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城霓虹

直到被带往派出所，黎红尘整个人是蒙圈状态。和他一起的，还有个瘦得看得见骨头的姑娘：杨攀。警察在盼盼理发店抓获他们时，大约晚上十点。杨攀的上衣刚脱，几道强光扫向她的后背。晕眩中黎红尘只觉胳膊被钳子一样的大手钳住，然后被迅猛带上警车。

连夜笔录。

姓名？黎红尘。单位？栀城公路管理局门卫。年龄？60。婚姻状况？丧偶。不，不……离异。到底丧偶还是离异？离异，离异。那你为啥说丧偶？我离婚三十年，前妻上个月刚去世。

年纪稍大一点的警察看着黎红尘，眼神犀利，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明明是离婚在先。丧偶，丧的也是人家的偶，你凑哪门子热闹？

黎红尘不吭声。

老老实实交代你嫖娼的经过！警察的话震耳欲聋，黎红尘不禁打了个冷噤。嫖娼经过？如果现在眼前有一团乱麻，他得理出个线头来。

每晚六点到八点，是黎红尘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候。门卫这活儿，按规矩，一刻也不能撒手。门卫房是岗位。黎红尘吃在那儿睡在那儿，要是不离开哪怕一小会儿，工作简直就是24小时。晚六点还差几分，公路管理局也快下班了，黎红尘从兜里掏出廉价烟，捏在手里并不点燃，他慢慢走上马路牙子，看街边霓虹渐次点亮。这一刻，他告诉自己：下班了。街上来来去去也都是下班的人。看着汽车尾灯，黎红尘想，要是再下点麻纷细雨，马路一亮一亮的，栀城会更有味道。

栀城，是小家碧玉般的小城，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每年夏天，栀子花像长了脚，从田间地头一下子到了大街小巷。年轻姑娘的马尾辫、中年妇女的脖子间以及老太太的头发上，都有栀子花的倩影。栀城人看别处的女人头上扎个花啊朵的，觉得特俗气，可看栀城女人头上的栀子花，觉出的只有自然美。黎红尘以前是农民。离婚后，曾被村办皮鞋厂派往省城办事处守库房，每天一根扁担从住处（兼仓库）往地下商城送皮鞋。村皮鞋厂垮台后，黎红尘也失了业。八年前，黎红尘回到栀城，弟弟帮他谋了个风不吹雨不淋的门卫一职，算是打发不再年轻力壮的日子。黎红尘的家，就是门卫房。盖了预制板的平房，十二三平方米，栀城公路管理局大楼右侧，远看，像一枚被抛在麻将桌上刚站稳的色子，四四方方地摆在那儿，或者说，像傍上大哥的小兄弟。门卫房后是公路管理局的家属院，有四五栋楼，居民出入都得路过门卫房。在栀城，黎红尘有两个重要的亲人：弟弟和女儿。王莎莎是他的亲闺女，三十年前黎红尘与前妻离婚，莎莎改了姓，不再姓黎，随继父姓王。莎莎争气，现在是栀城中学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弟弟是栀城教育局局长。

一周前，莎莎告诉黎红尘，她妈妈走了。黎红尘一听，眼睛里立马起了一层水雾。他不信，从短袖衫的左上兜里掏出烟，边颤抖着拿烟边问电话里的女儿，你妈去哪儿了？莎莎说，您不懂“走”是什么意思吗，还要我解释？黎红尘仍然固执地说，不懂。莎莎冷静异常，说，往生了。黎红尘还是呆若木鸡，他想逼莎莎说出那个“死”字，自己也好死心，但莎莎偏不说。不说，前妻在黎红尘心里就死不了。死不了，他这辈子就得永远牵挂她。莎莎说，已经出了。黎红尘在心里责怪女儿，竟然没让他去见前妻最后一面。不过，即便见，他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出现，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出现在莎莎的继父老王面前。现在才知道也好，省了纠结的麻烦。

从那一晚开始，黎红尘的心就不安稳，睡不能睡，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心里好像堵着一大团玉米须。他只想离开自己的那间小门卫房，在栀城的大街小巷走走，而且，还只想去人多的地方，钻进人群里，再从人群里出来。

这个晚上，大约六点多，黎红尘将米淘好放进电饭煲后，站在门卫房外的马路边，将手里没有点燃的烟重新放回烟盒。转身间，他没有回门卫房，而是径直过马路，朝鸿都市场走去。

门卫房敞开着，唱着空城计。

这是黎红尘第一次去鸿都市场。它是栀城最热闹的小商品交易之地，东西长大约两公里，挤满了服装店、小吃店等各种各样的小店，一般到夜里十二点才打烊。以前，黎红尘是不去这个市场的，毕竟，与门卫房隔两个街区。但这个夜晚，心里空落落的黎红尘想在栀城的地盘上随便走走，放松一下。

走着走着，在鸿都市场的一个角落，盼盼理发店的霓虹灯在他眼前掠过一道光亮。去理个发吧，闭着眼，把自己花白的头发交给理发师，随他们理个什么头型，也算与过去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告别。

黎红尘刚这么一想，还没完全决定到底要不要进理发店的时候，一个姑娘出现在门口，她就是杨攀。一米五八左右的身高，瘦小的身段，穿着一件看上去有点皱巴巴的连衣裙，马尾辫上扎着两朵栀子花。她在门口招呼道，大哥，进来洗个头呀。黎红尘见这个姑娘挺有礼貌的，有了几分好感，点点头，跨上两级台阶，迈进了理发店。杨攀招呼黎红尘在椅子上坐下，在他肩上搭上了条深绿色毛巾，看着镜中的黎红尘，说，大哥，是干洗还是湿洗呀？黎红尘不太懂什么干洗湿洗，说，我理发。杨攀嫣然一笑，哥，理发也要洗头呀，你是想干洗，还是湿洗？黎红尘说，我都多大了，喊我哥？杨攀说，那我喊你什么呢，喊大伯？现在都兴喊哥。黎红尘不再计较，扫了杨攀一眼，说，你不是本地人吧？杨攀说，哥好眼力。栀城是个好地方，我喜欢，就留了下来。您看，我也学栀城人，头上扎栀子花呢。黎红尘没想到这个姑娘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也喜欢栀城。为什么喜欢，他又没个具体答案。也许是前妻和女儿在这儿，也许离村里老屋近，也许是因为一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现在，他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喜欢，有点茫然。而且，前妻一走，余生一下子变长了，长得需要他去熬每个日子。杨攀看着椅子上的黎红尘，说，那您就干洗吧，干洗舒服、方便。说完，走到门口，将玻璃门向左滑动，关上了。理发店里就杨攀和黎红尘两个人，黎红尘觉得空间有点狭小，虽然栀子花的清香也关在了里面。他说，门开着吧，空气流通。杨攀说，这不开着空调嘛，费电。黎红尘没有再坚持。说话间，杨攀已经把洗发水倒在手心，然后轻轻往黎红尘的头发上一撮，慢慢抚摸着，玩弄着。黎红尘浑身麻酥酥，瞥一眼面前的镜子，脸竟是红的。他又看见杨攀看自己的眼睛，好像被她一眼看破了内心的阴暗面，视线忙躲开。黎红尘目光低垂。气氛有点尴尬。黎红尘说，来栀城多长时间了？杨攀说，这是我接手的二手店，来了一个星期。黎红尘说哦。杨攀说，我叫攀攀，杨攀，攀登的攀。那天站在这个盼盼理发店前，看见转让启事，感觉挺有缘的，就想接过来。没想到老板见我真心想接，竟然同意了。黎红尘嘴里念叨着，盼盼，攀攀，确实，一个发音，就是声调不同。一个四声，一个一声。杨攀说，哥，你挺有文化的。黎红尘说，还行吧，会写字。

本来，这是一次非常正常的理发。突然，黎红尘感觉后背有两团柔而坚挺的东西顶了过来，并且还压迫着他。显然，是杨攀的乳房。为了提醒她，黎红尘故意咳了几声，但杨攀与他的距离没有丝毫疏远，反而贴得更紧。黎红尘欲起身，但两只脚好像被焊在了水泥地上。

对于杨攀来说，这是一次试探。女性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男人不是坏人。或者说，是个老实男人，而且，有一定的经济基础。问题是，如何过渡如何引导。杨攀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他不反感。虽然彼此没有说话，但触碰到的肉体已经说了话。黎红尘看理发店的玻璃门，看不见外面。他如坐针毡。理个发，没有丝毫的放松，只有紧张和面红耳赤。黎红尘想站起来，但又浑身无力。

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杨攀说，大哥，我猜你是一个人吧？黎红尘说，是。杨攀说，一直独身？黎红尘说，是。杨攀叹息道，真不容易，如狼似虎的年龄，日子怎么过呀。听到这个姑娘说“如狼似虎”这个词，黎红尘觉得非常可笑。黎红尘猛地站起来，稀疏的头发上堆着泡沫，他抓起肩头的毛巾将头胡乱擦了几下，从兜里掏出10块钱放在桌上，到玻璃门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鸿都市场不像夜晚的样子。

一出盼盼理发的玻璃门，喧哗声扑面而来。小摊小贩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黎红尘看那些烧烤摊、凉粉摊、牛肉面摊、水果摊，就像一个个迷你舞台，而摊主，是站在舞台上的表演艺术家，每一套动作，都演练过千百遍。看客纷纷掏钱为摊主的表演付费。穿过市场时，黎红尘被一股别样的清香吸引。一个太婆推着一辆简易小车，车上一个蒸屉，里面放着几团荷叶粑粑。荷叶粑粑是栀城很古老的食品，粑粑放在荷叶上蒸熟，一块五一个。黎红尘买了两个，边走边大口咬着。咬的时候，黎红尘的牙齿穿透那些蜂窝状组织，一口到底，小麦中的那些烃类、醇类物质和荷叶本身的清香也渐渐透出，来到黎红尘的齿间，向他传递出荷叶粑粑的松软香甜。这样的荷叶粑粑不需要任何下饭菜，可以白口吃三四个。黎红尘一口气吃完荷叶粑粑，这才想起出来时门卫房的电饭煲里还做着饭呢，看来只能留着明天吃了。

回来后，黎红尘用搪瓷脸盆打了盆水，将头上的残留泡沫洗去，将头发擦干。现在的理发店不像过去，花里胡哨的，不干正经事。说去理发，结果，半途而废。黎红尘在心里暗暗叹息着，叹息完，又总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虚伪。

夜里十二点，黎红尘关了家属院的铁门。然后进屋灭灯，摸黑上床。荷叶粑粑的清香还在鼻息处。平时不轻易买东西的他，为何毫不犹豫地买了两个荷叶粑粑，他得找缘由。前妻会做荷叶粑粑。以前夏夜在稻场上吃夜宵，他坐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啃的，就是荷叶粑粑。

黎红尘原指望会像以前那样很快睡去，可翻来覆去睡不着。杨攀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她那么瘦小，为何紧挨着他的时候，又那么富有肉感呢？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是乳房的威力？这个杨攀，不过20岁的样子，怎么会这么无耻这么不要脸呢，连他这个老头子都要撩骚？他黎红尘不是没经受过考验。以前在省城给地下商城送皮鞋的时候，好几个售货员都在他跟前蹭，像猫一样。那时的他从不动心，甚至可以说一身正气。

想到杨攀的乳房，随之而来的，是临时储存在黎红尘记忆里的某种气息。杨攀靠近他的后背和胳膊肘时，他嗅到过一丝丝肉的气息，那种味道很奇怪，有点冲，像狐狸味，又不像。对，是一种动物的味道。难道人起心动念的时候，也会滋生同样的味道？但杨攀绝对不是狐狸，狐狸身上的肉比她要多得多。黎红尘这么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间，已到凌晨三点。他强迫自己睡觉，将眼睛闭得紧紧的，不再睁开。

闹钟每天五点半响起。黎红尘睡了两个多小时，准时起床。他快速洗漱完，破天荒还用刀片刮了胡子，抹了一点过期的雪花膏。这瓶雪花膏是前年家属院里的胡大妈给他的，说家里多，用不完。没想到一放放了两年多，现在才开封。雪花膏是桂花味的，这种味道黎红尘很喜欢，但一抹完，他就后悔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平白无故抹什么雪花膏呢。看样子潜意识里今天还想去找杨攀。那个女孩，动了心思，他不能去，去了，就是个深坑，掉下去会爬不上来。可黎红尘转念又想，昨天那团丰满的肉真的是杨攀的乳房吗？按照他六十年的人生经验，打死都不信。今天晚上不去，他又怎能弄清这个秘密呢？还有那隐隐的狐狸味，难道她真是狐狸吗？如果真是，那他也算为栀城人做点善事。真是可笑，为啥这么想？黎红尘立马又否定了刚才所想。如果今晚一定要去，那也只能有一个理由：他欠杨攀的钱。现在理发可远远不止10块。虽说他还没理发，但干洗头至少要20块。这么说，他黎红尘欠人家一个小姑娘的10块钱，未免太不体面了。今天就拿10块钱去，给完就走。黎红尘决定下来。

没去想前妻，黎红尘的悲伤冲淡了很多。生活有了新的目标，不，应该说是新任务，至少这一天，除了门卫工作，还有还钱这么个重要任务。黎红尘轻快起来，忙开启家属院的不锈钢伸缩门，在柏油路面洒上一脸盆清水，让自己的收音机以最小的音量唱着，反正自己又不听，收音机是给路过的公路管理局家属们听的，他们听见，就知道黎师傅早起来了，又在忙活了。眼看着六点也差不多了，黎红尘又去开公路管理局大楼的门，保洁和保安在门口等着，黎红尘一开门，他们赶紧挤了进去，迅速前往工作区域。黎红尘径直上二楼，他要在保安到后最先打开郑局长的办公室门。如果说，公路管理局有什么核心机构，那郑局长的办公室就是，整个公路管理局，局长办公室只有两把钥匙，郑局长一把，黎红尘一把。这是公路管理局人所共知的事情。郑局长之所以如此信任黎红尘，是因为去年他母亲去世前偷偷放在黎红尘手里的50万元存单。郑局长的母亲要黎红尘帮她保管，说她谁都信不过，只信黎师傅。郑局长的母亲突然去世后，黎红尘找到郑局长，拿出了那张存单，郑局长目瞪口呆。他母亲信任的人，他没有办法不信任。

有一天，应该是郑局长的母亲下葬后半年左右，郑局长把黎红尘叫到二楼局长办公室，黎红尘很是忐忑，工作方面，他和郑局长完全没有交集，他管的是公路管理局大楼的一楼钥匙以及家属院铁栅门的钥匙，再就是和保洁、保安打个招呼，再无深交。郑局长让黎红尘在沙发上坐下，还给了他一瓶矿泉水，说，黎师傅，您能得到我母亲的信任，羡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