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夜与昼

一

我相信，我的出枪动作是最快的。

从发现危险到腰间拔枪，然后打开保险、拉套筒将子弹上膛并锁定目标，我仅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当然，我不会忘记大声对目标发出最后警告：“警察！放下凶器，否则开枪，无关人员躲避！”

人影晃动。显然，目标并未听从警告，危险升级。这一瞬间，我透过清晰的准星和缺口，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没错，这正是击发的最好时机。我没有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果断扣下扳机，连续五发速射后，目标消失。

硝烟散去。我冷静地把枪收到胸前，确认左右安全后，向同伴发出安全信号，迅速退弹、验枪，将77式手枪插入腰间枪套内。

我知道，这五发子弹已划出优美的弧线，精准穿过前方人形物体。

顷刻间，一片掌声从后方响起。想必，他们已从电子屏幕上看到了我的射击成绩。

我仍保持镇定，身体呈搭手戒备姿势，目视前方，只是稍微向左侧头，对站在左后侧的叶子柔说：“叶教官，我的射击成绩如何？”

叶子柔未理会我的问话，只是看着液晶屏幕向总考官报告：“一号射手射击动作正确连贯，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法言法语准确适当，运用及时；弹着点集中，速射成绩五十环。”

一丝得意划过我的面颊，我轻咳一声，目光移向叶子柔，又问：“那，我们的约定，还算数吗？”

叶子柔眉头一蹙，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娇斥：“常小旭，如果你继续在射击场上贫嘴，小心我扣你动作分！”

我吐吐舌头，脸上再次露出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两个月前，我和叶子柔约定，结业考试时，我若能打出五十环的成绩，她就得答应陪我去星巴克为我庆祝。

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做到了。

为了这个五十环，我不知比别人多下了多少工夫：业余时间，我翻阅大量的射击书籍，研究射击理论；射击场上，我更是抓住与枪肌肤相亲的机会，给自己增加了训练频率和次数，力求动作精益求精。当然，我也会不厌其烦地接近叶子柔。我一直以为，若不是在警校，凭我的玉树临风，早就和英姿飒爽的叶子柔成为郎才女貌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双了。只是，她现在是一名优秀的警察，而我还是一个未授衔的学员。

我决定，等特训队结业，我参加完授衔仪式成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后，就立刻正式向她告白。

好在让我期待的那一天并不遥远，因为，六个月的新警特训，很快就结束了。而且，我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在结业考试中，我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完成了结业考试，并被评为优秀学员。

二

新警结业暨授衔仪式举办前，大队长集合特训队全体队员在阶梯教室训话，教官叶子柔等人主席台上列席。六十名特训队员心情激动，端坐在主席台下等待领导讲话。

这六十名特训队员，能够在几千人招警公务员考试中杀出重围，通过了笔试、面试、体测和政审，自然个个能力非凡。

在我左侧，坐着我的发小梁三。梁三和我从小在一个大院儿长大，因为个头不高，眼睛不大，玩警察捉小偷游戏时，他永远是扮演小偷的角色。大学毕业后，我为了完成儿时的梦想报名参加招警公务员考试，他也屁颠屁颠地跟着我报考，竟然也卡着线勉强过关了。

此刻，梁三正眯着小眼儿左顾右盼，见主席台上领导还没有开始讲话，就用手碰碰我左臂，低声嘀咕道：“老大，叶子柔也要参加我们的授衔仪式了。你今天真会履行你的承诺，向叶教官表白吗？”

我斜了梁三一眼，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说：“这还用说？她不过是比我们早一年授衔做警察而已，比我还小一岁。授衔仪式结束，她就不再是我们的教官了，你说，我为什么不敢？”

梁三朝我伸了伸大拇指，羡慕地说：“嗯，老大，你要是能吃上天鹅肉，我会为你自豪的！”

我瞪了梁三一眼。古人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常小旭的心思，岂是你梁三能够理解了的？

这时，大队长敲了敲话筒，阶梯教室立刻静了下来。大队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

“同学们！为期六个月的新警特训就要结束了，今天，在学院授衔仪式之前，我们举办个简单的结业典礼。首先，我代表警察学院及大队的领导、教官祝贺你们圆满完成了新警特训的魔鬼训练！”

主席台下掌声雷动，所有学员都等着令人激动的这一天。

“其次，我要对你们讲点希望。结业后，你们算是实现了从社会青年到合格警察的转变，成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了，很快会奔赴不同的工作岗位。可是你们想过吗？在新的岗位上，你们该怎么发挥自己的作用，走稳警察人生的第一步？”

六十名队员窃窃私语，成为一名警察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们大多数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样的单位，自然没过多地去想怎么发挥作用，怎么让自己的警察事业有个好的开端。

梁三凑到我耳边嘀咕道：“老大，我们这批学员就是与其他队学员不同，这入警集训就集训呗，还说什么特训，难道我们不是要当警察，而是要当特务？”

我哼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闭嘴！就你这形象，当个特务都是糟蹋了‘特务’二字！”

梁三咧了咧嘴，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大队长继续说：“为提高你们的警务实战能力，你们这批学员，包括叶子柔教官，都会去基层实战单位锻炼两年时间。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定能成为警察队伍里的中坚力量。”

听到叶子柔也和我们一起到基层实战单位，我不由得把目光转向叶子柔，叶子柔正好也朝我看过来，对视中我发现，叶子柔眼中也充满了热情与兴奋。

我心里一阵狂喜，哼！再过一会儿就要举行授衔仪式，我一定会给叶子柔一个惊喜，当众把那束玫瑰花送给叶子柔。

“但是！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大队长表情突然变得严肃，目光从每个学员身上扫过。

会场上队员们都一脸诧异，不知道会有什么坏消息。

大队长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你们中间还是有一名同志未能通过最终的考核，不能参加随后举行的授衔仪式。”

听到这里，全场刹那间变得寂静无声，有几个学员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在特训班六个月期间，大家都没听说过结业时有淘汰率，这一消息从大队长口中说出时，不能不让每个人感到意外和紧张，生怕自己是最倒霉的那一个。

气氛压抑非常，我不由得看向身边的梁三。梁三在结业考试中虽然成绩都及格了，但还是垫了底，如果有人因为考核而被淘汰，那梁三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梁三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儿，更是我多年的兄弟，这次公务员招警，他其实是付出了很大精力的。如果把梁三淘汰了，我会很不好受。

这时，大队长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我和梁三身上。

我和梁三顿时一惊，内心的猜测似乎变成了现实，我能感觉到梁三的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

部分学员也转身看向梁三，眼里写满了同情。

片刻后，大队长才把目光收回，对大家说：“结束后，其他同学，由教官叶子柔带领去参加授衔仪式！常小旭同学，到我办公室一趟，办理退学手续。”

“常小旭？”

几十双不可思议的眼睛唰地向我看来。

三

听到大队长叫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知是怎么走进大队长办公室的，我无法想象自己才是被淘汰的那个人：新警特训综合成绩第一名，父母眼中最优秀的存在。这些，都不足以维持我的警察梦。

多少年来，这个从警的梦想，支撑着我的青春，支撑着我大学毕业后拒绝多个就业机会，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加招警公考。

没想到，一个美丽的梦，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面对大队长的惋惜，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明白，我舅舅的一个家族成员因涉毒刚刚被执行强制措施。也就是说，在新警特训队结业前的最后一刻，我因政审不合格被取消了入警的资格。

说实话，我对我这个舅舅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平时好像没什么往来，甚至觉得不曾有这样一个舅舅。我恨这个舅舅，恨不得立刻找到他，问他的亲戚到底怎么回事，因为这个亲戚，我没有戴上象征荣耀的警衔、肩章，因为他的违法行为，夭折了我的理想，使我被打入痛苦的深渊。

但，这似乎都是徒劳，无法改变我被淘汰的命运，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半个小时后，我离开了大队长办公室。

从学院办公楼到学员宿舍，一共只有二百八十一步。但今天，这段路却走得异常艰难。

回到宿舍，我独自一人把所有的个人物品收入行囊，然后茫然地坐在宿舍的窗前，看着虚无缥缈的远方，不知道我的生活轨迹会伸向何方。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最先跑进宿舍的是梁三，他已经参加完了学院的授衔仪式。警礼服上佩戴的银色警衔、领花闪闪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梁三带着哭腔问：“老大，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被淘汰的是你？”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是政审没通过！”

“因为政审？那有没有缓和的余地？”梁三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摇摇头：“政治审查是很严肃的事情，警察学院怎么会儿戏？”

“不对，老大，你一定要申诉，我们都知道，政审早在成立特训队前就通过了，怎么现在又不合格了？这一定有猫腻！你各项成绩优秀，综合成绩第一，你要是做不了警察，我也不干了！”梁三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脱下警服，往床上摔去。

“胡闹！”我站起来擂了梁三一拳，说，“再这样说，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梁三眼里噙着泪花，说：“老大，你一定要坚强！说实话，我参加招警考试，就是想一直跟着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

我拍拍梁三的肩，用几乎也要哽咽的声音说：“傻瓜！都入警了，还说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再说，即便我不是警察，我们不还是兄弟？”

宿舍里已经站满了队员，隔壁宿舍的一个哥们儿走过来紧紧抱住我，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安慰。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梁三出门接了电话。片刻后，又回到宿舍，欲言又止。

我看着梁三，问：“什么事？”

梁三说：“是叶教官，她很担心你，让我告诉你，她正在中心花坛等你。”

我心中猛地一痛，看向窗台上那束我提前准备好的玫瑰花，鲜艳娇嫩，美丽动人。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我向叶子柔表白的日子。

透过窗外的树丛，我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正站在花坛处向这里张望。我知道，那是叶子柔在履行她的承诺，等着接受我的邀请。

可是，现在的我，还有资格表白吗？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消失，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这对她很不公平，但，这对我一样不公平。

我把那束玫瑰花压在了箱底，一同压下的，还有我对叶子柔的爱。

我连夜离开了警察学院。

四

回到家中，面对笑脸迎接我的父母，我把行囊往卧室一扔，反锁起卧室门，倒头就睡。

爸妈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焦急地不停拍打房门，我不为所动，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父母解释，我听着他们焦急的声音，心如刀绞。我自出生就是父母的骄傲，上学期间学习成绩几乎年年第一，爱好广泛，甚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是，无论怎么优秀，也挽回不了我被警察学院淘汰的现实。

父母很快从梁三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再拍打我的房门。只是，门缝不停地传来爸妈无奈和担心的叹息声。他们知道我有多喜欢警察这个职业，知道我为报考它做了多大的努力，知道我的失望有多大。

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卧室门口。香味从门缝飘进来，但我没有一点食欲。饭菜一次次被倒掉，叹息声越来越重。

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我不吃不喝。终于，门外的叹息声被哭泣声所代替。正当父母要发动亲友强行破门时，我打开房门，走出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