蚂蚱菜汁多软糯,灰灰菜辣嘴辣舌,“嘟噜酸”比山楂开胃。荣良吃完野菜神清气爽,像年轻时候一样开始讲古意儿。
荣良说起了秦家台为什么只有柏树与梧桐树。话说秦始皇修秦家台的时候,一位英俊的士兵与本地穿着花布裙的姑娘相爱了,他们遇见彼此宛若遇到了世上一切,如糖似蜜、如胶似漆。可是,士兵不能在此地久留,姑娘亦不能跟随军队同行,一起私奔又怕连累家人。他们手拉手面对炽热的太阳发誓,活着不能结合,死后一定同穴。四月的晨雾中,秦家台即将封顶,他们在台子中央挖了墓穴,设置了可以自动关闭的机关。二人相拥其中,士兵为姑娘的发髻轻轻插上蓝色鸢尾花,在百灵鸟唱起第一支歌的时候拉动机关,无边尘埃落下把两个人活埋,自此再无分离与错过。秦家台上长出了强壮的柏树与秀美的梧桐,柏树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梧桐的花开在高高的空中,枝叶相互覆盖,仿佛恋人亲密的拥抱。讲完故事,荣良走到田里遛弯儿,撒了一畦萝卜种,结结实实来回踩了两遍土。玉芬跟着走一圈,在心里念了一千个天王爷菩萨,果然民间土方更管用,佛祖的长明灯如果有灯芯的话,一定是根绿油油的野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