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馅,槲寄生,或吞咽两种绝望
作者: 刘欣玥《回声》是这样一种模拟大海退潮时分的写法。一组相似的场景在小说里有节律地出现,构成海浪的反复涌现:吃饭、死亡、照护与被照护者。随着女主人公人生的展开,这场景一遍遍冲刷少年时期的原初经验,每次都有新的组合变化,都在竭力挽救贫穷而束手无策的过去。而每次浪的撤退,都让埋伏地下、庞大的内心痛苦再次露出。就像那张无法黏合,宣告修复失败的桌面。一次次压平,再一次次回弹,要人直视被撕开的丑陋的创面。《回声》是以这样绝望的心,探讨创伤的绵延与自救的徒劳。
出租隔间里,那个局促、带着水果腐烂气息与厕所潮味的开头,出国前廉价西餐馆里的庆祝,再到后来,美国雇主家洁净发光的厨房炊具、诱人的餐食。食物在复沓之中逐渐失去“中式口味”。收到中国同乡的馈赠,“韭菜鸡蛋虾仁馅儿的,她自己从不包这个”,呼应着前面的“天鹅绒般的小牛胸肉馅料,在金色的肉汤中游泳”。荒诞,但是合理,人与食物一样身不由己。
父亲死后,接着是母亲的死,早产儿的死,雇主的死,家庭旅馆中房客的死。女主人公在死神身侧疾行,不断被剥离,不断进阶为更专业、更全能、身价更高的照护者。但是,生存环境和物质的改善越多,越被劳动市场青睐,她的孤独堆积就越重。作者白琳操纵着两股相悖的力量,将女主人公推离故乡。作为女性,她好像什么都经历了,婚姻,生育,高超的烹饪与家务技艺,需要与被需要,但又什么都没能留下。
作为一种可以追随的、在共振中衰退的声音,回声都有确切的源头。厕所下水管道巨大的轰鸣声,从开头到结束,数次在小说里(也在她的一生里)响起。到最后,这痛苦的声响,几乎让人感到安定,就像是人会对无法送别的创伤产生难以启齿的依赖。白琳在《回声》中取消了形容词,几乎只保留名词与动词的客观描写,对人物的内在感受不着一字。我们读到她去嗅闻下水管的渗出物,但不知道她闻到了什么。读到她的泪水,两次。但她置身怎样的喜悦与痛苦,她的意志,她闻到了什么,需要读者自行去补足。
在异乡,彻底无家可归的人,还有《空白签名》里的妻子。在这个短篇里,白琳与雷内·马格利特的同名画作,还有委拉斯贵兹的《宫娥》,实现了一次跨语际与艺术形式的神交。这两幅画自诞生以来,就在对观者的目光提出挑战:图像不再是指涉现实的透明窗口,也不再是对语言和物的客观秩序的确证。福柯在《词与物》中的阐释指出,绘画同样是一种话语实践,凝视是携带权力运作的观看。我们自以为看见的真实其实是幻觉,不可见之物或许以可见的方式在场。面对自我言说和自我增殖的画面,不是所有人都能忘记视觉中心,去凝视模糊,凝视黯淡。交流的建立,却取决于能否进入长久、忘我、去中心与非现实的,真正的“看”。
在启程前往法国艺术中心进修的前一天,妻子为什么将整整一个下午花在博物馆里,长久地看两幅画,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杀死邻居的婴儿?妻子身上谜一样的无情,维持着小说里的失温与残酷。小说结尾似乎暗示我们,是妻子放弃了来之不易、代表了美好可能性的逃生通道。临行前夜,她确认了丈夫不爱自己的事实,却不知道要如何挽救这段从一开始就充满紧张“战斗”的关系。孤独的女骑手决心以杀人和自毁,结束这段错误的婚姻,并将自己从自己的人生里彻底抹去。在雷内·马格利特的画里,女骑手、马与森林彼此覆盖,却又相互揭露。正如小说里的妻子,被谎言、虚荣、嫉妒、幻觉的爱慕与艺术的保护色遮蔽。而真相是,她一直在害怕,但她袒露的害怕从未得到回应。
这其中,有这么深的绝望。妻子总是看似笃定地站在画前、走入画中,却是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她通常会站在中心位置。她认为自己是在画的外部,但他者眼中的倒影将她置于画面空间的内部。”唯有两次,她让出自己看画的中心位。一次让给一位抱孩子的母亲,一次让给一个男子,他在拍摄旋转木马上的爱人。这让开的一步,含有妻子心里对更高的幸福的理解。当她也坐上旋转木马,那样简陋、直白却令人无法拒绝的幸福,为什么没有降临?
丈夫凝视妻子的目光,构建了小说里的画面话语,也呈现了一种主导性的视觉逻辑。他忍耐着枯燥、厌烦与失落,追随妻子穿过博物馆,穿过热闹的圣诞市集,穿过调情、恋爱与婚姻的多年缠斗。经由丈夫的凝视与再现,她是轻浮的交际花,玩弄感情的高手,冰冷难以捉摸的伴侣,故作姿态的艺术家梦游者。读者在看妻子如何驻足看画,以游动入画的方式看风景,也在看丈夫如何看向妻子、看向她看画的场景。“多年来她一直都像是一幅令人玩味的画作。”遗憾的是,看似浪漫的修辞里,丈夫透露出的挫败、拒斥和从中滋生的敌意,远大于爱。
小说反讽地告知我们:丈夫最终仍然没有看懂自己的妻子。就像是世上很多的丈夫一样。他只是在客厅里打转,拉开冰箱喝水,走进浴室。白琳将这个场景重复了三次,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刻写下人身上坚固到恐怖的封闭秩序。
所以妻子吞下新鲜的、有毒的槲寄生,并将这一束苦果代替眼睛,画进自己未完成的肖像画里。她用一种雷内·马格利特式的图像手法,回看世界。小说将复杂的视觉交织,进行到了最后一个字——而那个被绝望封锁的出口,会否在文本外、读者的目光里长出?
作者简介:刘欣玥,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任教于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